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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谦的手机响了一声,他掏出来一看,是一条彩信,一点开图片吓了他一跳,刚出生的小婴儿的脸突兀地占满了整个镜头。

    本来刚生出来的小东西就丑,皮红得跟西红柿似的,满脸褶子,五官都皱在一起,像是憋着一场大哭,再加上镜头离得近,有点变形,魏谦往后一仰,心说这生出来的是个什么玩意,别是太空友邻派来地球搞和平演变的吧?

    随即又一声响,三胖的短信来了——我闺女!这他妈是我闺女啊!

    后面跟着一串感叹号,魏谦没仔细数,大概一扫,能有一个加强连,魏谦仿佛能从他短短的几个字和标点符号里,就听见了三胖那声带着唾沫星子的咆哮。

    魏谦趁着公司午休时间赶到医院去了,三胖的父母,他老婆林清的父母全都在医院,四个老东西正热火朝天地商量着出门凑一桌麻将,欢乐地一起出门了。

    三胖满脸红光,每隔三秒钟就要去摸摸床上的小婴儿,他那刚刚历经了一场生死劫的闺女正想好好睡一觉,总被这个莫名其妙的猥琐男骚扰,没过多久就不干了,“嗷”一嗓子嚎了出来。

    声如洪钟,中气十足,这丫头生来就比别的孩子硬朗几分,大概是个挺有福气的小东西。

    林清头一次当妈,哄孩子还不大熟练,立刻手忙脚乱,怎么哄都哄不好,小丫头哭得肝肠寸断,都快背过气去了。

    魏谦探头看了看:“哎,给我吧。”

    他从林清手里接过了婴儿,一开始有些生疏,然而一碰到那小小的躯体,他很快就找回了小时候带小宝时候的感觉。说来也奇怪,小姑娘似乎和他颇有缘分,被他轻轻地晃悠了一下,她的哭声就渐渐弱了下去,最后居然就在他怀里睡着了。

    “叫什么?”

    “我说就叫‘谈恋爱’得了,又浪漫又好记,她妈死活不同意……唉,我妈当年要是也能这么坚持立场,我也不至于……啧,说多了都是泪。”三胖摇摇头,“最后她姥爷给起了个名,说叫‘谈明’,就‘明天’的‘明’,跟马春明那**可没关系啊。”

    魏谦笑起来,弯下腰,把新鲜出炉的小谈明轻轻地放下,从兜里摸出两个小盒子,放在她的手边。

    林清一看,一盒里是金锁,一盒里是小玉镯,凑了个金玉满堂。她立刻坐了起来,小声说:“魏董,她眼睛还没睁开呢,这个给小孩太破费了,再说你怎么还一个人买两件呢?”

    魏谦:“收着吧,就这么一个侄女,不给她花给谁花?有一个是我送的,另一个是我替别人送的。”

    “什么别人?”林清没听明白。

    三胖却心领神会了,忽然在一边开口说:“没事,你就给孩子收起来吧。”

    当年胡同口的小哥仨,如今少了一个。

    那时候魏谦还是个少年犯一样一脸阴郁的中二病,三胖是个穿着“二杆梁”背心蹲在地上啃西瓜的胖小子,麻子还跟他妈在路边挥汗如雨的炸油条。

    “多少年了?”三胖问。

    “十六年。”魏谦说,“要是好好投胎,现在都该上高中了。”

    “可不是吗?”三胖感叹一声,说着,又要手贱撩闲去捏他小女儿的鼻子。

    林清让这小东西魔音穿耳了一上午,连忙一巴掌拍开了三胖的爪子:“好不容易睡着了,你让她消停会!讨不讨厌?”

    看,这都物是人非了。

    “小远呢?”三胖问,“什么时候回来?”

    “差不多该到了,我一会去机场接他。”魏谦看了一眼表,又弯下腰,用指腹轻柔地碰了碰小姑娘的脸蛋,“妞儿,叔走了。”

    说完,他自己也觉得感慨万千——就这么从“哥”升级为“叔”了。

    魏之远刚出了一趟国,他们筹备了数年的公路游戏以横空出世的架势公测了,由于资金充足,在全球铺开了好大一张地图,从前期宣发到包装,全都噱头十足,风靡是意料之中。

    魏之远一走走了俩多月,回来累瘦了一圈,魏谦没回公司,直接把他带回了家。

    魏之远困得眼皮都快睁不开了,还死活抱着他不撒手,好像要把俩月的份都给腻歪回来。

    “董事长,我厉害吧?”他就像条打滚讨表扬的大狗一样,美得就快伸舌头了。

    魏谦揉揉他的下巴:“牛逼大发了。”

    魏之远就搂着他的腰,把疲惫的脸埋在他怀里:“那我的奖励呢?”

    “奖励?”魏谦正襟危坐在沙发上,端庄得就像正在进行商务谈判,然后他一本正经地低头问,“你要什么样的奖励?穿着衣服的奖励还是脱了衣服的奖励?”

    魏之远手一松,差点从沙发上掉下来。

    他面红耳赤,连瞌睡虫都不翼而飞了,嗓子里蓦地有些干渴,呆呆地看着魏谦。

    魏谦伸手在他肩膀上推了一把,推着他坐了起来,十分严肃地说:“啧,大白天的,想什么呢熊孩子?我说给你弄一个最佳劳模的小金人奖杯,要穿着衣服的还是脱了衣服的——吃点什么吗?我去给你看看冰箱里……”

    还没说完,就被魏之远纵身一扑,压趴下了。

    他们俩没羞没臊地在沙发上闹了一会,魏谦险些被魏之远从“衣冠禽兽”扒成“没有衣冠的禽兽”,就在这时,他手机响了。

    “你别拿领带绑我手,这他妈破布条可贵了,都让你给我搓成咸菜干了。”魏谦一边抱怨着挣脱出来,一边摸出了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接起来,“老熊,你又……”

    老熊那边声音极其嘈杂,中间似乎还掺杂着小孩的哭声,他不管不顾地冲着魏谦大喊一声:“G省往东出去的唯一一条国道,标识距离F出口1.5公里,快……”

    一声巨响,魏谦情不自禁地一闭眼,感觉几乎有种什么东西穿透了手机打在他耳边,再回过神来,对方已经是忙音了。

    魏谦懵了两秒钟,这才想起熊英俊走之前跟他打过招呼,说是警方在G省端掉了一个拐卖妇女儿童的窝点,顺藤摸瓜地找到了好多下线,救出了好几个被拐卖的受害人,消息在网站上一发布,立刻有不少人联系。

    其中有几个受害人家属已经因为年迈或者身体残病等原因不能长途旅行了,征得了警方的同意,老熊作为联络员,亲自过去,把这些人接回来送回家。

    算时间,应该是在回来的半路上了。

    老熊做事非常周到,无论去哪,肯定会留一个紧急联络人,他没报警,而是打电话通知了魏谦自己的位置,肯定是紧急到了一定程度,他怕自己三言两语和警方接线员说不清楚。

    魏谦迅速打出了好几个电话,第一时间知道当地因为突降大雨导致了山体滑坡和泥石流,国道现在已经中断了,他在官方搜救人员那里报了老熊留的精确坐标,第二天就跟魏之远一起跑到了G省。

    搜救人员在现场找到了汽车的残骸,但是暂时没看见人,生还的可能性应该比较大。

    魏谦调动了所有他能想到的资源,又过去一天,还是没找着熊英俊。

    最后,魏谦说:“给熊老爷子打电话,他人路比我广。一码是一码,他儿子现在失踪生死不明,我不相信他现在还赌气。”

    老熊当年玩脱了,散尽家产出家为僧的时候,把他爸气得好悬没抽过去,就此宣布跟着个不孝的东西断绝联系。

    然而真断了假断了,外人是看不出好歹来。反正魏谦一个电话,就把熊老爷子给请动了,更多的人加入了搜寻,又找了两天,魏谦觉得自己嗓子里都急出血来了,熊英俊这个王八蛋终于给找着了。

    魏谦他们带人从还没来得及抢通的公路上徒步了十几公里,才到了那个鸟不拉屎的小村,找到了脑袋上裹着纱布,还有点神志不清的老熊。

    要说起来,熊英俊这个酒肉和尚没准真有佛祖保佑,命还挺大。

    人在大自然面前的渺小是不用说的,当时在他们眼前如同山崩,车前挡风玻璃当场被一块石头砸了个稀烂,老熊连忙让人快跑。

    但是同车的受害人里有个小孩,不知是智力还是精神有些问题,难以和正常人沟通。情况一乱,一个没看住,那孩子傻呆呆地不知道往哪走,险些被卷到乱石里。

    老熊一边紧急联络魏谦,一边扑过去一手拎起他,把小孩夹在胳肢窝里狂奔,结果话刚说了一句,一块山上滚下来的石头就砸中了他拿着手机的手,手机直接碎了,老熊连着傻孩子一起,也跟着趴下了。

    老熊当时给砸蒙了,完全听不见其他人拼命地叫他的名字。

    山上泥浆碎石眼看要倾盆而下,就在这时,老熊奇迹一样地重新站了起来,而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拉扯着那个小孩往相对安全的地方扑过来……据说,就好像有个看不见的人奋力推了他们一把一样。

    另一个命大的地方,是随行人员里有一个医生,说来也巧,就是魏谦住院的时候和老熊搭过话的那个小刘医生,他们医院没事出幺蛾子,规定住院医生升二线的时候,不但学术和资历要达到标准,还需要社会无偿服务经历。

    小刘医生一想,好多受害人都经受过虐待,正缺个大夫,于是干脆这回跟着老熊出来了。

    刘医生当时一见这情况,连忙上去把连滚带爬的老熊扶了出来,一群人不敢在原地逗留,立刻沿路回撤,下车仓促,刘医生的东西还在报废的车上,一摸才发现电子设备都没了。

    远近没有人烟,也不知跑了多远,碰上了一个开着自家行将报废的皮卡出来的村民。

    村民把他们领回了家,刘医生连忙处理了老熊的伤口。

    只是这边农村有点落后,跟外界本来联系就不多,一遇到自然灾害,一时间交通联系都断了,直到好几天过去,刘医生才在当地人那辆破皮卡的帮助下,误打误撞的联系到了一个搜寻他们的人。

    老熊被抬上了救护车。

    魏谦跟魏之远陪着他,魏谦为了找他,几天顾不上休息,嘴唇都干得裂开了,把魏之远心疼坏了,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他,小声说:“哥,你先喝口水,一会靠着我休息一会。”

    老熊听见了他说话,悠悠地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露出微微的眸光。

    这一次,他没嫌弃魏之远在他面前秀恩爱,只是忽然轻轻地开口说:“我看见陈露了。”

    “可不么,”魏谦一口气灌下大半瓶水,“你差点就跟她一起走了。”

    “她不要我啊——我当时脑袋被石头砸了一下,哎我操,差点直接把我砸到佛祖座下,恍恍惚惚的,我就看见我们家小鹿儿,她弯下腰,问我说‘你吃饱了撑的啊,跑这穷乡僻壤来挨石头砸,疼不疼啊?’我跟她说‘我求仁得仁,疼什么?大不了你把我领回去,咱两口子那边团聚去。’”

    老熊的话音轻而显得有些含糊,起如游丝般地一触即断。

    “她把我拉起来,跟我说‘你个大傻逼,死都不让我安生,我早在那边找好小白脸了,谁等着跟你这个丑八怪老男人团聚,还不快滚!’然后就一把把我推出去了,那如来神掌,功力依旧啊……”

    至此,老熊的话音渐渐低下去了,他嘴角兀自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释然笑容,头一歪,就此晕过去了。

    生者与死者,总会殊途同归。

    能求仁得仁,是大幸。

    后来,老熊的光头上留了个疤,还因此上了电视新闻,神神叨叨地胡扯白咧一通,竟然还有好多粉丝真拿他当高僧追捧。

    经此一役,魏谦算是明白了,给予那货的任何一点同情,全都是浪费感情。

    同时开始在银屏上活跃的,还有宋小宝同学。

    她在魏谦一路拿钱给她开绿灯保驾护航的情况下,几年混下来依然不红不紫,好像也就是个玩票,谁也没指望她能弄出什么名堂来,谁知误打误撞的,她偶然间接了一部小成本电影里的主要女配角,突然之间,就这么红了。

    此后一发不可收拾,宋小宝居然还接连拿了好几个奖,很像那么回事了。

    这天,宋小宝咋咋呼呼地给家里打电话:“哥,我要回家!我们这次新片宣发的首映就在咱家对面那电影院里,你必须来,你们俩砸锅卖铁也得挤出时间来!”

    “行,”魏谦一口答应,随后问:“对了,你演了个什么角色来着?”

    宋小宝:“一个女神经病。”

    “……”魏谦顿了顿,搜肠刮肚地挑出了一句表扬的话说,“是啊?那还真是本色出演。”

    “呸!”宋小宝说,“我去化妆了,晚上你跟二哥早点过来。”

    “哎,小宝,等等。”魏谦突然叫住她,他犹豫了一下,问,“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宋小宝想了想,“今天十四号,每月十四号都是个什么颜色的情人节,这月是……”

    魏谦:“……”

    他无奈地笑了一下:“算了,你还是化妆去吧。”

    这天是他妈的忌日。

    这一次,魏谦难得没在电影院里睡着,全程看完了宋小宝倾情诠释的神经病,认真地认为她确实演得挺是那么回事,年轻轻的小姑娘,能这么歇斯底里地在镜头前不顾形象,她还挺敬业,大概红得有点道理。

    首映散场已经很晚了,小宝被剧组的人拉去庆功,魏谦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去了城郊的墓园,找到了他妈的墓——当年埋死人还很便宜,要是换了眼下这么寸土寸金,把她那几个小姐妹论斤卖了也买不起。

    这块墓地旁边,是其他几个人的墓碑,一个满脸麻子的少年孙树志,一个看着就不像好东西的老太婆,还有一个眉目里就带着点畏缩的中年女人——宋老太和麻子妈的墓都是衣冠冢,人已经找不到了。

    但是他们仍然相信,她们总会回来,跟亲人们比邻而居。

    魏谦挨个和他们打了招呼,最后坐在了他妈面前:“我奶奶下去以后没少收拾你吧?该,我把她弄到这来就是这个意思。”

    没有人回答他。

    魏谦自顾自地说:“你闺女我好好地给带大了,那丫头现在也人模狗样的,不过怪她爸模样不好,多少有点耽误人,反正她现在靠化妆也比不上你当年漂亮,但那又怎么样?人家会演电影,还是有出息,不知道多少观众喜欢,你?八辈子也赶不上。”

    魏谦不尊不重地伸手弹弹墓碑,站了起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来跟你显摆一下。”

    他掸了掸身上的土,想转身离开,却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侧过身来,伸手在冰冷的石碑上按了一下。

    过了一会,魏谦轻声说:“咱俩的恩怨就这么算了吧,我不想再恨你了,都恨了三十多年了,快累死我了。”

    说完,他往外走去,魏之远还在墓园门口等着他。

    魏谦坐上车,合上车门,在魏之远缓缓地把车开出去的时候,突然说:“我不想干了。”

    魏之远:“嗯?”

    魏谦望着前方明灭的路灯光,轻声说:“我想辞了董事长的职位,每年给我分红就行了,剩下的留给你们去折腾吧——我打算回母校继续念生命科学,念个硕士再念博士,以后就在学校里混日子了……”

    他原来的理想,是要当一个科学家,穿着白大褂在实验室里转,记录各种数据,写写论文,打打材料,研究点什么,每天吃饭也研究,睡觉也研究,除了研究的东西,什么也不往心里去,衣食不愁。

    魏谦说着说着,就这样在温度适宜的车里睡着了。

    魏之远轻缓地把车停在路边,放下了靠椅,拉过后座上的毯子,盖在他身上,替他掖了掖,然后拨开他的头发,俯身在他额头上亲吻了一下,在他已经听不见的情况下,心满意足地微微笑了一下,回复说:“好啊。”

    你喜欢怎样就怎样。

    从今以后,我们只有死别,不再生离——钱钟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