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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果然向着万历最不情愿的方向发展了。
又跪了一刻功夫后,里头并没有叫起来,反而从外朝传来了消息。
原来张居正已经奉了慈圣太后之命,替万历写了罪已诏。
“臣奏皇爷知道,外朝张先生已经拟了诏,奉圣命,臣来朗读诏书给皇爷听……”
消息传进来不久,一个穿着蟒服,手捧诏书的司礼太监匆忙赶了过来,向着万历匆忙一跪,然后便起身,展开那个内阁刚拟成的罪已诏开读。
这一次的事,主因便是万历纵酒使气,在西苑仗责内使,几个内使伤势颇重,几乎毙命。
这其实不是多大的事情,以万历帝王之尊,如果是出于法理,纵是杀十万人又如何?甚至只要是正经理由,大明的皇帝杀人算得什么?太祖当年杀的少了?成祖皇帝又杀的少了?这么多年下来,历朝皇帝勾决的人又少了?
但那是正事,酒后使气仗毙内使,纵是皇帝也是失德,也是无道,当然上头没有人管束,或是成年君主,仗毙便也是仗毙了,没多大事,嘉靖皇祖当年为了震慑君小,三天两头就得打死几个,也没见谁出来放半个虚屁,这会子换了万历,结果还没怎样,人一个没死,代表天子失德的最高层级的表示罪已诏就已经出炉了。
张居正的罪已诏写的声色俱全,词色俱厉,将万历贬损的一无是处。
偏生奉命来开读的司礼太监李某又是有名的大嗓门,站在慈圣殿前,手捧诏书,念的是抑扬顿挫,恐怕殿中内外所有人等,都是听的清清楚楚。
万历的手抓着地面,知道这一次事越来越不对,待姓李的太监将诏旨读完,他顾不得继续羞愧,叫人来道:“朕要写手诏,拿纸笔来。”
一时有人递来纸笔,万历便跪着写道:“孙海并客用俱降为小火者听用,再有犯过,着锦衣卫拿去着实打问!”
写完,交给一个御前牌子,吩咐道:“立刻去办。”
这手诏发下去,万历便又继续跪着,他的神色间,渐渐多了几分倔强的色彩。
这一次可谓是连遭闷棍,先是太后叫罚跪,然后就是突然罪已诏过来,大明列朝皇帝,有几个写过罪已诏?就算前朝真有,也是成年的君主因为大灾异而写,大家都知道是走一种过场,天子号称是有天人感应,有祥瑞是天子的德性,有灾异当然也是天子的过失所致,这种罪已诏写来不伤皮毛,大家都是虚应故事,哄那些傻鸟而已。
这一次的罪已诏,听说是张先生手书,鞭鞭入肉,将万历贬损的一钱不值,似乎为君以来就一直荒唐,没干过一次正事。
“张先生怎生如此无情!”
万历心中,心心念念,便是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若是张居正知道,必定也只能苦笑了。他在此事上原本就是打算到今早为止,再不涉入太深,结果冯保不肯放过他,这一封诏书如果不是他这个当朝元辅和天子帝师写出来,哪有什么真正的影响力和号召力?这一次不管怎样也好,这罪已诏的责任张居正是逃不掉的!
“皇爷……”
万历仍然是跪着,慈圣殿中毫无消息,只偶然听得潞王狂放笑声,万历气的牙齿痒痒,却是一点办法没有。
隔了一阵子,又有一个穿着大红袍的太监匆忙赶来,在万历身边跪了一跪,悄声道:“奴婢打听清楚了,说是皇爷今日仗责的那几个小火者里头,有两个是宗主爷的干儿。”
所谓宗主爷当然就是冯保,这个红袍太监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孙德秀,他和温太,还有张诚,这哥几个算是皇帝的人,剩下来的二十四监司,明显都是冯保的基本盘,就是在司礼之中,也是冯保的人占多数,皇帝只有小猫两三只,身在司礼,冯保又是司礼大佬,孙德秀向来是以宗主爷称呼,不合在万历面前一急,嘴里也带了出来。
太监之间这些事儿万历也是知道的很清楚,当下也不以为忤,只轻声冷笑道:“怪道母后发这么大火,冯大伴未免太小题大作了一些。”
孙德秀隐隐听到风声,似乎这一次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但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唯唯诺诺答应着,万历见他也帮不上什么忙,努了努嘴,叫他到一边伺候。
过不多时,温太等太监亦赶了来,万历看到自己心腹渐多,心底里稍稍安定一些。
只是跪下多时不曾得起来,又没有毡垫缓冲,这膝盖已经疼的不知道感觉,已经不象是自己的了。
此时万历心中已经将冯保并张居正,当然还有潞王都恨到了骨子里头去。当然,对自家母后也不是没有怨气,只是从小到大,一个孝字比天子还大,万历心底里偶一闪念之后也就罢了,断不敢对母亲真的有什么不满。
又过去一小会儿,一群乾清宫伺候的太监面无人色的过来,对万历禀道:“张先生又上两疏,极言皇爷过错太大,说皇爷身边奸邪太多。”
万历听的身子一晃,差点摔在地上,他是极聪敏的,今日之事,到现在透着不正常,母后平常虽然心狠,也断没有叫他跪一个时辰不准起来的道理!
当下凝一凝神,对着贴身小太监低声道:“快去传周海来。”
“回皇爷,他亦在元辅举列的名单之内。”
万历心中咯噔一声,知道大事不妙了。
周海是他在内廷掌握的最可靠的武力,此人是执掌兵仗局的太监,内廷的武装太监多由他指挥,万历身边护卫的甲胃兵器,当然也是由内廷的兵仗局供给。
有周海在,万历心中好歹还有一些底气,一听说张居正将周海也括了进去,万历心中颇有大事不妙之感。
正在苦思对策之时,但听得靴声囊囊,外头也不知道来了多少人,这内廷宫殿一般是在永巷之前有高大的殿门,都是东西朝向的,和外朝及天子正寝的南北朝向不同,从宫殿门进来,便是四四方方,一个院子套一个院子的宫殿群,四方形的院落里头全部是漆成翠绿色的抄手游廊,院落中间或是树木,或是山石,是看居住者的心意决定,四角就是一人多高的铜制的大水缸,用来防火,还有铜鹤铜龟等饰物,不一而足。
这慈圣宫也是如此,其实是和民间的大四合院差不多,只是正中是建在高高石阶上的巍峨宫殿,穿过正殿两边的角门再往后,是矮一些的正寝和暖阁,再边上也有一些低矮的房舍,用来居住伺候主子们的太监和都人。
此时这院子之中大约是站了五六十人,全部平时万历身边伺候的人,孙德秀和温太原本也是站着,因为太监的身份还不够陪跪,待后来外朝奏疏上点名有他们时,他们才也是跪下,只是躲在万历之后,不敢与皇帝并跪,当然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不知道最终将落个什么下场。
待听到这大院之外传来这么大的声响时,从万历到这些心思各异的太监,所有人都是脸色一变。
再看到从游廊尽头门洞里进来的人时,各人都是有一种猛然跳起来的冲动。
来者头戴三山帽,身穿大红蟒服,腰缠玉带,宫中有品级的太监一般都是这样的打扮,倒也并不稀奇,只是一般太监走路,都是前看后望,一举一动都透着几分谨慎小心,毕竟是从小挨了刀的畸零之人,这心性天然就比正常人弱了不少。
而眼前这人却是昂首挺胸,大步而行,两手还搭在腰间带上,更增添了几分狂傲骄纵的气息,在内廷之中敢于这么走路的,除了冯保之外,当真是没有第二人。
“臣冯保,叩见皇爷。”
“大伴免礼。”
冯保的脸上,笑意十分明显,在万历眼中,却是明显的讥笑和嘲笑。
曾几何时,这君臣二人也是十分亲厚,万历是长子,以大明的宗法就是天生的继承人,所以在幼时,善于钻营的冯保对万历照顾的十分周到,主奴二人感情颇为深厚。
不料未曾过得几年,万历年岁渐长,对权势极重的冯保起了凝忌之心,冯保如果是那种知晓大体,懂得进退的性子,稍稍放一些权出来分给小皇帝,再平时多奉承一下,也就没有多大事了,到底是相伴多年的大伴,感情还是有的,大明历朝天子,真下狠心处死太监的大约也就世家嘉靖了,其余祖宗,大抵对太监是除非名声坏到极致,不杀不能平息舆论才会动杀手,否则的话,发到孝陵去守陵就是最重的惩罚了。
可惜冯保性子别扭,属于是那种能上不能下的主,皇帝长大了要权,冯保却一心要保住自己现在的地位,结果主奴之间闹了个满拧,冯保从此对万历多次下绊子使小手段,万历那边稍有一些不妥,冯保的奏报立刻到太后那里,时间久了,母子俩人的感情都生份多了。
可以说,冯保,张居正,李太后这三驾马车,冯保这一极是最重要的一极,也正是因为冯保对万历的态度,使得李太后和张居正联起手来,将小皇帝压的死死的,今日之事,更是冯保一手设计,现在已经到了最后揭盅的时候,冯保眼看自己就要获胜,权位将更上一层,岂有不满心欢喜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