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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纱是揉皱的,墙壁是做旧的,上面的开裂的墙纹,隐隐是一株藤蔓的形状。
李文森坐在卡隆b座17楼的露天阳台上,一手托着下巴,地面上淡金色银河一般的车流倒映在她眼里,如同星辰。
“dubois。”
英格拉姆端着两杯红酒走来。
他大海一般的蔚蓝眼睛,来自古日耳曼人血统,此刻,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
“日本调香师芦丹氏的开山之作,辛辣的木质香调,糅合着冬天的晚风的气息,有着深山雪松一般冷冽的质感……曾是我最喜欢的香水。”
他俯身想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但不及你万分之一。”
“……”
李文森偏过头。
他温热的吻擦过她冰凉的唇角,危险地交错而过。
然后,蜻蜓点水一般地,落在她同样冰凉的脸颊上。
……她垂下眼。
长长的睫毛遮住她眼里一闪而过的厌倦。
李文森从包里拿出一张湿巾,对着窗边的玻璃,毫不避讳英格拉姆地擦起脸来。
“还好没有化妆,否则妆就花了。”
李文森弄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语气轻松:
“hey,man,你有没有消毒水?”
“……”
英格拉姆脸色难看地在桌边坐下。
他淡金色的长发披肩,欧洲古典美男子的面容,脸上还有几粒小小的、几乎淡得看不出雀斑。
这样年轻、肤浅、自以为是。
就像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年轻人一样,因无知而坦诚。
于是,坦诚过头的英格拉姆直勾勾地盯着李文森,一句话毁掉自己所有希望:
“你不爱我?”
李文森想都不想:“当然。”
“……”
英格拉姆收紧了手指。
但下一秒,他轻佻地笑了:
“那你为什么来?这可是一夜情酒店,你就不怕我不小心搞定你?”
“别说一夜情酒店了。”
李文森凝视着窗外林立的楼群,漫不经心地说:
“就算你把我绑在床上,也未必有办法搞定我。更何况我还是你的导师,难道不能找你聊聊哲学,谈谈人生,顺便探讨一下零食品牌心得?”
“导师?”
英格拉姆把酒杯推到她面前:
“我来中国一年,才见你两面。第一次是因为谋杀案,第二次我千辛万苦找到你的居所,还没讲两句话就被你用高压电放倒。”
醒来时,还发现自己真的躺在一辆垃圾车里。
他嘲讽地笑了:
“这也算导师?你教过我一秒钟吗?”
……
李文森单手撑着下巴,望向他。
那目光仿若有实质,不带一点审视和责问,可就是让他坐立不安。
她静静地凝视了他几秒,忽然说:
“你给我简述一下,独立性卡方、皮尔逊相关、独立t这三种评估方法的差异?”
“……”
“看看吧。”
李文森摊开手:
“你让我教你什么呢?”
“我要是什么都懂,还要老师何用?”
“你要是什么都不懂,我要你何用?”
李文森十指交叉:
“拜托,这里是科研所,你是研究生,拿工资的那种。解剖、实验、统计统统都不会也就算了,没道理我还要和你解释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
统计学是现代心理学的基础,而在统计学里,独立性卡方这些统计方法,确实就如同一加一等于二那样简单。
“我曾经确实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但现在我改变观念了,因为我忽然发现,想追求女孩子,居然还要懂独立性分析。”
英格拉姆晃了晃手里的红酒,玩笑的语气半真半假:
“我想重新开始,老师。”
……哦,重新开始。
这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谎言。
有多少人被这句话蛊惑,烂醉、嗜赌、性上瘾,乐此不彼。
就是因为他们居然真的相信,他们还有时间、机会和性命,能重头开始。
……
大概是她目光里的微嘲太过明显,英格拉姆忍不住说:
“我很认真的,我已经把我的纹身洗掉了,我把我的帮派退掉了,我戒了毒品,也不再流连派对,我昨天刚看完了一整本《心理学导论》……”
“一个晚上看完?”
“当然。”
英格拉姆语气倨傲:
“这本书很简单。”
“是么?”
李文森手托下巴:
“那你来和我谈谈,联结理论、认知理论、建构理论、人本理论四大块,在生理学意义应该如何解释?”
英格拉姆:“……”
“你看吧。”
李文森晃了晃红酒:
“就算一切都能重头再来,狗还是改不了□□。”
“……”
“时间被浪费了,就是被浪费了。别告诉我什么努力就能赶上来的废话,因为这个世界上永远有人比你更玩命。你一旦落后,就只能一直落后。”
她望着他的目光像河流:
“时间不会等你,机会不会等你……女人,也不会等你。”
……
英格拉姆坐在她的河流里,从心到脚,都一片冰凉。
但表面上,他只是无所谓地耸耸肩:
“那这个女人损失大了,看人不能看现在,说不定她就错过了明日的弗洛伊德之星。”
……这真是个没长大的男孩。
李文森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他到现在还没有意识到,你现在的样子,就是你未来的样子。
现在过不好,未来就过不好。
像他这样,毫无准备,两手空空地跑来和她说,我想改变,我想上进,请你教教我……是没有用的。
她不会理会他。
也没有人会理会他。
……
“没有导师跑去找学生读书的规矩,如果你渴望真理,再难也能找到导师的联系方式。”
找不到,即是不想找。
那么她也无需勉强。
“我一直在等你来找我。”
李文森放下酒杯:
“但你一直不来,那我也就只好,把你忘了。”
……
英格拉姆蓦地站起来。
他脸色有点苍白,脸上却仍带着玩世不恭的微笑。
“你不是要找我探讨零食的心得?我去给你拿一些吃的。”
他手里原本拿着红酒,结果没走两步,又折回来,有些狼狈地把红酒杯放回桌子上:
“抱歉,我忘记问了,你要吃什么?”
……
十个小时前。
ccrn办公室的老式吊灯,昏黄的光线,从装着昂贵项链的糖果小袋底部透出。
几个灰色水印的影子,随着她拿糖果的动作,正正巧巧被她收入手中。
——muller
素淡的手写字体,落在手心,像个伤疤。
……
“我要穆勒。”
李文森抬起头:
“就是你上次送我的手工糖果牌子,我看到袋子底下的logo了,但是我一直查不到这个牌子的糖果……喏,就是这个袋子。”
她从一边uture墨绿色宝石小包里,翻出一张折好的素色纸袋,递过去。
英格拉姆拿过纸袋,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不答反问:
“你喜欢吃糖?”
“当然喜欢。”
喜欢个鬼。
“可抱歉,这个不是糖果袋,因为这个糖果是我自己做的,没有包装袋。”
英格拉姆别开眼,倨傲地说:
“做糖果很容易,如果你喜欢,我可以用糖果把你的房间堆满。”
这个年轻的大男孩,他眼睛别扭地望着远处的海浪,竭力想要在喜欢的女孩子面前显得矜持冷淡。
但眼里温柔的神色,就像融化的蜜糖,无法掩藏。
……
李文森望着他的眼睛,微微愣了一下。
但很快,她收拾好自己的心情,继续不动声色地问道:
“这个袋子很别致,难道是kmuller的新包装?”
kmuller是一款手表品牌,入门表的价位一般在十五万以上。
“不是,是我随手拿的。”
他皱起眉:
“真奇怪,我都记得这个袋子放在哪里,但一时就是想不起这个袋子是在哪里拿的。”
“舌尖效应。”
李文森立刻说:
“话就在舌头尖上,但你就是记不起来,这种时候,越是努力想回忆,效果越差。你不如先去帮我拿一些其他吃的,等你上来后我们再聊。”
“好。”
英格拉姆走到门边,拉开门。
忽然又回过头来,对她说:
“hey,女人,我是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
……
微凉的晚风从他淡金色的长发间穿过。
城市的灯火掉落在他蔚蓝的眼眸里,就像星空下的大海。
“对,你没有。”
她望着手里空了的红酒杯,淡淡地、清楚地说:
“你没有机会……一点都没有。”
……
英格拉姆离开后,李文森一个人坐在十七层的露天阳台上。
阳台上培植着大捧大捧的蔷薇,根茎插.在古蓝色的透明雕花落地玻璃瓶里,花朵是奶白色的,带一点粉。
李文森站起来,伏在栏杆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小的纸条
——
doislivewithyou.
justlirning.
……
英格拉姆写给她的纸条,字丑得还不如刚刚拿笔的小孩。内容也很奇葩,给异性恋写信,居然敢抄袭《断背山》的主题曲歌词。
也不知道英格拉姆是脑子断片了,还是脑子从来没有连成一片过。
但是,就这样一个毫无水准的东西。
却是她生平第一封,认真看过的情书。
……
李文森把纸条捏在手心里,她杯子空了,醒酒器里的红酒也差不多没了。小酒瓶不知怎么的,被英格拉姆放在木质栏杆外边的花架上。
于是她踮起脚,半个身子探出栏杆外,在十七层的高楼上,摇摇欲坠地想把酒瓶拿过来。
卡隆b座的栏杆有点低。
她够了好一会儿,每次手指就快够到酒瓶的瓶身,但每次都够不到。
直到,门吱呀一声开了。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皮鞋接触到柔软的地毯,发出沉闷的声响,一下,一下,又一下。
李文森没有回头。她的手指就要够到酒瓶口。
她身后的男人长久地凝视着她,却不说话,也不帮忙。
然而,就在她厌倦了重复同样一个动作,想收回手时,她身后的男人,忽然把她朝前轻轻一推——
城市在她身下炸裂。
星空、车流、灯火,搅成一团。
她变成了一只没有翅膀的鸟,而世界变成小时候玩耍时用的万花筒,在她眼前,飞快地掠过。
……
李文森伸出手,在脱离高台的最后一刻,死死地抓住栏杆边一丛奶白色的蔷薇。
尖锐的倒刺,带着晚春最后一抹蔷薇的香气,深深地扎进她的掌心。
而鲜红的血顺着她苍白的手臂,蜿蜒流下。
感觉到手里的蔷薇花松动了一下,李文森闭上眼睛,咬着牙,松开一只手,飞快地抓住栏杆边的木质阳台微微突出来的地板……却只摸到了一手的油。
地板边缘被人抹了油。
这是谋杀。
有人,必定是熟人,蓄谋已久,要杀死她。
……
李文森想重新把手换回蔷薇上,但是已经来不及。
蔷薇的根茎承受不住她一个人的重量,她只能一手抓着蔷薇,一手死死地抠着被人抹了油的木质地板,全身的重量承在几根细细的指甲上。
而就在这时,她眼前,出现了一双深咖啡色的布洛克鞋。
李文森睁大眼睛。
风声、海浪声、车流声,在这双鞋出现的这一刻,忽然都静止了。
连手心里的疼痛,都消失了,成了一种臆想中的痛感。
……
她认得这双鞋。
熟悉的纹路,熟悉的花纹。
鞋帮上,还有她开玩笑用指甲油涂抹出的半张笑脸……多么讽刺的画面。
……
海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她挂在十七层的高台上,夜幕下深蓝色的无边大海,在她身后微微起伏。蔷薇花的香气那样馥郁,渗进皮肤。
这是四月。
草木恣意,天高云净。
而曹云山的鞋在她眼前微微抬起。
然后,对着她纤细的手指,一脚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