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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上,最最让人难以捉摸的,除了女人,还有天气。
雨,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忽然间下起来。
“塞北”六月的天气,就像泼妇的脸,变得极快,快的让人猝不及防。方才还是碧蓝如洗的天空,转眼间就阴云迭布,暴雨如注,天地之间一片白茫茫的水气。
凌霜霜忙不迭地将两只豆花桶盖好,一阵忙碌,等收拾好挑子冲进路边那个歇脚的小亭子时,一身打着补丁的粗布青衫,早已经湿透。
霜霜小心翼翼地将沉重的挑担在平坦地方放好,站在亭檐下,开始用力拧干衣裙上的雨水。
夜里磨了整晚的豆子,手指已经在水里泡的发白,皮肤一块块的浮肿脱落,一碰触到任何东西都痛得钻心。凌霜霜用浮肿的手,用力拧着湿漉漉的衣襟,】▽,直感觉拧出来的不是雨水,而是自己手上的血汁。
——这还是自己的手么?
以前这双手,柔软纤白,嫩如春葱,涂着蔻丹,映着宝石璀璨的光亮。
那是“云南”知府凌大人家二小姐的手。
——如果我没有遇到温良玉,或许如今这双手还是那个样子吧……
——此生有多长?余生有多苦?我不断的告诫自己,要藏好自己的锐利,不要伤人,更不要伤己。与其记得后来千疮百孔的痛,不如记得最初转瞬即逝的暖。自己选择的路,就是跪着我也要爬完。
凌霜霜努力地赶走不好的情绪,抬目之间,就看到了六年前的自己,正从亭外的雨幕里跑向亭内现在的自己。
凌霜霜用力地摇摇头,揉揉眼睛,才看清雨雾中急急忙忙的跑进亭子的姑娘,一个瘦瘦的、小小的、娇娇的、弱弱的姑娘。
这瘦小娇弱的小姑娘不过十四五的年纪,眉目清秀,肌肤如雪,乳白色长裙,手中拿了方雪白香帕,可那双手却比手帕更白,纤细的指上套了个晶莹剔透的戒指,虽是刻意普通的装束,却依然掩不住天生的富贵气。
她显然也是来躲这场急雨的,有些微微的狼狈,然而一见凌霜霜,清澈如水的视线,立刻移到她身上。
“敢问这位大姐姐,这里往‘谈亭’怎么走啊?”女孩儿仿佛见了救星一般,一边小心的躲开那些亭子蓬顶破洞处漏下雨水,一边急巴巴的凑上来问。
凌霜霜拎起挑担,下意识地往外退了一步,硬生生的道:“哦,从这里往朝西走,到了路口,往南转不远便是了。”
“可是……这哪里是西,哪里又是南呀!”女孩儿尴尬地轻轻笑了起来,雪白的颊边露出浅浅的梨涡,精美的像尊玉瓷娃娃。
见凌霜霜态度有些淡漠,女孩儿礼貌地福了一福,笑盈盈的道:“小妹姓席名晓颖,小字颖儿,昨天已满一十四岁了。”
席晓颖?凌霜霜不自禁的怔了一下,城中县太爷席青谷老爷家的养女颖儿小姐?对了,良玉现在教授的的女学生不正是叫席晓颖吗?
——席青谷是当今天子面前第一大红人、京师权相蔡京的门生,加上家底丰厚,不啻已是“北凉县”城中首屈一指、炙手可热的大户人家。
席晓颖两根好看的手指,轻轻的扯着凌霜霜的袖子,努着粉嘟嘟的小嘴,长长睫毛下灵活的眼睛望着外面的雨帘,眉目有些焦急,自言自语的道:“我今天是偷偷从家里跑出来和他约会的,可是走到这里就迷路了,天公又不作美的下起雨来,偏偏这里找不到一个问路的……哎呀,不好了,如果我今天去的迟了,他要生气的。”
凌霜霜微微笑了起来,唉,这个女孩子一身华贵打扮在荒郊野外小鹿般乱撞,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得了?呵呵,这样天真无邪的毫无防范,果真是大户人家足不出门的深闺小姐啊。
席晓颖自顾唧唧呱呱的说着,一边说一边笑,粉靥上的酒窝深深浅浅,一颦一笑,可爱得让人初见之下,便有想照顾她一生一世的冲动;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席晓颖歉然的笑道:“哎呀,小妹真是失礼,还没有问过姐姐尊姓芳名呢?”
“我姓凌,叫霜霜。”面对席晓颖这般天真烂漫的少女,凌霜霜防范之心稍减,笑着回答:“我和我相公就住前面的村子。”
“姐姐是个大美人呢……”席晓颖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眨着,看着凌霜霜眼角的那颗坠泪痣,又道:“姐姐的‘胭脂泪’很好看……嗯——怎么说呢,很有着一股子富贵气……”说着说着,她忽然退开一步,用袖子掩着嘴角,微微咳嗽了好一阵子,然后有些歉意的看着凌霜霜甜美地笑笑。
听到女孩儿的话,凌霜霜的眼睛不自禁的黯了一下,唇角浮出一丝微微凄凉的笑意。
——富贵气?呵呵,好陌生的字眼啊!当日,“云南”凌府的财势地位,只怕比起“北凉”席家远远有过之而无不及吧?然而,今日我却不过是个走街串巷、抛头露面叫卖糊口的豆花娘而已,六年前那个凌二小姐,在被逐出家门那一刻起,就已经没有资格和颜面再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从“云南”和相公一路逃难到“塞北”,直到在一年前得知凌家被江洋大盗元十三劫掠、父亲被害,我再也没敢回头看来时的路。
——“凉城”的风和雨,总让我觉得特别荒凉,也或许是我走的路荒凉。我一直愿意深信不疑,我脚踩的地狱只是天堂的倒影,而我唇角的故事也只是时间的灰烬,自己找的痛,又何必喊疼?
眼前这个女孩,从性格到家世,活脱脱象极了六年前的自己,连笑起来时候的眉眼纤长都几乎一摸一样。时光再长,还是依稀记得自己当初的安静模样。
年轻真好……
凌霜霜心中一痛:“咦?我怎么会有这种念头?我也才二十一岁啊……是心老了么……”
“看样子雨好似小一些了,颖儿姑娘,我先带你去‘谈亭’,好不好?”不想和席晓颖继续聊下去,凌霜霜转过头去看亭外的雨幕,表情有些焦急。
家里还有三大缸豆子等着她磨,明日一早镇上“凉城客栈”的花掌柜便要打发人来取,整整三大缸的豆子,不早点赶回家中,怕是熬通宵也要来不及做完了。
“哎呀,外面还在下雨呢,好姐姐,等雨停了我们再去好不好嘛?”席晓颖看着下着雨的天空,半是为难半是撒娇的道。
——这个瓷样的人儿,原是半点苦也吃不起的。
凌霜霜没有说话,瞄了这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一眼,冷淡地道:“真是对不起,我要急着回家赶工,我要讨生活,我耽误不起。”
——我不是你席家的什么人,何必要迁就你席晓颖?如若不是看着你天真可人,我这个自顾都不暇的苦命人甚至连搭理都懒得搭理!我现在虽是流落他乡了,相公又在你府上做课馆西席教书、看你们脸色,但我也犯不着讨好你们这种权势人家。
听到对方这样淡淡的回答,席晓颖俏生生、白嫩嫩的小脸“腾”地红了,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是一张口就再度急促咳嗽起来。
她忙忙的转过头去,用袖子掩着嘴角咳嗽了半天,一直咳的小脸苍白,毫无血色。
肺痨?!
凌霜霜脑海里闪过这个可怕的字眼,心口猛地一跳,有些意外的看着席家女孩儿。
席晓颖转过头去咳了好半天,等气息平复了才敢回头和她说话,但是神色依然是笑吟吟的,她道:“惊到姐姐了吧?没事的,得了这个病两年多了,小妹觉得除了咳嗽盗汗也没什么大碍,偏偏府里的梅大夫和京师里来的金御医都说得天一样大,开了好多恶心的偏方出来,我爹爹紧张的不行,不准我出来见风,唉,一个人被关在屋子里,不是看书、就是绣花,闷也闷死了!”
凌霜霜低下头去,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看着这个女孩儿如此纯真明艳、善良可人,偏偏得了这等缠人的病。
——当年我是眼睁睁的看着我那苦命的娘亲得了这病,试遍各种正方偏方也不管用,最后咳嗽的整个人都佝偻起来,没日没夜的低烧,最后生生死在二十七岁上,娘亲走的那天,正是我那个知府父亲第十一房小妾进门的日子,呵呵,由来只见新人笑靥如花,有谁哪见糟糠红颜泣血?
嗯,我还记得那时候柳大夫曾叮嘱过娘亲不能着凉……难怪……这病,想必席家府上的医生也是叮嘱过她不能轻易淋雨着凉吧?
心下蓦然又多了几分怜惜与亲切,凌霜霜把挑在肩上的担子放回地上,在亭中破木凳上坐了下来,微笑道:“我看这雨也渐渐小了,我们就再等一会儿出去吧。”
席晓颖有些不安,脸也是红红的道:“姐姐事情忙,为颖儿耽搁了,颖儿真是很愧疚……嗯——不如这样……”想了想,她白生生的小手缩入袖中,蠕动了半天,褪下藏在袖中的一只翡翠碧玉镯来,放到凌霜霜手里,道:“这小玩意权作引路谢仪,姐姐可别嫌颖儿这礼物轻薄了。”
席晓颖掌心那翡翠碧玉镯质地考究,做工精致,价值怕是不下千金,即使是出身云贵大户人家的凌霜霜,见眼前少女出手如此豪阔随意,也不自禁微感一怔。
“不用了,颖儿姑娘,一点点小忙而已,没必要的。”她淡淡笑笑,抬手将席晓颖伸出的礼物推了回去。
——这个翡翠碧玉镯是不多得的罕见之物,这女孩儿却是说送人就送人,与其说是心怀纯真坦荡,倒不如说她养父母在这方面太过娇纵了她,这个女孩子在金钱方面如何毫无观念呢……呵,自己六年前不也是经常瞒着家人、偷偷把自己的贵重首饰送给良玉去和狐朋狗友喝花酒、赌钱挥霍吗……唔,真该死,怎么无缘无故又想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