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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醒了!
这样大的消息谁也不敢瞒,当场就被送进了正殿。
彼时皇后正指着地图给众人讲解如何利用西陲溶石洼地、谷地地貌布置兵马,以及当地碳酸盐岩的特性。她背小界规划方针背得连容貌都顾不上爱护了,地理知识也是补得飞快,讲起喀斯特地貌的特征如数家珍,从溶石洼地到钙华堤坝都说得栩栩如生,连真正在那里屯兵打仗多年的将军都比不上她对当地地理状况的剖析深刻。
太监进来禀报消息,打断了她的讲解时,众将心中甚至有股把人叉出去的冲动。可是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上醒来的消息偏又比什么都重要。无论他们多想请皇后多指点一些在当地行兵布阵的要领,也只能为些让路,起身随着皇后一起去见方贵人。
方贵人被皇上狠狠吓了一场,看见皇后竟像见了亲人一样,也不顾旁边还有大臣在,便一头扎进她怀里哭道:“娘娘要为嫔妾做主啊!皇上,皇上他真的是冲撞大仙,人已经不行了!”
傅丞相一下子没绷住,怒道:“你胡说什么!不是说皇上已经醒过来了,怎么会不行?还有什么大仙……你身为妃嫔竟这样诅咒皇帝,成何体统!”
皇后从来没请他找过大师,别人家也是尽量做得隐秘,是以傅丞相竟还不知道皇帝“冲撞仙人,命轻福薄”,随时都会被宫中怨鬼冲克的事。而那几位家里出了高位妃嫔,还替娘娘们送过当世仙佛进宫的大人们都知道根底,听着方贵人这话便是心中一冷。
皇上不行了?连大师们都没救过来?不是说女鬼冲撞的吗,怎么又连上当初因为救治皇太后不力而被赐死的祁太医了?
傅殊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慰道:“圣上醒来是好事,你服侍圣上有功,先在凤仪宫里暂歇,等本宫见着皇上再为你请赏。”
她把方贵人推给宫人,自己搭上了邵宗严的手背,转过身含笑招呼众臣:“方贵人在凤仪宫暂歇,请各位大人陪我去宣室宫觐见皇上。如今皇上清醒过来,我肩上这担子终于可以卸下来了。”
文臣们看着她这不居功、不恋权的态度,都觉着甚为满意,纷纷称赞她的后德;几位武将却还想听她对喀斯特地貌上怎么驻军的分析,心里明知不该,还是涌上了一丝不希望皇上这么快好起来的念头。
皇后乘着凤辇,又特赐几位大臣在宫中坐轿之权,浩浩荡荡带着这群人穿过后宫。
林泉宫的水陆道场还没做完,宣华宫殿里火光冲天,映得半边天空都是红的,宝龄宫新请的高僧高声唱着往生咒……这一路众臣终于见识到了后宫的真正生态,赵太尉几个没有子孙在宫里,不知妃嫔们疾苦的老臣是头一次知道宫里变成了这样,低声骂着“荒唐”,积攒了一肚子话预备下轿之后劝谏皇后。
皇后处理朝政井井有条,为何妃嫔们蓄养僧道,将这后宫弄得乌烟瘴气一事反倒不管不问?
身边的小太监可听不得这话,连忙都凑过去劝他们噤声:“大人千万别乱说话,娘娘们请来的都是京里京外的大师,是有真神仙在里头的,咱们做凡人的岂能不敬?那天皇上冲撞龙神之后就昏迷不醒了,身子也虚,不知多少鬼物想趁机吸取皇上真阳,要不是这么多位大师合力保着,哪儿这么快就能醒过来啊!”
荒唐!荒唐!皇上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分明是位仁圣之君,不过是杀了个会保养显年轻的太医罢了,怎么就闹出冲撞龙君,又说是得罪神仙的鬼话了?
那庇护天子和本朝的才是真龙,敢伤了皇上的,纵是龙也是该打杀的妖龙!虽说祁太医当日死得是冤了点,可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哪有臣子死了还敢朝皇上索命的!
这些大臣们都是饱读诗书,忠君爱国之辈,一向认定皇权大于天,皇上有圣德护身不会被邪祟所侵——直到进了宣室宫,看见皇上独自一人在寝殿里被翻红浪,宫里进了人都不停歇,仿佛身边真睡着方贵人一样。
皇上难道真是中邪了?
这光景看得众臣都倒吸了口冷气,傅丞相位份最高,当即厉声喝斥旁边伺候的内侍:“这是怎么回事?皇上如何变成这样了?方贵人就是这样侍奉皇上的?”
小太监能被留下来伺候皇上,自然也是个心思灵慧的,立刻把皇上方才怎么发了疯似的要废后,要废嫡皇子,让方贵人给他生个儿子的话都说出来,讨好地对皇后说:“我们娘娘自不敢有这等妄想,又不敢轻易瞒下皇上的话,只有请皇后娘娘来做主了。”
傅丞相是傅皇后的亲叔祖,听着这话顿时闭上嘴一语不发。赵太尉便主动代他处置,愤怒地喝道:“怎么不去请太医,就让皇上这样子……”
小太监战战兢兢地说:“皇上不许请,皇上说只要祁太医,还要御林军去抓祁太医,奴婢们也不敢驳了圣上旨意。”当着这么多大臣,他也不敢说出方贵人在宫里养了个年轻道士帮皇上临幸她,只怕说出来让人扣上个秽乱宫闱的罪名,只能拼命磕头:“贵人去了凤仪宫,奴婢们六神无主,只等着皇后娘娘来做主了!”
皇后来时便带了太医,此时立刻叫人看诊灌药,把皇上重新弄清醒过来。因着玄炼宗的药都是食品级的,安全无副作用,把脉时也只能把出皇上肾阳上亢,却是把不出他被下了药的事,掌院摸着那脉相反倒觉着阳气旺健许多,给皇上用了些清心降火的药,欣慰地说:“还是各位娘娘伺候得好,皇上这身子比起刚病倒时强健多了。”
小太监一高兴说秃噜了嘴:“正是我们娘娘的父亲从平乐请来的仙人管用,要不皇上在别的宫里那么久都没醒来,才让我们清微真人看了一眼就好了呢!”
皇后身边的新任红人邵公公手一抖,差点给皇后的手甩开。
赵太尉看了一路的仙佛表演,正对这些扰乱宫廷的假道士没好印象,又听了这句,一下子勾起心思,当场行了大礼劝谰道:“什么清微紫微的,都是妖道!娘娘,老臣逾矩,要请娘娘整顿后宫,管束天下僧道,不得让他们惑乱人心了!”
跟来的将军们则更多担心军务,被拉来看皇上已经不耐烦了,进门看到的又是这么一派昏军气象,连待都待不住,更不想听什么僧道之类没用的东西,连忙劝道:“既然皇上身子还不好,咱们也别挤在这里耽搁太医救治了。僧道的事日后再说,方才娘娘所说的那个溶坑……”
恰在此时,萧韶醒了。
一醒来就听到自己的大臣在跟自己恨不能废掉的皇后说话,似乎还在说军国大事,萧韶这个做皇帝的心里又是什么感觉?他猛地撑着身子坐起来,冰雪般的目光缓缓扫过全殿,看到三公九卿如众星捧月一般围着皇后,顿时沉了脸道:“出了什么事,你等岂不知后宫不得干政,怎么会与皇后说军国大事?”
傅丞相连忙解释道:“是皇上卧病太久,朝政无人处理,老臣等不得不……”
“什么是朝政无人处理?朕才昏迷多久你们傅家就按不住了?来人!给朕拿下傅氏和傅正,把傅家全数下狱!”萧韶看着皇后比从前更楚楚动人,甚至带几分清灵仙气的模样,不仅没有半分怜惜,反而因为联想到了祁会封而越发恼恨。
傅丞相惊呆了,他身后的大臣们也不知如何是好。无缘无故就要废后,无缘无故就要查抄当朝宰辅全家,这、这、这……这要是中了邪可能还有救,若不是中邪,那这皇上就更不能要了!简直就是北齐高氏一样的亡国暴君哪!
就连干倒皇后一系最能得到好处的徐太傅也不敢接话,甚至必须是第一个反对的。他将袍子一撩,重重跪在地上,力劝皇帝:“皇上三思,本朝以来不曾有过废后,就算皇后有什么不合圣意之处,也该看在她为皇上诞育子嗣之功,看在她在皇上病倒后安抚六宫之德,看在她替皇上把定朝政、平稳天下之能上优容一二。”
萧韶一直昏迷着,还不清楚自己这一躺躺了两个月多,连徐贵妃那肚子都能宣太医看诊了。可这些日子以来,前朝后宫都已适应了他干躺着不管事的节奏,他还想像昏迷之前那样随心所欲,已经是不能了。
原本是他把皇后关在宫里,只待生产时伪作难产弄死她,可如今倒换成了他这个皇帝被关在宫里,皇后反倒掌了政,说一声要废后都有那么多人劝阻。萧韶看着跪满一地的大臣和宫人,目光一转,忽地又看见皇后在下面直直看着他,似笑非笑,全无敬畏,反而是一派怜悯似的神色。
他脑中如有火焰燃烧,唯一一根理智的弦也崩断了,起身抓向皇后,厉声喝骂道:“贱人!是你放走他的是不是?朕明明已经得到他了,都是你在背后弄鬼,让他又跑了!来人,给朕查抄凤仪宫,先封凤仪宫,再封了整座长乐宫,查抄所有殿宇,直至找到祁会封为止!皇后私下收留外男,秽乱宫廷,罪不可赦,立刻叫人拖出去!”
不能抄!皇上这是发疯了,为了一个死去多时的太医,又要废后又要抄宫,这是败丧天下的乱相!
各宫嫔妃请了那么多僧道在宫里,这一抄谁知要牵连多少人?各家之所以冒着风险请人进宫,还不都是为了你这个皇帝不争气,当众冲撞龙神,被真龙之气压晕了?
三宫九卿七八位将军,得有不下十个往宫里送过和尚道士的,要是眼睁睁让皇上下了这乱命,这么多家都得交待在此劫中!
徐贵妃才刚靠着一位来历神秘的真人怀上孕,还不知是不是皇上的种,徐太傅比别人更怕搜宫,咬了咬牙将心一横,厉声道:“皇上神思昏乱,言语不清,竟连话都说不利落了。请几位太医再给皇上好·生·诊·治,我等不敢惊扰圣驾,更不敢在内宫多留,先退下了。”
君有乱命,大臣也可不受!
众人浩浩荡荡互相挟裹着往外走,各各都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皇上在背后又惊又怒地叫着“停下”“站住”,可谁也不敢停下来听他那些废后和找一个死人的乱命。只有周临留下来详详细细、原原本本地把他受龙气所伤,昏迷了一个多月,皇后安排了轮值表令宫人照顾他,自己代担朝政之事。
萧韶听得面色灰败,额角青筋乱颤,抓着床单问:“这些以后再说,祁会封呢?那天他坏了朕的身子,把朕引到凤仪宫之后又跑到哪儿去了?是不是傅氏,是不是傅氏趁朕昏迷不醒,把他放了?”
“不、不知……”周临刚想说不知道,猛地又想起皇后当日的教导,连连摇头,眼一眨就流下两行清泪,跪下痛哭道:“陛下在说什么,奴婢听不懂啊。祁太医不是早在太后娘娘嫔天时就被赐死了吗?陛下亲自下令命御林军勒死他的,怎么会又在宫里?”
“你说什么?”萧韶又惊又怒,一抬脚把他踹了出去:“你这老奴竟敢骗朕,你分明知道他当时只是假死,被朕安排进了临清宫,现在居然跟朕说没这个人……”
周临话已出口,人就豁得出去了,抱着皇帝的大腿倚在床边哭道:“那时候陛下是让御林军封了临清宫,还调了一批太监服侍,可是宫里真的没有什么祁太医,始终只是一座空宫!陛下若不信,这里是方贵人宫里,奴婢去叫这里的小太监和宫女来对质,或者叫别的宫里的宫人……若有一个见过祁太医的,奴婢愿撞死在皇上面前!”
“叫人!叫宫人来!”
外面守着的小太监和宫女都进来了,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答话:“陛下病倒之后我们娘娘就派人去临清宫看过,里面确实没人,也没有半点皇上以外的人生活过的痕迹。”
“不可能!朕不信!”他起身就要出宫,周临连忙苦劝,却是劝不下皇帝,只好吩咐人去找这边供奉的清微道长,请他想法把皇帝留下来。
谁知清微道长听说之后反而劝道:“皇上要去便让他去看看,有些事堆在心里总不成个了局,让他亲眼看见了,死心了,也就没事了。”
好像也对。
让皇上相信那位祁太医真的死了,这些日子都是他的幻觉,皇上就不会再迷恋他,不会处置他们这些把人搞丢的人了吧?周临这么想着,又不是太有信心,但是想想与其让他这么清醒着要人命,还真不如……再撞点什么回来。
他重重点了点头,命人收拾车驾送皇上去临清宫。
临清宫此时已经被皇后和周临里里外外收拾过几遍,剩下的小太监都是嘴严的,哪怕是对着皇帝,也只是拼命摇头:“太后殡天之后,临清宫始终就只有些太监看殿,从没有过人住进去过。后来皇子诞生时,也是皇上独自住了三天,再出来就晕倒在凤仪宫,亏了身子,除了嫡皇子和徐贵妃肚子里的小皇子,以后子嗣上也艰难了……”
“你说什么?朕怎么会不能有子嗣?”萧韶之前醒过来的时候几乎都是吃了药,不是临幸这个就是临幸那个,没有完全清醒的时候,周临也不敢说他不行的事,是以到现在才第一次听说。
那小太监看他脸色不善,也是心惊胆战,心里狠狠抽着自己,哭道:“都是那祁太医死后化作厉鬼缠着陛下,才害得您阴阳两亏,不能再有子嗣,您还想着他干什么?”
一人这么说,萧韶自是不信;可当所有见过祁会封,知道他存在的人都这么说,萧韶的心思也不行不动摇了。
那人已经死了?
那几天所见的,都只是他一灵不灭,回来向他索命的阴灵?
难怪他没感觉怎么样就三天过去了,全身还都软绵绵地没了力气,竟是被他的冤魂吸走了精气吗?
他昏迷至今已经两个月了,皇后仗着那个本来不该生下的孩子夺了大权,还把他像物品般轮番赏赐六宫,那些宫妃也只拿他当人种,趁他昏迷时强上他这个皇帝……
报应……这是报应吗?他现在还算个什么皇帝!萧韶一口血喷出来,颤巍巍地倒在周临怀里,咬着牙恶狠狠地命令道:“拿纸笔和朕的大印来,朕要废了这些无耻的妇人,将她们都逐入冷宫受苦!你去把祁会封的尸骨起出来……朕不怕他来讨债,把他的骨头化了灰给朕拿来,朕看他还能怎么样!”
周临听得寒毛直竖,口头上答应着,把他弄回林泉宫请清微道长驱邪,转头便回到凤仪宫,把这一切都告诉了皇后和陪坐的几位老臣。
皇上病了,就让他在后宫安养吧。
众人目光相会,默不作声地达成了一致,转□□上便以皇上身子虚弱,不能临朝视政为由,共推皇后垂帘听政。后宫那些妃嫔养的和尚道士们也就那么留下了,好似大臣们都没看到似的。
但这些日子里,后宫除了徐贵妃的肚子逐渐鼓起,仍是没有新的孩子出现,倒是有几位妃嫔陆续被皇后安排出宫为皇上祈福,从此后再没出现在京里。
直到九个月后,徐贵妃即将临产。她这肚子本来就是假的,想什么时候生只要吃点药就够了,便让祁会封给她挑了最好的日子,命家里掐着时辰送一个男婴过来。
然而她吃下解药,鲜血横流地躺在床上准备抱儿子时,一道并不高大却十分气势的身影忽然破门而入,直闯到她面前。徐贵妃猛地抬起看去,竟是丰容靓饰的傅皇后,手里抱着个锦绣小襁褓,走进来便塞到她怀里,抬手握住了她的下巴,强逼她看向自己:“贵娘家里送了你的远房族侄进宫,本宫看那孩子可爱,特地留在凤仪宫陪侍太子了。”
“你!”徐贵妃蓦地睁大眼,半坐起身子要去抓她,却被皇后一只手压制住。她怀里的孩子随着这一起身掉了下去,连忙捞起来看了看,只见那孩子眉眼清秀,皮肤雪白,只是月份略大,无论如何不像才出生的婴儿。她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你这是用自家的孩子换了我的?傅殊你真是不要脸,自己生了儿子,还要我替你养你们傅家的种……”
傅皇后冷然笑道:“那就让你养一个不知哪儿来的孩子,将来抢我皇儿的江山?我也实告诉你,这孩子是我从你兄长那里接来的,是你的亲侄女儿。我会封她个公主名号,让她将来成亲后奉养你出宫过日子……”
徐贵妃一惊,傅殊便掐着她雪白的下巴,身子弯下去,逼近她,低声道:“你以为你这身子瞒得过我?皇上当时就不行了,你能行出这瞒天过海之计都是我容着你,是我给你的这孩子,不是皇帝,也不是徐家!你以后,就好好地养着我的女孩儿,给我管好后宫,看好了皇上!”
徐贵妃给她的气势压倒,怔怔然抱着小襁褓,许久才低低骂了一声。
妈的!有皇帝时她给皇帝压,皇帝倒了之后居然还给皇后打压成这样,生个儿子出头的机会都没了,难道她就是天生的妃子命,没有翻身的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