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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切斯特走了很久之后,李文森还一直站在西布莉的花园门口。天上的雨丝细细密密地落下,她没有动,草丛间的秋虫不叫了,她还是没有动。
漆黑的没有月亮的夜色里,大丛大丛蔷薇花。
不知过了多久,连雨丝都渐渐停了。
她身后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李文森这才蓦然惊醒了似的回过头……伞还执在手里。
乔伊正站在一盏昏黄路灯之下,隔着七八米的距离,望着她。
……
ccrn的气候比外面凉一些,他原本穿着浅灰色的宽大薄针织衫,此刻袖口却不知被什么挑乱了线,绑带的黑色皮鞋边缘也占满了泥土,身上也满是雨水的痕迹……即便是他们在埃及躲避动乱时他也不曾这样狼狈过,就像是在雨里跑了很远的路,找了很多地方,看见她的身影才停下脚步一般。
乔伊只是停了一秒,就再度朝她走来。
李文森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身影,竟有恍如隔世的错觉。
漫山雪松沙沙起伏,浮云散开,山川之上三四点疏星,如同萤火。
而他行走于旷野,也如同行走于天地,独自茕茕,孑然一身。
……
她等乔伊走到面前了,才慢慢找回自己语言的能力:
“你怎么在这儿?”
“因为我一直打不通你的电话。”
他黑色的碎发一滴滴地往下滴水,睫毛上也挂着水珠。
他今天晚上为了找她,几乎翻遍半座城市,连余翰手下的警察全部出动了……然而他却绝口不提这些事,只是看着她手臂上多出来的几道划痕,轻声说:
“你又受伤了?”
“不小心摔了一跤。”
李文森这才想起自己忘了什么事:
“抱歉,我去商场买了新手机,旧的那只被我随手扔掉了,扔掉之后才发现我找不到上放sim卡的地方……我之后想去电话亭给你打电话,可想了半天又不记得你的电话号码。”
“要剪卡。”
“……哦。”
昏黄路灯之下,李文森望着乔伊低垂的眉眼,罗切斯特临走之前的话,就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中重复响起——
“你知道吗文森?爱情是要宣之于口的。”
像是放走了一个做了很久的梦,他的声音那样荒凉又萧索:
“我从不曾有哪一刻那般后悔……后悔我此生,从没说过我爱她。”
……
乔伊接过她的缎面小黑伞,合上。
银黑色的丝线堆雪一般,那只展翅欲飞的鹤,就这样在手指间徐徐收拢了翅膀。
“下次手机没电或蠢到不知道怎么放卡的时候,记得刷我的信用卡。”
他抬起头:
“这样会有短信通知我,我至少知道你还活着。”
“好。”
“顺便提一句,如果你实在背不下来一个仅仅十一位数的号码,就把它写在你的手表下面,毕竟你的手表记忆力比你好一点。”
“……好。”
“那么……”
他顿了顿,朝她伸出手:
“如果你没其他风景要看的话,文森,我们该回家了。”
……
昏黄灯光下,他的手指白皙得像笼着一层月光。
这个男人,从头到尾不曾说一句安慰的话,也不曾像那个年轻的警察一样让她“节哀顺变”。因为他知道真正的痛苦于她如同酿酒,她看似平静、顺从、不挣扎,但那些留下来的痕迹却会随着时间变得愈加厚重,沉淀为她性格中最为坚忍的部分。
……有那么一瞬间。
“我爱你”三个字就像衔在嘴里的花枝,像过重的橄榄,就要冲破理智,脱口而出。
可最终、最终……
她仍旧只是弯起细长眼眸,伸手握住他的手,轻声说:
“好,我们回家。”
……
昨晚他们回去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
李文森最近的睡眠质量越来越好,十二点前一定会开始犯困,虽然偶尔还有梦游迹象,但已经可以完全摆脱安眠药了。
然而出乎她意料,整整一个晚上他们谁也没有提英格拉姆死的事。直到第二天早上七点多她醒来的时候,乔伊才把一封厚厚的大信封摆在她面前:
“早安,文森特。”
“早安。”
李文森难得起床时没陷进她的二战情节,也没半梦半醒地打乱打电话逼肯德基送外卖,她极其清醒地在他对面坐下,拿起茶几上的大信封袋:
“这是什么?”
“刘易斯托人带给你的,我不方便拆。”
但从手感和逻辑上却基本可以肯定,这是昨天晚上英格拉姆死亡现场的照片。
他顿了顿,刚想委婉地提醒她今天早上没梦游这点非常值得表扬,就见李文森冷冷地抬起头:
“你这头猪。”
乔伊:“……”
“我要的是细节信息,上校。”
李文森“啪”地把信封摔在他面前,轻柔的语调配上阴狠的表情,倒真有点战争中反派角色的味道:
“什么叫不方便拆?就你这个棺材样子我们怎么战胜德国?我们怎么攻打波兰?你至少要告诉我封信的渠道、来历以及它为什么大晚上的出现在我的战壕里,再让我决定是否有拆开它的必要,马上给我滚回去重新调查!”
乔伊:“……”
……
李文森十分钟后才恢复正常。
她和乔伊面对面坐在餐桌前,桌上有牛油果法棍、豆浆和蟹黄小饺子,一叠泡芙已经被淹没在了层层叠叠的文件下。
李文森拆开刘易斯送来的信封,看到里面的东西时顿了一下,语气已经非常平静:
“是英格拉姆死亡时的现场照片。”
“嗯。”
乔伊最近不知为什么忽然对宇宙、时间和黑洞很感兴趣,一直在看近几年的论文,或许和之前那架莫名其妙消失的马来西亚飞机有点关系……毕竟在神乎其神的百慕大三角传说里,相对靠谱的一个解释,就是那些消失船只其实掉落在了某个时空的夹缝中。
但这种靠谱……也太不靠谱了。
乔伊似乎对这个案件兴致缺缺,隔了好一会儿才放下书:
“有什么发现?”
“没什么特别的。”
李文森像铺拼图一样,把一张张高清度照片平铺在餐桌上,嘴里还叼着一只泡芙,含混地说:
“昨晚谋杀英格拉姆的是定时□□,医务室在ccrn之外又很偏僻,现场没有任何监控设备。刘易斯他们已经做了弹道分析,但这并没有什么卵用,因为枪就明晃晃地架设在十米外,射程非常近,藏的也很隐蔽,从架子生锈的情况上来看,应该已经放了有一段时间。”
乔伊拿起桌上枪支的照片,没有说话。
“奇怪的地方有两个。”
李文森咽下泡芙:
“一是这把枪的来路,别说中国是禁枪国家了,就是不禁枪,这把枪也非常奇怪,粗糙不说,刘易斯那边根本找不到与这把枪符合的型号,也找不到这把枪的流通渠道;二是这把枪的远程定时装置居然是用热点wifi连接的,那个wifi居然还没有设密码,我在英格拉姆病房里喝咖啡时居然还自动连上过这个wifi……这也是日了个狗。”
手机热点wifi?”
即手机自己用4g信号发射出的wifi。
乔伊抬起头:
“至少吃饭的时候保持用语文明,你没看到我面前还有一根热狗?”
“……哦。”
“是否追踪过手机号码?”
“追踪不到凶手用的是一部超长待机手机,里面装的sim卡是十几年前的,就扔在枪支边的草丛里,凶手通过远程控制这部手机发射信号,枪支上的信号接收器又通过手机自己发射的热点wifi接受到信号……于是,砰。”
子弹发射了。
这简直是小学生都能做到的简单事情。
但正因简单,所以难寻。如果这个凶手稍微用一点动脑筋的东西,比如架设一条枪支与信号发射器之间的专属通路,那么刘易斯他们就能根据这个人的代码设计风格找反追踪到凶手那里。
……
乔伊又换了一张照片。
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一上来就开始看木乃伊和尸体,倒是对那把枪和那只子弹有一点点的感兴趣:
“刘易斯那边还有什么线索?”
“他还提到了射击时间……这次谋杀虽然是远程控制枪支,但要一次瞄准,凶手必然在能看得到英格拉姆的地方,或者在能监控到英格拉姆的地方。”
“医务室四面没有建筑物?”
“没有。”
“也没找到监控器?”
“没有。”
乔伊那边已经放下了照片,也不知道正在他的黑色小手机上查什么东西。
李文森抿了一口豆浆,神情谈不上不好,只是有点清冷:
“我总觉得英格拉姆死的时间太巧了,我们刚刚发现爱丽丝的尸体,西布莉的案件也刚刚结案,如果我上次真的从十七楼掉下来,那在短短两个月里与ccrn有关的人就死了四个。”
学术的圈子本来就小得可怜,走到哪都是熟面孔。爱丽丝-菲利普-玛利亚为了追乔伊专门去学了历史学,是曹云山的直系学姐,又涉猎广泛,金融上也有她的产业。在她认识乔伊之前,就和她、曹云山、沈城都打过几次照面……沈城有段时间还动过把爱丽丝请到ccrn来开讲座的念头。
“但这几个案子的线索实在太少,基本上都是无头案……我下午再去找一找刘易斯帮忙好了。”
“……哦,刘易斯”
乔伊忽然笑了。
他的手机蓝牙能直接连接喷墨打印机,此刻一张彩打图片正一行一行地匆打印机的腹腔里吞吐出来。
伽俐雷立刻恭敬地把打印纸双手送到乔伊面前,后者坐在扶手椅上,姿态就像中世纪的英国贵族一样矜贵而……欠揍。
“抱歉你没机会去找你的小警察求助了。”
他把他之前看过的枪支和子弹图片,连同这张打印纸一起放在她面前:
“因为,我已经找到这把枪的出路。”
……
一秒钟后……
两秒钟后……
三秒钟后……
“哈哈哈。”
李文森干巴巴地笑起来:
“我知道你很聪明,但这怎么可能呢?我们才刚聊五分钟,你连电脑都没打开呢哈哈哈。”
“是二分零七秒,再剔除我提醒你不要说脏话的时间,满打满算也不超过二分钟。”
乔伊抬手看了看表,淡淡地说:
“你的时间感和你的方向感真是有的一拼。”
李文森:“……”
很好,这很乔伊。
现在她不和乔伊聊历史专业课也处于智商被完全碾压的状态了,刑侦明明是她的area才对,乔伊只不过是一个每天埋头故纸堆里的文、科、生。
……
文科生打印出来的是一张枪支3d模型。
李文森:“这是?”
“这把枪的建模图re里有个软件可以自动把过滤过的照片转换成设计图模式,虽然不大精确,但是够用了。”
乔伊拿起刘易斯发过来的现场□□照片:
“我把这把枪的3d设计图参数在网上用蜘蛛抓了一下,匹配到两万多张图片,但如果加上我设置的过滤条件,搜索结果就变成3个。”
他把自己手机扔到她面前:
“你觉得它做工粗糙?”
“嗯。”
李文森莫名其妙地拿起他的手机:
“这又是什么?”
“美国一个专门提供3d打印模型图纸的小网站。”
乔伊平静道:
“觉得粗糙就对了,因为这把枪根本就是3d打印机的成果……我只是很好奇你神奇的脑回路,明明一个更聪明更强大的力量就在你一米之内,你的小脑袋为什么总想着越过我去找别的男人帮忙?”
李文森:“……”
仿佛有一道火花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之前关于这把枪的种种疑团,都因为乔伊的一个词迎刃而解,后面乔伊说了什么她都没注意听。
——3d打印。
一种新兴的即快速成型技术,以数字模型文件为基础,把粉末状金属或塑料逐层打印以构造真实的物体。
顷刻之间,那把□□毫无头绪的出现渠道、奇怪的□□以及粗糙感忽然都有了解释——就像网页上那些不甚清晰的图片一样,整把□□都呈现出了一种像素化的模糊,想明白了就知道这是凶手用的数字模型文件分辨率不高的缘故。
李文森望着照片:
“3d打印。”
“这不是我想表达的重点,文森特。”
乔伊扬起下巴:
“我想和你探讨的是你无时无刻的忽视行为……”
“我们办公室里就有一台3d打印机。”
李文森伸手在桌上找手机想给刘易斯发短信,一边把研究所里拥有3d打印机的人过滤了一遍过去:
“沈城办公室里也有一台。”
这一带荒芜人烟都是渔民,十天半个月也来不了一辆车,只要刘易斯通过国道线电子眼找到近一个星期内出入的人进行排查,就能肯定凶手是否就出自ccrn,或者……根本就是出自她的办公室。
然而还没等她的手够到手机,手机忽然自己长翅膀飞走了。
“喂。”
乔伊拿着她新买的灰色7,语气愈发冷淡: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我们正在谈论……”
一直被反复打断思路的李文森终于忍不住抓狂:
“乔伊,你想闹革命吗?”
“我只是想讨论一下你对我依赖度不够的问题。”
乔伊平静地把她的手机放进自己的口袋:
“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和你谈这件事,文森特,我之前和你同居的时候你就从不找我帮忙,我成为你男朋友的时候你仍不找我帮忙……”
“你成为我男朋友的时间只有九个小时!”
“可我成为你的未婚夫已经很多天了。”
“哪个正常人碰到凶杀案的时候第一个不通知警察反倒跑去打电话通知一个历史学家?我脑子又没坑。”
李文森伸手去扯他的裤子:
“把我手机还给我。”
“……问题解决了就给你。”
乔伊坐在扶手椅上,捉住她上下其手的手:
“正常人有事第一个想到应当是自己的家人,文森特,我现在已经是你的未婚夫,你第一个想的还是是那个毫无才华的数学家和办公地点离你至少有十千米远的刘易斯甚至还有智商比伽俐雷更低的英格拉姆……尤其是你昨天特地为他换新手机的举动令我感受到极大的威胁。”
“英格拉姆已经死了。”
“可他对你的影响力还在,文森特。没有什么比和死人竞争更难的了,他活着我才有对策,他死了这一切都没有了用武之地。”
他抬起眼:
“虽然与他相比,我唯一输的就是不愚蠢而已……但我觉得就算我死了你都不一定会换下那台黑莓老手机。”
“……你放心。”
李文森这次真的被气笑了:
“只要你乖乖把我的手机还给我,你死的时候我一定买一打7。”
“我现在不是在和你闲聊。”
乔伊盯着她:
“我只是不希望你在我们下周的婚礼上还是满脑子无关紧要的人,每天只想着案子、真相和ccrn,你从没认真思考过’未婚夫’这个词意味着什么……甚至从我们七年前初遇到现在,你没给过我哪怕一句承诺,任何形式的都没有。”
“这话说的真有意思,难道你不是满脑子木乃伊、黑洞,和消失的马来西亚人?”
李文森忍不住笑了,嘲讽地说:
“别说下周的婚礼了,你上周的葬礼上还想把我拐到美索不达米某个鱼不生蛋的地方去呢……等等。”
她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清晨的微风拂过蔷薇,窗帘在胡桃木色的钢琴上一下一下地起伏。
而李文森睁大眼睛,慢慢地、难以置信地说:
“下周的婚礼……谁的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