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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周秋水却恹恹欲睡,但又无法集中精神倒头睡去。
简单吃罢早餐,武警把周秋水押到那个有审讯台的小房间。
郑主任和昨天晚上那个年轻小伙子在审讯台上正襟危坐。周秋水坐在他们对面的一条圆椅上,圆椅上上下下包了皮,皮里面有一层海绵。圆椅一侧是一张小圆桌,也上上下下包了皮。
“老周,昨天晚上睡得怎么样?”郑主任大概想缓解一下紧张气氛。
周秋水一脸倦色:“没睡着,遇到这样的倒霉事,谁睡得着?”
“慢慢就习惯了,只怕想睡都没有时间。”年轻小伙子轻蔑地扯了扯嘴角。
郑主任轻轻地摆手制止小伙子,然后对周秋水说:“我们开始吧。首先,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你,我们绝对不会轻易请你到这里来。法制社会最讲究证据,你相信,我们不是酒囊饭袋。所以你态度如何会成为一个很重要的考量因素。”
“光明磊落,苍天可鉴。我会如实回答,但不可能让我承认不实之词。”周秋水觉得自己虽然疲倦,但头脑还清醒。
郑主任说:“你先把你这么多年来一年三节收受贿赂写下来——不要说你忘记了等我们来提醒你。再写谁因什么事,给你送了多少钱,办了什么事。从做副县级领导写起,直到昨天为止。”
这是直接把你出去的门给封死了!冰敬、炭敬,自古已然。做官的,有几个人过年过节不收红包?从团地委副书记写起,快三十年了,随随便便也能算出你百把几十万的,仅此一项,你就得把牢底坐穿!何况,这只是他们的诱敌深入之计。
周秋水冷静地想了想,问:“郑主任,我先问你一个问题。放眼全市、全省,哪个领导干部没有收过过年过节的红包?你查得过来吗?不要说我压根儿就记不得了,就是记得也没有必要说。你们这样做针对性太强了吧?”
“老周,看来,要给你先搞普法教育。受贿罪按累计金额处理,你说别人受贿,谁?多少?你举报嘛,现在检举还算立功表现。你问,为什么叫你交代。那我回答你。打个比方吧,如果说贪官是过街老鼠,那你说的那么多老鼠躲在深洞里,我们想打也打不到。而你冒出头了,是不是该查呢?慢慢想吧,时间多得很,白天想不起晚上接着想,什么时候想得齐全了,我们再休息。”郑主任慢悠悠地说,其实杀气腾腾。
我怎么就是过街老鼠了?“白天想不起晚上接着想,什么时候想得齐全了,我们再休息”什么意思,想把人逼死、整死?!
周秋水愤然道:“郑主任这意思,我周秋水要是想不齐全就得死到这里?!”
郑主任依然不急不忙:“老周,你这话说得真离谱。你怎么会死呢,少年得志、官运亨通,好口才好记性,这是公认的。你要真死了,我们上上下下都得挨处分,千万别害我们。我郑仲文这只饭碗就靠你关照了。”
周秋水只觉得血往上涌,火往上窜,阴阳怪气的小人!却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郑仲文起身离席:“慢慢想吧。小杨,你盯着,我出去一下。”说罢,拂袖而去。
小杨点点头,掏出手机,滑开屏保,开始玩游戏。
周秋水的左右各站着一名精神抖擞的武警,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他手握圆珠笔,重若千斤。鬼都不记得过年过节的礼金,何况是人。做团地委副书记时,有人拜年送礼?似乎没有。团地委是正儿八经的清水衙门,水清见底,从实惠的角度看,别说副书记,就是书记也不如地区计委的办公室主任。交通局虽是不错的口子,问题过年过节上门的人太多,谁记得住。有段子说,谁来拜年我记不住,谁没来我肯定记得。实际情况还真是如此。倒是有几个送礼下手很重的,他无法忘记。譬如揭克西,九十年代初每逢春节送三千六百元,端午节、中秋节送两千元。进入二十一世纪,春节送六千元,端午节、中秋节送三千六百元。最近几年更是水涨船高,动辄两万、三万。而苏小松则纯粹是人情来往,两瓶茅台两条软中华外加一个两三千元的红包,多年不变。平安县的包工头“老皋”端午节、中秋节不打照面,春节送一万六千元,年年如此。除了这几个人,他想不起别人送的具体数字。
想了又想,他在信笺上写下一大摞名字,自担任团地委副书记起,谁送了两箱苹果、一条金华火腿,谁送了一百二十元钱外带大白兔奶糖两袋,谁送了四特酒两瓶、红塔山香烟一条……。
小杨看到周秋水动笔,起身离席上前观看,刚看一眼,险些没把鼻子气歪,不由分说,直接从周秋水手中夺过信笺,撕得粉碎,甩到周秋水脸上:“老混蛋,你把我们当猴子耍啊?!”
周秋水一甩圆珠笔,要站起来。
“别动!”不等你站直,两名武警一左一右按住他的肩膀,把他压在座位上。
“我还不能站起来吗?”周秋水吼道。
一名武警神色严肃地宣布:“我告诉你,无论干什么都要报告。坐一小时才可以站起来一分钟,这是规定。”
周秋水调侃道:“拉屎要报告吗?”
小杨伸出右手食指点着他:“屁可以直接放,拉屎必须报告。不过,屁太臭的话当心你的老骨头!”
周秋水无语,闭上眼睛,他觉得任何抗争都没有价值,只能任由摆布。
“谁让你眯起眼睛睡觉的?抓紧把你做局长、做书记、做秘书长、做部长时受贿的事老老实实写出来。别耍什么心眼,写什么鸡毛蒜皮的,我们要干货!”小杨声色俱厉地说,摁下了审讯台上的大射灯开关。
耀眼的光芒罩在周秋水的头上,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而与强光同时到达的是热气腾腾的高温。
周秋水很快扛不住了,挥手叫停:“关掉,关掉!我写还不行吗?”
写谁呢?周秋水绞尽脑汁,苏小松和老皋已经被他们控制了,揭克西呢?他们还控制了谁?郭复周、老马?章玲?总不可能找周明、周皓吧?苏小松说了什么?老皋呢?
想着想着,周秋水觉得头痛欲裂。
“我腰痛,要站一下。”周秋水说。
一名武警掏出一个像秒表的小东西,说:“可以站一分钟,计时开始。”
周秋水晃晃悠悠的站起来,拍了拍自己的双腰,觉得又酸又涨,老毛病了,这样下去很快就会复发。
“坐下,到时间了。”武警把他按在圆椅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秋水隐约记得除了吃饭、上卫生间,他一直没有离开这把圆椅。武警换了几茬,审讯人员也换了几茬。他脑袋一片空白,记得还喝了几次水。喝水有规划,每一次都会在武警手上那个类似秒表的设备上登记。门窗不开,室内灯火通明,你完全不知道现在是早上、上午、下午还是晚上。他只知道自己好久好久没有合上眼睛了。
郑仲文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对面,隐约看到他也有点疲态。
“怎么样?”他问旁边的值班员。
值班员把一张信笺递给郑仲文:“还在死扛,写了一页纸,都是不痛不痒的,应付一下。”
郑仲文瞄一眼,把信笺扔到一边。
“老周,不要有任何侥幸心理,蒙混过关这条路走不通。”郑仲文说。
周秋水有气无力地说:“郑主任,我都交代了,可能还有一些实在记不起来,想到了再写。”
小杨走进来,让两名值班员和武警退出去。
郑仲文说:“老周,你就是一句话不说,一个屁不放,我们照样把这个案子办下来。现在是给你机会,你怎么不珍惜呢?我再三跟你说了,配合不配合处理时是天壤之别。”
小杨翻开桌上一本案卷,问:“周秋水,你做宣传部长期间,连续几年都由北京红梅娱乐承办春节晚会。现在你说说,他们每次给你多少回扣,打到谁账上了?这个时间不久,你总记得吧?”
红梅娱乐?周秋水心中“咯噔”一沉,难道周皓也被他们控制起来了?这家文化娱乐公司女儿周皓介绍的,连续承办了几年的晴川市春节文艺晚会,但费用并不是太大。他记得周皓说,对方给了一些回扣,数量不是很大。但具体金额,他记不清楚。
周秋水说:“应该没有回扣的事,一点印象都没有,你们可以查我的银行进账记录。”
“哼!装,你给我继续装!没有进帐记录就能证明你清白?把我们当傻子!”小杨说。
郑仲文刻意放缓语气问:“那我问你,你知道周皓在北京买了一套房子吗?怎么买的?”
周秋水清楚地记得,周皓这套房是苏小松直接支付现金买的,买卖方没有任何转账记录。只要苏小松不说,谁也不知道。即使苏小松没有挺住,说是他给的钱,周皓也可以不认账。当时让苏小松提现金去就是考虑这个风险。周皓生性倔强,即使被控制了,也不可能会轻易缴械投降,至少不可能这么快招供。
周秋水装出一副迷惘的样子:“周皓的房子是她自己花钱买的,这有什么问题吗?”
小杨起身离席走过来:“这样说,与你周秋水没有没有关系啰?”
“她是我女儿,我是她爸爸,怎么没有关系?!”周秋水说。
“啪!”小杨突然挥起手,用手背狠狠地甩了周秋水一个耳光。
周秋水毫无防备,只觉得右边耳朵“嗡”地一声,天旋地转。圆椅突然翻倒,他跌倒下去,鼻子、额头率先撞在地上。血,鲜红的血慢慢从鼻孔里流淌出来,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漫漶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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