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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初九,赵怀远携北狄使臣进京。那一日,永安城迎来了自落雪以降的首个晴天,呼啸肆虐的风静止了,微凉的空气吸入鼻腔,清清冷冷的寒意直达大脑,沁入脾肺,凭的提神。
从城门口起,直至长宁宫的官道两旁早早挤满了人,尽皆伸长脖子翘首以盼。卯时初,猎猎旌旗自远处地平线冒出个小小的尖角,随着距离的拉近,渐渐显露全貌。
为首一身甲胄的赵怀远眉目英挺威风凛凛,胯|下坐骑乌骓马神骏非常,身后帅旗高高耸立,偌大的赵字迎风招展。各路小将前锋骑英姿飒爽地骑在高头大马上,五千精兵迈着整齐划一的步子紧随其后,每个人身上都弥漫着股尸山血海过来的杀伐之气,汇聚在一起时,四周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般,沉重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是一支真正的虎狼之师,它的功成名就,是由无数鲜血尸骨堆砌而成的。
人群陷入短暂的寂静,又在片刻后,爆发出更为强烈的欢呼,热烈的情绪感染了原本如同杀戮机器的兵士将官,周身气场一滞,紧接着昂首挺胸,更为精神奕奕。而与之相反的,是那摄人的压迫感,在不知不觉间慢慢散去。
赵怀远有些动容,再没有比他对手下子弟兵感情更深的人了。他看着他们操练成长,一同上战场,看着昨日还和人勾肩搭背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们,今朝就死在敌人的刀下。马革裹尸还是从军打仗者的归宿,可那并不妨碍他曾在你心里留下痕迹。他们听命于他,无论生还是死,赵怀远自认跟他们都有了过命的交情。是以,当他们因自己的付出得到众人认同而由衷感到高兴时,他的心亦产生了些许波动。
至少,他们的牺牲是值得的。躺在地下的兄弟,当瞑目了。
这时,背后传来一声感慨:“这一路行来,百姓对赵将军还真是爱戴有加,连将军这一身血煞之气都阻不住。”
赵怀远皱皱眉头,道:“都是弟兄们的功劳。”
一身近卫着装的青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打马向前,来至他身侧,压低声音道:“过犹不及,只怕他们未必想到,这份喜爱会为将军带来怎样的祸患。”
“百里奚!”赵怀远喝道,才和缓下来的神情瞬间变得冷硬,“你的话太多了。”
那名唤作百里奚的青年立即放低姿态,好言好语道:“将军息怒,小人也是为将军着想。”主动搭了个台阶好让双方下的体面。
赵怀远也不想横生波折开罪楚王,冷冷瞥了眼时不时用探究的视线看向他的北狄使臣,扔下句归队后,便不再理会他。
百里奚若无其事地勒住缰绳放缓速度,拉开半个马身的距离,缀在后头悠哉悠哉地跟着。
这个小插曲除开当事人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北狄使臣外,无人留心注意,纵是当事人,亦在不久后将之抛诸在了脑后。
他们见到了姬锦呈。
赵怀远对这位大乾现任君主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年前。彼时姬锦呈只有七岁,端端正正一脸拘谨的站在先帝身侧背诵功课,见他跪在殿前,还会悄悄用好奇的目光打量。暌违数载,再见时昔日的小太子已经是龙章凤姿,俊美非凡的昂臧男儿。
庄重肃穆的冕服将姬锦呈衬得愈发高大挺拔,气势不凡,十二冕旒静静垂落着,隔绝所有人的视线,他站在高阶之上俯视众生,不需言语,帝王的威严就能让下首之人生出敬畏臣服之心来。
这是赵怀远第一次真正直面姬锦呈,比信报,比民众津津乐道的形象要来得更为深刻鲜明。直至此时,他才将旁人口中屡建功绩的少年帝王和眼前人联系到一起。
他垂下头,下跪行礼。
“末将赵怀远,叩见陛下。”
之后便是一系列封赏。早在先帝时期,深受倚重的赵怀远就被敕封为定远侯,加之位极人臣大权在握,实已至异姓臣子能到达的仕途顶峰,就算建下再多再大的功绩,也已经到赏无可赏的地步。若不幸碰上戒心重的君主,收回虎符事小,身首异处累及宗族才是真。因此,对于这回赵怀远的赏赐,明里暗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瞧着。
然而结果注定要让大家失望了。姬锦呈给的十分中规中矩,良田黄金家宅,规矩到近乎于平庸,甚至还没有那些战功不如他的小将出彩。
赵怀远却觉得这已是最好的馈赠,他的心境非常平和,坦坦荡荡的领旨谢恩,退至一旁。直到姬锦呈兜头盖脸给完北狄使臣下马威,连消带打的对方不敢再张口言语,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回去告诉你们的王,带足了诚意再来与孤谈做结尾后,又将脸转向了他。
“赵将军,随孤来。”
此时人都已散去,他的五千精兵亦被领去城外驻扎,偌大的广场除了遥遥站着的那圈郎卫,就只剩他二人。
对面的九五之尊显是认为此非谈话之地,扔下这句转身便走,赵怀远无法,只得跟上。一路他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把握最大的是小皇帝碍于面子无法当众发难,否则会让将士们集体心寒,于是便压到私下处理。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赵怀远牵了牵嘴角,无声的苦笑了下。先帝毕竟只有一个。
可出乎他意料的,进入乾元殿后,对方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赵将军是否记得,上回与孤见面的时候?”
赵怀远愣了愣,旋即答:“启禀陛下,末将记得,十年前也是在这里,末将奉命镇守北疆,临行前来向先帝请辞,陛下正在先帝跟前背书。”
姬锦呈微微颔首,眼底流露出些许伤感怀念,道:“不错,那时父皇还在。”
赵怀远一时也有些怆然。他出身虽比一贫二白的黎盛好些,但也不过是个千夫长之子,小小年纪承袭父志投了军营,凭着身祖传下来的好武艺和敢拼不怕死的精神,在边关一点点闯出了名声,最后为文帝所赏识,提携至如今的高位。可以说,文帝对他有伯乐之恩。
思及此,赵怀远哑声道:“陛下请节哀,先帝泉下有知,定会为如今的陛下而深感欣慰。”
“但愿如此。”姬锦呈叹息一声,转了话题:“那你可知,孤当时是如何看待你的?”
赵怀远低头:“末将愚钝。”
姬锦呈朗笑一声,“在孤面前,无需如此拘谨。”
被如此直白的点破心思,赵怀远多少有些忐忑,偷眼观察,见对方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方才松落下来。
“孤那时看着你就在想,当将军可真威风啊,壮士饥餐胡虏肉,何日孤也要穿上这身盔甲去战场。”姬锦呈说到这里,似是对曾经的自己有些莫可奈何,“你走后孤就与父皇说了,结果自然是被狠狠训斥了顿。”
“他说各司其职是为常理,每个人尽好自己应尽的本分,就是一桩功德,否则,就会乱了这世间秩序,产生无法估量的影响。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既然在掌握他人生死命运的位置,就更该行事谨慎,多思虑,一念之差所造成的,可不仅仅是无关紧要的小事,还有动摇国祚的祸患。”
赵怀远听了,心有戚戚焉,是先帝会说的话。
姬锦呈端正神色,道:“赵将军,你是大乾的功臣,孤留你下来,是要赐你一件天底下最珍贵的东西。”言罢,顿了顿,问一脸疑惑地赵怀远:“虎符在身上罢?”
该来的总是要来。
赵怀远浑身冰凉,脊柱自下往上直冒寒气,果然是“天底下最珍贵的东西”。而今他身陷深宫无所倚仗……唉,罢罢罢。抱着一腔破釜沉舟的决心摸出虎符,双手呈递至姬锦呈面前。后者接过,放在手心细细磨搓,动作温柔如对待一件珍宝——事实上它也确实是。
就在赵怀远度日如年地等待着君主的翻脸无情时,右手手腕忽然被握住拉起,一样物事放在了他的掌心。是虎符。
他怔住了。
年轻的帝王对他的僵硬惊愕视若无睹,慢条斯理地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按回去,紧紧握住手中的物事,然后抬起头,淡淡道:“孤予的这份信任,不知赵将军可还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