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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时又下了点薄雪,清晨树间银栗万点,山风一吹,积雪簌簌而下,漠漠复雰雰,在灿烂的初阳下,好似烟笼玉照。
昭然背着褡裢踩着雪径朝着容安镇跑去,近到镇前,只见镇门口加强了守卫,昭然遍寻了几下没看见狗奴的踪影,这才大着胆子朝着镇门口走去。
同上次来不一样,容安镇镇民的脸上颇有些惊惧之色,昭然挑帘先钻进了一处茶馆。
茶馆里倒是很热闹,瞧来像昭然这般存了心思打听小道消息的人也不少。
昭然要了几碟子桔饼、黑枣、煮栗子,又泡了壶茶丢了几枚铜钱给小二,然后才问:“镇魔钟响了一整夜,今天夜里又多出这许多官差,这到底是发生何事了?”
小二整日迎客送客,但还没见过这么男子气派的小娘子,神情古怪地瞧了两眼昭然,吱唔道:“可不敢胡说,咱们大明律法里头写着呢,妖言惑众可是要治罪的。”
等小二走了,旁桌的人凑过来小声道:“小娘子,你要不是容安镇人就早些走吧。”
“为何?”
“昨日里晚上有个举子老爷的夫人叫妖眚给吃了,惨哪,吃得只剩了一张皮。”那人连连摇了摇头,又连灌了几杯热茶好似不如此,无法驱走寒意。
他一开了头,茶馆里其他的人也跟着窃窃私语,交头接耳了起来。
昭然大致听了明白,这举子老爷姓李,名墨,字檀宁,景泰年间的的举子,在朝中做过翰林,后来英宗复位,那些代宗年间的举子便多受猜疑,他便退朝归隐,举家迁至了容安镇。
李墨虽然是个不得志的官,可却是镇上位份最尊贵之人了,连县令偶尔来镇上遇见了他,都要给他让轿子。
佛子们一来,妖眚便将李墨的夫人给吃得留下一张皮,这是摆明车马要九如这些小佛子的好看了啊。
昭然不仅“啧啧”了两声,他提起包袱便直奔镇魔塔而去,打算把落魔弓还给九如,随便再劝劝他。
自从晓星山上起了国师塔,各地便建了很多的镇魔塔,镇魔塔其实是仿着国师塔所建,只是比国师塔少了几层。
昭然到了镇魔塔下,见外头居然也有锦衣卫在把守,他刚拉长脖子向里张望了两眼,便有人锦衣卫上前喝道:“做什么?!”
昭然自然不能说“我与里头的佛子有旧交情。”于是只得讪讪转回身来,谁知刚转回身背脊便惊出了一身汗,闻之庚迎面走来。
他躬身退过了一边,果然闻之庚连眼色也瞧他一眼走近了门前的锦衣卫,只冷声道:“公主要增选随侍之人,你们分些人手过去。”
昭然不禁心中一动,狗奴见过如娘,若是他回来,即使披着如娘的皮也未必保险,但倘使他混入公主府,那闻之庚跟狗奴只怕都没胆搜嘉善的公主的驻地,只是九如这把落魔弓只得往后再找机会还他了。
他找了客栈,租了间房,将令牌跟容显的皮包好,找了个砖头罅隙放了进去,然后出了门沿街稍许打听了一下朝着公主府落脚的地方走去。
容安镇是附近官陉外唯一落脚的镇子,镇子不大建得驿站却不小,是个三进的院子,且一个下院就有寻常人家一进的院子那么大,但即便如此里头的使女也还是用绿丝帕轻轻扇着,时值雪月应当不是天气炎热,那必定是嫌眼前人多拥挤了。
“你哪人?”门口桌边一名护卫持笔贴问道。
“三囤村。”昭然连忙答道。
“叫什么。”
“如娘。”
“家中可还有人?”
“没有,都过世了。”昭然记得公主府像是只招孤女。
护卫上下瞧了昭然一眼,昭然鼓起嘴唇,眨了一下双眼扮着少女的模样。
“可识字?”护卫丝毫不为所动。
昭然不禁犯难,到底是识字好还是不识字好,旁边有人甜糯糯地插嘴道:“官爷,奴家识字。”
昭然一转头,见身旁站了名女子,一身的月牙色的轻衫,踩于黝黑的青砖面上,仿佛莲出淤泥,芙蓉立于幽潭,凝质皎若,不殊仙子,可这人不正是容家庄老祖井里自称小爷的足音吗?
足音见了他,抬起下巴腰一挺,那胸部便果真微颤了几下,把刚才目不斜视的护卫看直了眼,昭然想起里头的猪尿泡,“噗”的一声,把嘴巴里的一股气都喷了出来。
唾沫星子溅到了护卫的脸上,昭然连忙道:“奴家也识得几个字。”
护卫刚要喝斥他,却突然起躬身道:“连翘姑娘。”
昭然略略转过头,见一名身披貂毛鹤氅的女子带着几名侍女,兰麝香飘,佩环声远地走了过来,那名在里头摇帕子的侍女连忙出了门坎面带讨好的微笑道:“连翘姐姐来了。”
连翘声音轻脆地道:“都什么功夫了,人选得怎么样了?今日里公主要宴请佛子,可别耽搁了。”
昭然心道,好大的气派,原来竟也是个侍女。
“这外头的粗使佣仆都选了,只是公主近前新增用的人倒还没有落定。”
连翘手里翻着贴子,目光落在了足音与昭然的脸上,昭然都想抬足走人了,哪知道连翘指着昭然道:“我看不用,急等人用,就她吧。”
昭然简直是意料之外,走过足音的时候只听他声音压得很低地道:“明日午后,我在下院门口等你,不来你可死定了。”
还没等昭然回复,连翘身后的侍女便转身催促了一句:“快点跟上。”
昭然也顾不得足音,低头紧跟了几步,他跟着行来,见连翘一路畅行无阻,府里头大小的人都要对她行礼,尊称一声“连翘姑娘”。
等他们穿过一道抄手游廊,走到一处厢院前,院墙被重新修葺过了,一溜的瓦泥鳅脊,水磨粉墙,院门口有护卫重兵把守,昭然就知道这里住得只怕就是公主了,昨夜李翰林的夫人叫人吃了,公主的住处也就一下了但守卫森严了起来。
连翘昭然在院中候着,她们则踏进房中,隔了一会儿,有一个侍女出来指着昭然道:“进来。”
昭然跨过了门坎,见屋里也是尽显奢靡之色,地面铺着织花毛毯,墙角燃着博山炉,四周案几上摆放着些许时新的瓜果。
“把头抬起来!”连翘说道。
昭然抬起了头,只见面前小佛座上端坐着一名年青的女子,身着金绣缀珠坎肩,五官长得端庄,眉毛笔直乌黑,下颌骨折角清晰,若是男子倒也是一副堂堂俊貌,但是搁在女子的身上就略显粗气了些。
“果然有几分想像。”那女子上下瞧了几眼便道。
“像谁?”昭然心中暗想。
连翘道:“若公主满意,那我就让人去给她收缀一下。”
嘉善稍许犹豫了一番:“若叫人知道了可不好。”
连翘笑道:“谁人还敢在公主跟前细瞧不成,再说了,有婢子看着,出不了岔子。”
昭然这才听明白了她们的意思,这是因为妖眚吃人,公主这是想找个替死鬼,这两人一答一问浑然没有把昭然放在眼里,昭然心里不禁有些生气,暗想我要脱了这一身皮,只怕你们等不来那只妖眚便先就吓死了。
嘉善公主之后便不再说话,一切应答都由连翘发声。
连翘似也没意思留着昭然,挥了挥手便让人领着昭然下去。
几名侍女跟押解犯人似的将昭然押着领到了后院,指着屋里的大木桶道:“就这里,先把自己洗干净。”
她们几个都是伺候公主之人,哪里耐烦伺候昭然,将洗濑用口跟换洗衣服放下便转身关门走了,自顾在院落里闲话。
“为何死了李夫人咱们公主如此紧张?”
另一女子小声道:“李夫人素来于我们公主有私交,那日她临走的时候坐得是公主的玉驾,我听附马身边的护卫说,说不定那只妖眚想要攻击正是公主,只不过咱们公主是贵人,自有大运,这李夫人就只好做了替死鬼。”
“怪不得附马要留佛子住在北院。”
“现在怕就怕那只妖眚不敢来了。”
几名女子嘻笑着,昭然心想佛子在北院,不知道九如在不在。
他跳进了澡盆,见旁边的雕花木盒里放着几粒蚕豆大小的胰子,摸到手上竟然有股隐隐的茉莉花香。
闻到花香昭然不仅觉得头皮有些发痒,就着水将胰子用掉了半匣子心中暗想,不知道这样能不能瞒得过狗奴。
他在澡盘里泡着又想,佛子即然住在北院,那说不定九如也在。
不知道那公主会不会让他顶替着去参加宴席,可惜他最近实在事多,怕是没什么机会劝这小佛子还俗了,昭然叹了口气。
他洗濑完毕,将侍女们放在边上的衣衫穿好,这仍是石榴红凤尾裙,上面是件立领露狐毛的红色绣金丝夹袄。
瞧来这是件公主的装束,一样的富贵逼人。
昭然穿了衣衫,拍着门道:“洗好啦!”
偏生院子里刚才还窃窃私语,此刻竟然鸦雀无声,昭然心中诧异,推了推门,门便应手而开。
只见外头站着的那个人,五官硬朗,鹰目枭视,不是当今的附马爷又是谁,昭然头上的发湿漉漉的,张着嘴模样要多傻有多傻。
那附马爷蹙着眉半晌才问:“你识字?”
昭然眼珠子半转,心想那妖眚将举子夫人吃得只剩皮,怕是属狗的,会啃骨头,这要真来找公主,只怕自己也活不了,他合拢了嘴巴语带羞意地道:“奴家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