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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森难得睡的这么久。
她从昨天晚上凌晨一点一直睡到今天下午一点。整晚都是被人用枕头闷死的噩梦。结果一睁眼,就发现自己正蜷缩在乔伊怀里,对方手臂紧紧地搂着她,力道和梦里勒死她的感觉如出一辙。
李文森:这……
但除去噩梦的余韵不说,醒来时能看到乔伊闭眼熟睡的模样,绝对是一场巴黎走秀级的视觉盛宴。
李文森试图轻手轻脚地从乔伊怀里钻出来,未果,于是她用食指戳了戳乔伊的肩膀:
“乔伊?”
乔伊第一次没有在她醒来后立刻醒来。
秋日午后浓稠的阳光,像被时光拉长的糖,一点一点铺染在他的侧脸上,那双漆黑的睫毛也被渲染成秋天果实的颜色。
时光里山南水北,大约就是这种感觉。
她几乎能想象出,如果此刻,这双眼睛慢慢张开,会是一副多么美不胜收的景色。
……
李文森点了点他的下巴:
“乔伊?”
李文森戳了戳他的脸颊:
“乔伊?”
还是没有人回应……她静静地凝视了他一会儿,终于确定,乔伊是真的是当着她的面睡着了。
这还是她认识乔伊后的第一次。
从他们还生活在剑桥附近那座小公寓时开始,只要她睁开眼,推开门,总是能看到乔伊站在那里,站在她能看到的地方,清醒、从容,无所畏惧。
就仿佛,他一直在等她醒来一样。
……
雪白的被子里悄无声息地伸出一只手,拉开了旁边的灰色木制抽屉。
那里曾经是乔伊放钢笔的地方,他至少有一千支钢笔,整整齐齐地陈列在雕花的玻璃木盒子里,无形中显露出了某种秩序。
但自从她住进这个房间后,他的秩序就被打乱了——毕竟她整套整套的眼影笔、眼线笔、卧蚕笔、染唇笔还有纽扣口红可都是笔形的。
李文森从抽屉里拿出一支细长的睫毛膏,悄悄拆开外封塑料。
然后……慢慢地凑近了乔伊的睫毛。
——乔伊的睫毛长度是如此的不真实,她很多年前就一直想刷一根下来量一量长度,看看是否能申请比基尼世界记录。
但就在她手里的小刷子刚刚触碰上乔伊睫毛的时候——
她面前那双微闭的双眼,忽然毫无预兆地睁了开来。
……
那是一双怎么样的眼睛。
一道曲曲折折的阳光从他侧脸一路蜿蜒到锁骨,皮肤上落下一道鸽子灰。而他灰绿的眼眸深如寒潭,又被阳光折射出一种玻璃般的质感,就仿佛有人把深海、银河和宇宙都倾倒进了那双眼睛里
……无与伦比。
李文森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手上的作案工具还没有来得及收起来,已经被乔伊轻巧地抽了出去:
“这是你攻击我的新方式?”
“……”
始作俑者立刻清醒了过来,恶人先告状:
“你装睡。”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装?”
乔伊把她的睫毛膏放在一边,平静地说:
“我才刚刚睡了五分钟。”
李文森:“……”
……
乔伊在某些时候会变得非常粘人,等李文森终于从床上爬起来,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了。
伽俐雷为他们准备了一整桌色彩系甜点,还奢侈地开了一瓶乔伊37年的罗曼尼康帝红酒……尽管这些和她并没有什么关系,这个家里只有乔伊喜欢吃甜点,伽俐雷就天天做甜点,她喜欢吃的炸鸡和炸小鱼从来没在餐桌上出现过,人生地位已经低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乔伊坐在扶手椅上,微微抿了一口红酒。
那位爱丽丝-腓尼基的报告还没有传来,来自他世界各地联络人的文件已经挤爆了文件夹,各种各样需要他确认的事情,比如新娘婚服颜色、新娘婚礼拎包品牌、新娘的首饰是用祖母绿还是钻石、新娘……
他的新娘正毫无形象地趴在他脚边的地毯上,无论是形状还是姿态都活像一只哈巴狗。
她正一边打着超级玛丽,一边和她亲密的男性好友曹云山通着电话,对即将到来的婚礼一无所知。
“完了,我快迷上了医院的工作氛围了。”
老式听筒电话的隔音效果并不是那么好,乔伊掠过一张地毯的图片——甚至可以清楚听到曹云山那边正放着一首八十年代的爵士乐:
“一天六千三,两天就破万,我在这里短短四十八小时已经由内而外地感受到了何谓时间就是金钱,工作效率简直高到突破天际……你应该和乔伊一起搬进来,我现在正在怂恿其他重症病房里的小伙伴和我一起跳舞,可惜他们中十个有八个都是瘫痪。”
“……”
曹云山果然是个天赐的神经病。
李文森一个漂亮的前跳,马里奥惊险地飞跃了一株毒蘑菇:
“看来你过的不错。”
“我在哪里都过的很不错。”
曹云山坐在雪白的病床上,病号服早已被他扔到一边,清透的初秋的阳光,落在李文森的侧脸上,也落在他的侧脸上。
重症病房外已经三三两两聚集了一批给他拍照的小护士。他一身白灰与卡其的居家搭配恰到好处,就像墨尔本街头端着咖啡的大男孩,抬头微微一笑,就仿佛有灰色的鸽群在他背后扑棱着翅膀飞起来。
“我又不是乔伊,冷淡傲慢又自大,我拜托你替我转告他,他再厉害又怎么样,还不是吊死在你这棵歪脖子树上。”
“……”
李文森正端起一杯水,闻言差点呛到,抬头望向稳稳坐在扶手椅上的乔伊,漆黑眼睛无声地问——
你们两个怎么了?
……
“没什么大问题。”
乔伊专注地看着电脑:
“一点小小的学术分歧而已。”
李文森:“……”
一个学考古的和一个学数学的能有什么学术分歧?
“的确没什么大问题,文森特,来聊聊我最近看的书吧。”
曹云山笑眯眯地说:
“你知道撒旦主义吗?我刚刚看完了撒旦鼻祖安东-拉维写的《撒旦圣经》,里面的内容真是让我叹为观止,我有理由相信你的未婚夫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撒旦主义者,文森特,你最好郑重考虑一下和他订婚的事,万一他在婚礼前夕把你虐杀了呢?”
李文森:“……”
“可惜安东-拉维只是一个手风琴演奏家,书里也有好几处涉嫌抄袭,甚至全盘照抄亨利-路易斯-门肯和安-兰德的作品。”
还没等李文森说话,坐在扶手椅上的乔伊已经淡淡开口:
“恕我直言,这样的书可称不上是鼻祖,撒旦教也算不上是一种主义……而至于你口中的虐杀更是无稽之谈。”
“……”
李文森拿着电话,不知所措地夹在两人中间。
这是她的错觉?乔伊的语气平静得就像在讨论天气,可她为什么嗅到了某种冷冰冰的火药味?
“麻烦你再替我转告一下你的男朋友,文森特,宗教是他的area,这点我不和他争。”
曹云山笑了:
“我们聊星座总可以吧,你知道吗,我上星期看星座运势,这段时间你的白羊座印堂发黑,忌动土,最忌嫁娶,这段时间乔伊如果想强迫你举行婚礼的话,你千万不要答应他,绝对不要答应他,死也不能去婚礼现场知道吗?否则你很可能会有血光之灾。”
……
乔伊叹了一口气。
只是极其微小的一个动作,但就是让人清晰地感受到,那叹息里没说出口的话语是——你这个愚蠢的人类。
“太阳落在黄道十二宫的日期是在公元前七世纪时定的,那个时候春分的确为白羊宫的起点……但问题是,从古巴比伦发明十二宫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千多年,地球对太阳的位置早已改变。”
乔伊翻开手边的资料册,漫不经心地说:
“相信我,文森特,如果你的某位好朋友非要认为一大团漩涡状的气体和尘埃的混合物从天空中飘过就能改变我们的命运,那最好先去下载一个航空时刻表,因为飞机与我们的距离可比恒星近多了。”
“呵呵哒。”
曹云山终于忍不住,直接对乔伊冷笑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几千年的星座毫无科学性?”
“猴子存在的时间也比人长了好几万年,难道你觉得猴子比人更具有人性?”
“讲道理人本来就是从野兽来的,我们和野兽并没有本质区别。”
“传统的达尔文主义。”
乔伊平静地说:
“但抱歉不要把我扯进去,没区别的那是你。”
……
李文森按住太阳穴,试图打断他们两个:
“我说……”
“至少比你有人性。”
然而曹云山已经出离了愤怒,反倒打断了她:
“我绝不会同意我的朋友嫁给一个处女座,然后毁了我的后半生。”
“等等。”
李文森觉得头疼的厉害:
“这个逻辑有点混乱……讲道理我嫁不嫁给处女座和你的后半生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千丝万缕的关系。”
曹云山立刻说:
“难道你订婚以后我们不看电影了吗?我们不吃麻辣小龙虾了吗?我们不去撸串了吗?没了我谁陪你吃肯德基?乔伊吗?拜托他可是个处女座!你最讨厌的处女座!天天面对他我一定会得心肌梗塞的!”
李文森:“……”
他说的如此有理,她竟无言以对。
“这句话也很有意思。”
乔伊优雅地抿了一口红酒:
“不说十二星座的划分本来就是人为的,我们现在已知的星座就有八十八个。再加上三千年来地球轴位的变动……如果你非要用星象学来预测我和文森特的婚姻,那我诚心建议你把旧十二星座的时间加上二十五点五天,这才是现在星座的正确时间。”
这才是高段数。
不仅一句话秒杀了曹云山,还秒杀了地球上大部分相信星座学的人……毕竟地球轴位变动是真的,所有人的星座都应该往后延25.5天,现在以为自己是白羊座的人都应该是双鱼座才对,你们这群愚蠢的人类。
……
曹云山还想说什么,李文森已经赶在他再度张口之前,机智地大喊了一声“快看,飞机!”,然后“啪”地挂了电话。
乔伊:“……”
远在城市另一头曹云山:“……”
……
世界总算恢复了清净。
“what’sup?”
李文森扔下他的手机,光着脚站在地毯上:
“乔伊,虽然你得了一种不冷嘲热讽就睡不着觉的病,但你从来没有针对过jack……你和他出了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我和你的朋友相处的很愉快。”
乔伊举着细长红酒杯的姿态非常高傲:
“还有,什么叫我对他冷嘲热讽?嘲讽也需要合适的对象,恕我直言,他的反应速度还激不起我’嘲讽’的兴趣。”
……这句就很嘲讽。
李文森跟在他身后:
“上次我就想说了,他受伤时你把他埋在书架里做什么?我差点没有找到他人,这种打击报复的小手段可不像你的风格。”
……因为这不仅仅是打击报复。
乔伊望了一眼书架上空缺的部分,那本《梵高绘画符号研究》,已经消失了。
……
好一会儿的沉默。
“因为他很碍眼,我讨厌在你身边看见陌生人。”
乔伊顿了顿,又冷淡地补了一句:
“尤其是学数学的。”
李文森:“……”
……
在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都忘了爱丽丝。
爱情是这样可悲的情绪,不远处刚死了一个女人,她爱乔伊那样久,但她的死似乎没有对乔伊的生活产生任何影响。
曾有那么一段时间,李文森怀疑乔伊根本没有“爱”的知觉——这不是开玩笑,世界上真的有这种人,人会爱,是因为我们的基因有一种极为自私的表达*,dna可不管你幸不幸福,它只要自己延续下去就万事大吉。
于是事情就这么发生了——dna要遗传,你就必须找个女人睡觉,dna为了让你心甘情愿地找个女人睡觉,就省事地让你迷恋上她的精神和*。
这就是爱情。
……
乔伊话音刚落,一边的笔记本电脑忽然“叮”地响了一下。
这正是大好时机,他立刻借此从李文森的追问里脱出身来,走到电脑前,几张照片从对话框里弹跳出来,映亮了他宝石一般的眼睛。
“爱丽丝-菲利普-玛利亚。”
这是乔伊第一次说对爱丽丝的名字。
而下一秒,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像抚摸一件艺术品一样,抚摸上她空荡荡的眼眶,轻声说:
“看看吧,她是一具多么美丽的……尸体。”
……
英格拉姆是怎么形容他看见的那具女尸来着?
白色玫瑰,深红酒杯。
亚麻纱帘在微风中起伏。
而一个女人的身影挂在高高的房梁上,手上至少戴着七个手镯,脚上的脚环缀满了祖母绿,每边耳朵上都挂着至少三副耳坠,裙摆上也满是蓝宝石……
而一串一串的白珍珠,正从她苍白的脸颊边垂落下来。
聪明、美丽又独立。李文森曾和她短暂地打过照面,她那双灰蓝色烟岚一般的剪水双瞳,就像《艺伎回忆录》里描写的小百合一样让人难以忘记。
……
李文森走到乔伊身边。
图片里正是爱丽丝尸体被发现时拍的现场照片和视频,这个曾经美丽得像郁金香一样的女人,皮肤已经变成了一种深褐色的胶装物体,李文森甚至看到有蛆虫从她的眼窝里爬出来。
“你真变态。”
她沉默了一下:
“她是在哪里被发现的?”
“卡隆b座的备用蓄水箱。”
乔伊盯着电脑:
“发现过程和2013年那个死在洛杉矶塞西尔酒店的华人女孩一模一样,都是宾馆的住客发现饮用水味道不对,继而水管遭到遗物堵塞,维修工去检查水箱时才发现沉在水箱里的尸体。”
“……”
虽然知道水烧开以后大部分致害病菌都灭活了,但喝尸水……
李文森顿了顿:
“可英格拉姆说他当时是在十七楼房间发现了爱丽丝被吊死的尸体,卡隆b座顶楼是二十一楼,凶手是怎么避开卡隆b座楼梯里所有的监控器,把爱丽丝的尸体运到顶楼去的?”
……
乔伊又温柔地叹了一口气。
“……”
李文森摸了摸鼻子:
“我觉得我没说错什么啊……不,我根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你叹气是几个意思?”
“什么都没说还能在短短一句话里犯下这么多错误,恕我直言,这也是难得的天赋。”
他淡淡地说:
“第一,你怎么知道爱丽丝是被缢死的?”
“英格拉姆说他当时看到爱丽丝时,她正被悬挂在房梁上。”
李文森皱起眉:
“区别缢死和勒死要看窒息时间和勒痕位置的吧,她皮肤不是皮革化了就是腐烂了,眼睛也没有,你让我怎么判断?只能以英格拉姆的证词为主。”
“但是你的英格拉姆在看到尸体后一秒钟之内就把自己摔成了傻子。”
乔伊冷冷地说:
“恕我直言,就算他不摔到头也未必能分辨出站在他面前的是活人还是四人……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难道你也和他一起摔到了头?”
“……”
李文森敏锐地从乔伊那句“你的英格拉姆”和他冷冰冰的语气中感受到了潜在的巨大危险,乖乖在一边坐好:
“是我判断错误,你继续。”
“皮肤证据消失了,可她的骨头还在。”
他把图片放到最大:
“她的舌头还没有完全移位置,看得出死亡时舌头是在牙齿之内的,如果她真的是上吊时死亡,那么绳索位置会出现在喉结上方。”
吊死鬼的长舌头绝对是恐怖电影给世界开的一个玩笑,缢死人的舌头会不会伸出来取决于绳索勒到的位置,就算伸出来也不过是一两厘米而已。
乔伊又拉开另一张图片:
“但这里的鉴定报告里,她的甲状软骨断了,如果绳索真的是在喉结附近,按她的体重这块骨头绝不至于断裂。”
……这番言辞说的很有道理。
于是李文森点点头:
“所以你的意思是,爱丽丝是被人勒死的?”
……
乔伊再次叹了一口气。
这次李文森还没来得及模鼻子,就听他温柔地说:
“文森特,幸亏你的工作只是解剖大脑而已,否则万圣节可能就不是一个传说了,因为大批鬼魂会因为冤屈而重返人间。”
李文森:“……”
……
讲真,解剖真的是她的area,她读心理学博士的时候,一半的时间在学统计学,另一半的时间都花在了解剖学上,而乔伊踏马只是个文科生……事实证明她就不应该和乔伊讨论任何科学。
“我们等一会儿再讨论解剖学的问题好吗。”
李文森手指抵住额头:
“我先把英格拉姆的证词整理一下,尽量客观地发给你,便于和他第二次证词进行对比。”
然后她就有时间先做一些功课了。
至少不至于被乔伊碾压地……这么惨。
“当然可以。”
乔伊仍盯着电脑:
“不过,你刚才说英格拉姆看见尸体的地方也是十七楼?”
“对,而且就在我隔壁。”
李文森说:
“我当时在1711,她死的地方在1704,但因为卡隆b座的房间排列是环形的,所以爱丽丝死的时候,很可能就和我一墙之……”
“等等。”
乔伊忽然说:
“1704?”
“对啊。”
李文森莫名其妙:
“这个数字怎么了吗?”
“西方的日期排列。”
他慢慢抬起头:
“1704,4月17……这是你的生日,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