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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了多少?”纪姨娘瑟瑟缩缩炕上窝着,见任硕推门进来,忙忙起身问道。任硕不敢看自己亲娘满怀期待眼睛,头微微转向墙壁,咳了两声,故作不意说道“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银子?”纪姨娘尖叫起来,“那是上好冰种满绿手镯,怎能只当了这么点儿银子?”这傻孩子,他定是被人骗了!纪姨娘掀开披身上毯子,便欲下床出门寻人理论。
任硕沉下脸来。落到当当地步,已是十分难堪;还想跟当铺理论,姨娘这是嫌还不够丢人么?被逐出公主府,过起有了上顿没下顿日子,父亲任渥星这些年来养尊处优不通世务,他根本连妾室儿女也养不活:京西驸马府厨房常常断炊,主子也好,下人也好,发不出月钱。
才搬出来不到五日功夫,仆役侍女偷跑了一大半,报到府衙,顺天府尹竟是不理不睬。这般大寒天气,府里没有碳火,冷得实受不了了,纪姨娘命任硕当掉手镯换回银子,好歹先有个温饱吧。谁知只当了这么点儿。
“一两银霜碳便要一两银子,这五十两,够干什么使?”纪姨娘本是苦出身,这些年却是跟着任渥星很享了福,一时转不过弯来。拿着五十两愁眉苦脸了半天,恨恨道“我平日积攒银票,可真是不少,竟被你那个不开眼媳妇,一股脑给拐了去!”
栗氏一向没心计,故纪姨娘不曾十分防范她。谁料栗氏眼见得驸马府呆不下去,便夤夜带了独子寒哥儿,和贴身侍女一起,悄悄逃了。逃走时还潜入纪姨娘房中,偷走了纪姨娘辛辛苦苦攒下私房银子,一张银票没给剩。
纪姨娘次日睡醒,发现装银票秘盒摊桌子上,里面已是空空如也;儿媳妇也不见了,孙子也不见了,一时慌了手脚。忽号着叫儿子,半晌,任硕方从爱妾房中匆匆跑出来,见状,大怒,先驸马府咆哮了一通,然后气势汹汹跑到栗家要人。
一向对他点头哈腰栗家,却是翻转了面皮,义正词严指责他“我家姑娘已是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嫁给了姑爷,怎地姑爷还到娘家来要人?倒是姑爷宠爱妾室,冷落我家姑娘已久,莫不是听信爱妾挑唆,暗中将我家姑娘害了?该我家跟姑爷要人才是!”便要拉着任硕见官去,口口声声栗氏已被“宠妾灭妻”任家给暗害了,必要讨回公道。
任硕听得“宠妾灭妻”四字,已是魂飞天外,哪里敢跟栗家见官?如今全京城谁不知道驸马任渥星宠妾灭妻,惹恼了皇帝和太后?到了官府,自己这驸马庶子如何能讨得了好去?况且栗氏私逃丑事也不好见官。只好软了下来,苦苦央求“我到底是寒哥儿亲生父亲,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央告再三,栗家才忿忿放了他,啐道“有其父必有其子!老子是个糊涂,儿子能精明到哪儿去?我家却懒得跟你这呆子计较,便放你走罢,往后莫再上门歪缠!否则,哼,你当你父子们还是当初么?”
任硕含羞带愧回了驸马府,又被纪姨娘抱怨了一通,心下是不痛,当晚,连一向宠爱妾室也不理会,独自一人睡了。第二天睡至中午方起,却是连妾室也趁夜卷带细软逃了,越发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到了纪姨娘实耐不住冷,令他去当手镯,“可怜,这手镯我带了这些年,若不是出于无奈,实是舍不得。”谁知当铺是欺落魄之人,见任硕遮遮掩掩进了当铺,便知道这是不通世务雏儿,竟只当了区区五十两银子。任硕做惯大少爷人,哪肯跟人争多论少,五十两便五十两。
其实五十两银子很不少了,京城普通人家,五十两银子够过一年,但享受惯了纪姨娘眼中,竟跟不是银钱一般。差人买了细碳,买了吃食,少不了再买些胭脂水粉,很便花用完了。
任硕略提一句“该省俭些”,纪姨娘便笑他没见过世面,“福宁公主是离不开你父亲,你只管等着,咱们很会回公主府过好日子,到时让那些不开眼,一个个悔青了肠子。”
纪姨娘这是经验之谈。她是任渥星早妾室之一,亲眼目睹了任渥星和福宁公主这些年来,总是福宁公主忍让再忍让,任渥星嚣张再嚣张;她便认定了,福宁虽贵为公主,却不足为虑,只要哄好了任渥星,便一好百好。
这些年来也确是如此。纪姨娘只要任渥星跟前柔媚顺从,便能轻轻松松得到自己想要一切:衣服、首饰、银钱,好吃好穿都是福宁公主给。任渥星这个男人,以从妻子那里榨取财物、尊严,再转手赐给妾室、庶子庶女,得到她们感激,为自己极大光荣。
“公主舍不得父亲?真是这样么?”任硕心中嘀咕,若真是这样便是太好了,可惜,未必。这回任渥星搬出公主府,固然是有太后口谕,却也因为福宁公主置身事外,不闻不问。否则,若是福宁公主执意不许,奉太后命而来内侍,也不敢毫不客气撵人。
“便是公主舍得你父亲,你大哥和你四弟,也定是舍不得亲爹吃苦!只要你爹能过好日子,咱们便能过日子!”纪姨娘虽处于逆境之中,却还是坚强乐观,坚信前途一定光明。
任硕没说话。他心中相当没底。平日,作为庶子他远比嫡子任岩、任磊受父亲宠爱,任岩、任磊岂会心中毫无芥蒂,岂会轻易让自己再回富贵窝。此刻,任硕心中实实后悔了,自己一介庶子,以往何苦父亲面前压着嫡出兄弟一头,白白结了怨。如今自己还不如常山公主府庶子呢,人家虽是受常山公主管束,见了常山公主便跟老鼠见了猫似,可总还是锦衣玉食。哪像自己,竟致衣食无着。
不只任硕后悔,他那顽强父亲,任渥星先生,此刻也后悔了。
任渥星几十年如一日愤世嫉俗,认定皇家、朝廷皆对不起自己,竟让自己这般惊才绝艳人才尚主,毁了仕途;先帝位时他是如此,当今皇帝登了基他还是如此,一向也无事,哪料想一朝落魄,凄凉难奈。
他初初到了京西驸马府,还尚有旧脾气,待到发现自己再也进不去福宁公主府,方有些慌了。等他气冲冲回到赵国公府,现任赵国公,他亲弟弟任渥云,听他抱怨天抱怨地抱怨了个够,只是不说话。
被他逼问急了,任渥云方也怒道“不知道大哥您闹什么?!自从圣上继了位,咱们任家,可是一天好似一天!谁不给大嫂几分薄面?您跟大嫂如今若是好好,赵国公府也不至于……唉”任渥云说着说着,哽咽了,说不下去。
自从皇帝准了夏进奏折,太后亲命任渥星迁居,京中王公贵族已是人皆知任家失宠,这些时日,赵国公府人简直不敢出门,出了门遇到全是白眼和冷遇。
“大哥,您听弟弟一句话,跟大嫂和好吧!只要您见了大嫂面,夫妻间把话说开了,也就烟消云散了。”任渥云还是抱有美好希望,“还有,您那一帮妾室,皆遣散罢,都是祸害,莫再留了。”
任渥星像是被蝎子蛰了一般,“遣散妾室?谁敢?”一个大男人,妻子闹闹便遣散妾室,颜面何存?
任渥云再三苦劝,任渥星只是不依,反跟弟弟要银子,“先借我两万,一万也可。”
任渥云苦笑道“大哥,银子弟弟有,却是不敢借给您。”太后和皇帝显是恼了任渥星,这当儿出手周济,让他拿着银钱继续逍遥自养美妾宠庶子,是明着跟太后皇帝抬杠还是怎么着。任家还有一大家子人呢,大意不得。
后,任渥星不肯遣散侍妾,任渥云不肯周济银钱,兄弟二人不欢而散。
任渥星赌气回到驸马府,过了两天冷清日子。心头渐渐后悔,“当初若是对福宁好些,恐也不至于此。”又想到自己两个嫡子,骂道“两个逆子!不知道亲爹受苦么?”
他哪里知道,欣然小姑娘早早给任磊吹了枕头风,“咱们要孝顺娘,莫拿不好人、不好事去烦她老人家。”“父亲若回府见到娘,又有一场气生。他如何能舍得下那些美妾?娘这些年,对那些美妾还不够容忍么?”
任磊深觉有理,和任岩兄弟二人通了气,一致认定:若他不肯舍弃侍妾,便不许他再踏进公主府一步。
任渥星并不知道这些,还京西驸马府苦苦支撑,梦想福宁公主念及夫妻情份,放他一马。
纪姨娘还是那么乐观:福宁公主撑不了多久了,她很会召驸马回府。到时自己便能回去享福。
其余侍妾却是没她这么强悍,受不了荒凉府邸,受不了衣食无着苦日子,一个又一个侍妾,悄悄卷带随身细软逃走。
京西驸马府,人一天比一天少,府邸一天比一天空旷。
平北侯府。
悠然陪笑亲自斟茶递给老爹,“爹,您喝茶,是云南普洱,您爱。”孟正宣、孟正宪已是被狠狠训了一通,终于轮到自己了。
孟赉横了女儿一眼,命她坐下说话。“这是孕妇待遇?”悠然听话坐下,规规矩矩坐好,等着老爹训话。
“你们知道友爱妹妹,这自然是极好,”孟赉缓缓说道“却不该瞒着父母,私自行动。往后不可如此!”这帮孩子一个一个翅膀硬了,敢不支会老爹,自作主张了!
悠然忙不迭点头答应。那是,没下回了,福宁公主家也就这一场事了。真没下回了。
“还有,”孟赉板起脸,“小孩子家家,作事也不考虑周全。也不想想,京中诸位公主,往后便要夫妻分离。”这是明着结怨。你们家想惩治人,连累多少公主驸马。公主当中,夫妻恩爱也很不少呢,这下子夫妻分离,人家哪能不恨,哪能不怨。
“哪有呀,”悠然给老爹算着账,“常山长公主第一个上了表章,说皇帝英明,正该如此!她还自告奋勇,不花国库款项,要自建驸马府,如今选址还没选好呢。这等选好址,建好驸马府,不得个三年两年?其余公主都跟着学,都还没选好址呢。等过个三两年,到时皇上宠爱长河公主便该择婿了,到时自有皇帝皇后想法子。您放心吧,牵连不着旁人。”
真是,哪家公主是傻,明知道皇帝和太后是要收拾任渥星,自己跟着作作样子就行了,不会较劲。
“鬼丫头。”孟赉笑骂道。悠然吐吐舌头,“我这还不都是跟您学?”
父女二人正说笑间,却见张并大踏步走了进来,脸色,比窗外天气阴沉。
他不是个沉不住气人啊,父女二人互相看看,心下都奇怪:发生什么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燎之方扬,宁或灭之?”出自《诗经小雅正月》,意即“大火熊熊烧起时,难道有谁能扑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