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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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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詹姆斯牧师说:“……耶稣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他没有罪,却因为担当我们的罪而在十字架上经受着苦难和折磨。万能的无所不在的主,我们天上的父,献出自己的儿子救赎着我们人类……”

    詹姆斯牧师说:“……耶稣基督没有死,他升天了。耶稣基督把左手放在胸膛上,抬高右手,降福人群。他缓缓转了一圈,降福整个世界。耶稣基督被钉过的伤口喷射出无边的光,合着天上的光洒向人间。耶稣基督在圣光中缓慢旋转上升,越升越高,融入了高天,进入了天国……”

    詹姆斯牧师说:“……耶稣基督还会复临,复临后要按各人的行为审判各人。耶稣基督要和我们同住,擦去我们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哭号、痛苦和悲哀。主的国和主的旨意要在地上实现和施行,如同在天上一样……”

    詹姆斯牧师说:“……耶稣基督使我们在罪上死,就得以在义上活……”

    ……

    在曹二顺**和灵魂最痛苦的日子里,詹姆斯牧师跛着脚一次次到侉子坡上来,给曹二顺一家送来药物,送来粮食,也送来上帝的声音。正因为有了詹姆斯牧师真诚的物资帮助,曹二顺才得以在整个桥头镇两千窑工都屈服后,仍独自一人把歇窑斗争进行了下去。每每望着詹姆斯牧师充满慈爱的笑脸,曹二顺就禁不住想哭。然而,詹姆斯牧师赞赏曹二顺的公义精神,看重曹二顺的道德勇气,却对曹二顺的固执和曹二顺提到的五升窑饷的老例不以为然,头一次来给曹二顺诊伤时就婉转地劝过曹二顺。

    詹姆斯牧师说:“……我的兄弟,你要知道,在上帝赐予我们的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过去做一个工是五升高粱,并不等于永远都应该是五升高粱。工价变化并不奇怪,反倒是工价没有变化才奇怪哩!当然,我所说的变化,并不是仅指降低工价,也包括增加工价。”

    曹二顺说:“那么,肖太平为啥不增加工价呢?他赚了这么多钱,自己开了肖家窑,又买了王家窑,还包了白二先生的白家窑和李五爷的李家窑,整个桥头镇的煤窑都落到了他一人手上,财发得那么大,不该降饷,倒该加饷呀。”

    詹姆斯牧师说:“是的,如果站在公义和公理上讲,是该加饷。但是,这世上的商人总是只讲赚钱,不讲公义的。当没人为他做工时,他的工价必然要付得高一些,而当大家都抢着为他做工时,工价就会低下来。这是一种很自然的商业现象,不但在桥头镇,就是走遍世界也是一样的。”

    曹二顺说:“可这不公平!挣五升高粱时,我出这么大的力,挣四升高粱,我还得出这么大的力。我力气没少出,我累驼了脊背,流尽了血汗,几次差点儿被砸死在窑下,怎么该少挣这一升高粱呢?!詹牧师,我们……我们可以去问问上帝,这样……这样欺人的事上帝赞成么?上帝要赞成这样欺人的事,我……我宁愿去信奉魔鬼撒旦!”

    詹姆斯牧师怔了一下,呆呆地看着曹二顺,一时没说出话来。

    置身于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贫穷家庭,面对着这么一个愤怒而倔犟的窑工,詹姆斯牧师知道自己已不能用正常逻辑和他对话了。这样对话实是太苍白,不但说服不了卫护自己劳动利益的曹二顺,只怕还会失却上帝的荣耀。况且,也许这个愤怒而倔犟的窑工是对的。

    詹姆斯牧师放弃了自己劝说的努力,很动感情地说:“我的兄弟,上帝和你同在。在上帝面前,不论穷人、富人都是一样的。上帝从来不赞同富人把自己的财富和自己的欢乐建立在穷人的痛苦和血泪上。那些只顾赚钱,不讲公义和良知的富人,都是被魔鬼撒旦迷住了心,最终是要受到上帝惩罚的。”

    曹二顺说:“那好,我就和这些魔鬼撒旦们拼到底了!伤好以后,我这窑还得歇下去!我还要到三家窑上去说,这五升高粱是该得的!上帝让我们用诚实的劳动去换取每日的饭食,没让我们流尽血汗还活活饿死!”

    詹姆斯牧师叹了口气说:“我的兄弟,我没有别的办法帮助你,只能天天为你祈祷,也要教友们都为你祈祷,求上帝保佑你和你的一家!保佑你早把自己应该得到的五升高粱争到手。”

    曹二顺说:“詹牧师,不是我和我一家,而是大家伙哩!大家伙都该得到这五升高粱的窑饷。我要的就是桥头镇三家窑上两千个下窑弟兄都有的公道和公义。”

    詹姆斯牧师说:“那么,我就为桥头镇所有的窑工弟兄祈祷吧!愿上帝与你们同在,公道和公义与你们同在……”

    于是,曹二顺孤独而悲壮的歇窑继续进行着。

    六天后的一个早上,曹二顺带着伤又到了白家老窑窑场门口,向每一个去白家老窑下窑的弟兄宣传他那关于五升高粱的主张。嘶哑着嗓子恳求熟识或不熟识的弟兄们都站出来为他们自己这五升高粱的权益而歇窑。来下窑的弟兄们虽不敢跟着闹歇窑,可大都很同情也很敬重曹二顺。然而,怯着门口满面凶光的肖太忠和窑丁们,谁也不敢和曹二顺多说什么。有些好心的窑工怕曹二顺歇了窑一家老小挨饿,就悄悄地把带来的吃食送给曹二顺。只几拨人过后,曹二顺脚下就放了一堆。有煎饼,有烙馍,也有些窝窝头。钱串子还特意送了曹二顺一把锋利的短刀,要曹二顺留着“防狗”。

    狗们却不敢再扑上来打曹二顺了。自从那日挨了曹月娥的骂,肖太忠和手下的窑丁们对曹二顺只当看不见。肖太平也交待了,只要曹二顺不闯进窑场大门去闹,他爱说啥让他说去。

    曹二顺便天天去说,三家窑上轮着去,翻来覆去仍是那么几句话:“……我知道哩,打从同治七年起,窑饷就是五升高粱。他肖太平凭啥黑咱一升?咱都得歇窑哩!咱大家齐着心,都歇了窑,这一升高粱就能争回来!咱每个人都得讲公义,不能自己顾自己。都只顾自己,这窑饷没准就会降成三升、两升。可老例就是五升,都十二年了……”

    时间长了,当衣衫褴褛的曹二顺成为窑场门外一道熟悉的风景以后,弟兄们的同情和敬重就渐渐消失了。许多弟兄再不愿多理睬曹二顺,还有些人竟和曹二顺开玩笑,大老远就和曹二顺打招呼说:“哟,二哥,又来给窑上站哨了?也不嫌累!”

    更有人说:“曹老哥,你真有这闹歇窑的劲头,倒不如下窑挣那四升高粱啦,图啥呀!”

    曹二顺讷讷地说:“我……我就图个公道和公义……”

    听到这话的弟兄都摇头。

    曹二顺也摇头,心里更难过,觉得这些弟兄不为自己应得的窑饷而歇窑,反倒笑他,实是傻得不可救药了。

    入冬了,头场雪下过,三省四县拥到桥头镇上来的季节性窑工多了起来,挤得镇上四处都是。曹二顺遂改了主张,不大到三家窑上去了,专站在镇中心三孔桥上和那些季节窑工说。开始情况还好,听的人不少,还有人跟着附和,道是曹二顺说的没错,去年这时还是五升哩。自然,时间一长,又没人理睬曹二顺了。

    有时,一伙季节工走过来,曹二顺刚要开口说话,人家倒抢先说了:“我们知道,都知道呢,‘往天的窑饷是五升高粱,这是十二年的老例了’……”

    曹二顺便追着人家说:“你们既然知道,就该问窑上要啊,这不是哪一个人的事,是咱大家伙的事……”

    ……

    让整个桥头镇惊讶的是,曹二顺这独自一人的罢工竟然从光绪八年秋天坚持到光绪九年春天,历时六个月零二十一天,成了桥头镇煤炭业一百二十五年历史上延续时间最长的一次罢工——尽管只是一个人的罢工。

    于风霜雨雪之中塑立在三孔桥头,曹二顺总会想到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进而就会觉得自己是被公道和公义钉在桥头上了。当“五升老例”的话头成为众人的笑柄以后,曹二顺挂在嘴上常说的便是公道与公义了。

    公道和公义全不存在。苟且和麻木使散沙般的两千多名窑工在早期原始资本的残酷压榨下丧失了最后反抗的可能。没有哪个人在曹二顺固执而悲壮的举动上看到了那抹新时代的曙光。整个桥头镇人反都认为曹二顺疯了。就连已经到李家窑上做了推车童工的大儿子春旺和老婆大妮也认为曹二顺的头脑有了毛病。

    只有詹姆斯牧师敬重着曹二顺。

    詹姆斯牧师断然说:“……桥头镇因为有了这个曹二顺,基督精神才得到了荣耀,公理和公义才没有在金钱和肉欲的肮脏堕落中最后死去……”

    ……

    理解曹二顺这场孤独而悲壮的罢工,用去了桥头镇人整整四十年的时间。

    民国十四年,当桥头镇八千窑工伴着长鸣的汽笛,在“劳工神圣”大旗的引导下,走向盛平路上的大洋楼进行针对英国SPRO中国煤矿公司大罢工时,曹二顺的名字和那场孤独的罢工才重新被人们一次又一次提起。人们才恍然想到,往昔的一场场罢工造就过肖窑主,造就过曹筐头,还造就过好多崭新或不崭新的爷,就是没有造就过一个“曹二爷”。若不是为了光绪八年桥头镇一代窑工的整体利益,曹二顺本可以不进行那场孤独的罢工的。

    因此,在“五卅惨案”的血雨腥风中,面对英商总买办曹杰克月薪一千大洋的收买利诱和军阀督办龙玉清士兵的枪口,当年的尿壶国民党籍工团领袖肖阳拒绝出卖工人利益,曾这样对自己的二表哥曹杰克说过:“……我有一个榜样,就是我的舅舅曹买办的父亲曹二顺。曹买办问我要什么?光绪八年,曹二顺不要肖家窑主赏赐的一己私利,要的是桥头镇一代窑工的公理与公义。今日,我要的仍然是公理与公义——天下的公理与公义,一个没有帝国主义资本势力压迫残害中国劳工的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天下……”

    然而,站在光绪八年的桥头镇上,曹二顺却不知道自己将藉着献身一代窑工的公理和公义而走进历史。桥头镇人没从他身上看到未来那抹新时代的曙光,他自己也同样没看到。那时,桥头镇的未来还笼在撩拨不开的重重迷雾之中,曹二顺经常想到的不是渺茫的未来,而是梦也似的过去。

    不知咋的,置身于熙攘的人群中,看着面前过来过去的本地或外乡窑工,听着远处暖香阁传来的淫声浪语,嗅着弥漫在空气中的糜烂的脂粉味,曹二顺就禁不住一次次忆起了在战火中铸就的不蓄私银的曹团。就觉得过来过去的窑工弟兄脸孔都很熟识,耳旁便会隐隐响起同治七年弟兄们泻满大漠河畔的欢笑声……

    同治七年八月的那个傍晚曹二顺记得十分真切,就是到死也不会忘了。

    那是他们曹团三百零四名男女老少在桥头镇窑区落地生根的日子,也是曹团最后完结的日子。那日,老团总爹爹已经走不得路了,他把载着爹爹的独轮车拼力往大漠河堤的路道上推,肖太忠在前面死命拉。一不小心,独轮车翻了,爹爹从独轮车上滚落下来,二团总肖太平就过来骂……

    那时真好,曹肖两大家族三百零四人好的就像一家人。饿了分着吃最后一口馍。渴了抱着一个水葫芦喝水。谁能想到会有这贫富两极分化的今天呢?谁会想到肖太平这个曾和大家一样贫穷的二团总会把人家整个桥头镇的煤窑都弄到自己手里呢?这都是咋回事呀?是因着肖太平本事大,还是因着肖太平命太好?

    自然,那时也没有谁想到这小小的桥头镇会在十二年里变得如此热闹繁华,煤窑花窑双窑并立,竟引来了三省四县那么多人,都快赶过漠河城里了……

    一九九六年二月于 南京兰园

    二零一一年一月修订于 南京碧树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