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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何草不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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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做兄长的眸色陡然一亮,直直看向解忧。

    方才这少年医者分明立在少女身前,应当看不到身后情形,竟然敏锐到及时回身拉住她,真是不简单。

    解忧安抚了一下惊慌的楚蘅,回身笑了一下,目光落在面前青年腰间的玉玦上,手平平推出,“在下医忧,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一头乌发垂落肩头,白衣边沿又是玄色缀边,就如仙鹤收起尾羽时的那一点黑色毛羽一般,而且,人也如野鹤一般仙风道骨。

    青年注目于她,似乎从记忆深处揪出了什么,与面前的影子直要重合到一起。

    薄唇轻启,吐出四个字,“景玄,字渊。”

    解忧眸子动了一下,其中神采阴晴不定。

    医沉与她相处多时,很少察觉到她有这般心绪动荡之时,侧头打量了她一下。

    她的脸上覆着易容,并不能看清面色,但临近唇的地方已被咬得惨白,这很明显——这丫头失态了。

    但仅仅一瞬之间,解忧又恢复了笑意,柔和温润的声音轻轻吟诵,带着微哑,“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

    天下哪有草不会枯黄?谁的日子能不奔忙?谁能免除征伐,而不劳碌奔走四方?

    “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独为匪民。”

    哪有枯草不腐烂发黑,哪有人不危困可怜?可悲我们这些出征的人,独独不被人当作人看待。

    “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

    既非兕牛、又非猛虎,却穿行旷野,不能停步。可悲我们这些出征的人,白天黑夜不能停歇。

    “有芃者狐,率彼幽草。有栈之车,行彼周道。”

    野狐狸的毛皮蓬松,往来出没幽深草丛。而高官却坐着高大的车,驰行在大路之中。

    《何草不黄》一篇出于《诗经·小雅》中的《鱼藻之什》一篇,被评为“诗境至此,穷仄极矣”,既可哀恸亡国,又可悲叹个人不幸。

    孔子当初游历各国,被困于蔡地,连食物都断了,便曾感慨“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

    “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却在旷野中行走”,我的学说难道有什么舛错,否则何以至此?

    这诗现在念出来,不仅恰恰含了景玄与景兕之名,又戳中他们的亡国之痛,又点明他们如今的处境,竟是不能再贴切。

    而且,“国风”是民歌,村妪野叟也省得唱两句,算不得稀奇,但小雅以上是关于王事的歌谣,一般唯有士子才晓得,连楚蘅这样的贵女都未必读过。

    看来这个年轻的医者,乃是士子从医,地位与普通的医,根本不是一个档次。

    景兕有些后悔了,才刚下山等候时,兄长便交代他,墨家之中或恐藏着不少高人志士,态度须得谦恭,他却因这医忧年少,轻轻易易地得罪了他,少不得被兄长怪罪了。

    楚蘅听懂了大半意思,又听得她语声哀戚,竟是怔怔地滚下满脸泪珠。

    “……楚蘅,勿泣。”解忧回眸安抚,暗自叹息,这姑娘也太娇气了些,怎么这就哭起来了呢?

    “喏。”楚蘅低低应了一句,仍在抽噎不休。

    山道上很静,除了她的哭泣声,只有不时的鸟鸣和风吹过山林的飒飒声。

    景玄头一个说话,虽然声音不大,但字字质问,带着逼人的气势,“阿兕,为何羁于此?”

    景兕悄悄吐了吐舌头,垂首唯唯,并不回答。

    “罢,罢,罢。”景玄似乎也知道他不会回答,直入鬓角的眉轻轻一蹙,眸子眯起,转身踏上石阶。

    山风将他后半截话送来:“上山,斜堂。”

    景兕看着兄长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林木扶疏处,才长长舒了口气,“兄长正如猛虎也。”

    他怕他这兄长,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说出来也没那么丢人。

    但他依稀记得,在数年之前,他这兄长还不是这般凶狠肃然的模样。

    虽然景玄作为族中嫡长子,担着重任,但性子也是温文尔雅的,文学上师从叔父景差,造诣不浅。

    只是自从那年寿春被破,他们的父亲及一众族老在战乱中不知下落,疑似殉国而亡之后,他那温文的兄长,性子彻底变了。

    辞赋雅乐,再不见他感兴趣,只一心一意练剑,分明是一介文弱士子,硬是被他练出了现在的凌厉气度来,也不知是福是祸。

    如今景玄说,召集诸医乃是为了编修本草,救瓯越百姓于水火,他只是不信。

    在景兕看来,兄长现在心中唯一剩下的,大约只是不择手段地向秦王复仇,国恨家仇,一样不少。

    景玄口中的斜堂,还真是略带着倾斜的。

    这一座会客的厅堂恰恰建在重华岩外岩处,说其斜,并非因为地基是斜的,而是屋舍向北一面向外斜斜而出,一直斜进这溶洞的空处。

    外岩层层石田,级级相承,水自堂屋西侧的水道灌流洗涮而下,流入石田中,簌簌有声。

    这厅堂斜出的那一面,推窗恰能观赏如此美景。

    这时恰好晨间,阳光斜斜照射过来,被飞溅的水汽一折,果然幻出氤氲紫色,绚然夺目。

    但解忧只听得医沉冷笑。

    虽然他从不向人说明自己的身份,但总还是流着芈姓昭氏的血脉。

    亡国之痛,或许不会有旁人那么明显,但未必一丝没有。

    可这些刚刚经历过亡国之痛的贵族子弟,却寻了这么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匿起来,心思全用在了观赏风景上,怎能不让人心寒?

    各怀心事,一路无言进了斜堂。

    堂中只景玄一人,眼风扫了一下景兕,一句话没说。

    景兕很有觉悟地退后一步,劝楚蘅先行出去,只留下两名医在内。

    景玄从袖中取出一份细细折叠起来的东西,展开,再展开,之后在手中展平。

    是一份两寸来长的素片,织物的颜色已经泛起淡淡的黄色,似乎收藏了有些年头。

    “请两位墨医一观。”景玄将东西递过,目光有意无意落在解忧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