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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少女奇怪的打扮和举止,她旁若无人地穿过竹林,又绕过一块荷塘,艳丽的深衣在一众白孝中十分扎眼。
“别跟丢了,快点。”她回头招呼小童一声,又熟门熟路地穿过了一条园径。
前面是公主府的马厩,小童不知道她的意图,却不由自主地跟在少女的屁股后面,想一探究竟。
元灵均掐指打了一声长哨,一匹乌骓马应声而鸣。“老家伙,我来接你啦。”元灵均抚摸着马鬃,拿出平果递到马嘴旁,玉顶乌骓打了一个响鼻,气息热浪全扑在元灵均的脸上。
“喂,站那么远作甚,我又不会吃了你。”小童的别扭让元灵均大为恼火。
小童还在犹豫要不要过去,元灵均一把拽过他,费了好大力气将他抱到马背上。“看着没肉,还挺重的。”元灵均嘀咕着,自己也随之认镫上马,小童畏惧地缩在她怀中,仅仅露出两只眼睛。
“快看那边,看见了没有啊?”元灵均把小童扒拉出来,指着庭前一个个争得面红耳赤还不肯罢休的大臣,嘀咕道,“老匹夫,这么大岁数还不死,整天瞎折腾什么。我都等烦了。”以前紧抓自己不放就算了,如今连令宴的英灵归宿都不肯放过,真让人忍无可忍。
元灵均咬紧牙关,狠狠一拽缰绳,玉顶乌骓仰天嘶鸣一声,扬蹄飞踹,跃进了前庭庭阈,大臣们避之不及,接二连三地摔在地上,张皇爬窜的模样狼狈之极。
大臣颜面尽失,不禁恼羞成怒。
“谁呀谁呀,灵堂之上岂容放肆。”
“这事必须禀告陛下,要严惩,必须严惩。”
“嗬!趋——”元灵均勒住马头,回遥遥俯视众人,轻蔑一笑,“是我!这么快就不认得元灵均了?尔等听着,谁要是再敢提议公主归葬李家,下次可能就在马蹄子下面了。道貌岸然的老匹夫们,你们是虫子生的是吗,蚊蝇出来觅食的叫声都比你们的哭声还大,羞不羞人啊。”
方才还据理力争的大臣们顿时说不出话来,把朝廷重臣比作是虫子,实在是无礼,但当对方报上的身份后,众臣竟一致选择了忍气吞声。
马背上的元灵均乐得前俯后仰,等笑够了,猛一催马闯出公主府,坐在怀里的小童手蒙着双眼,呜呜大哭起来。
“父皇,您看六姊又做了什么。”陶公主气得跺脚,回到灵堂内对元祐帝一阵痛诉。
“让她去吧,让她去吧。”刚刚失去一个女儿,元祐帝此时根本没有任何精力去管教另一个不安生的女儿。
邕国公主最终葬于茂陵,追封镇国公主,她是晋国有史以来第一位死后入葬帝王陵寝的帝女。常山王在从臣蔡孟俊代笔的表章上对皇帝道:“公主和李家无子,不该归于李家宗祠。”理由牵强,却言中了元祐帝的心事,另外表章中还直白地提起李慈铭曾欺瞒公主,暗养外室,且在公主薨逝后把外室及子女明目张胆带回公主府。李家因常山王的奏表告劾没能得到公主棺椁,并且失去帝宠,皇帝顾及令宴颜面,没有褫夺李慈铭驸马都尉的身份。
在没有胄裔的晋室,皇女意味着至高无上的皇权,不可亵渎的尊贵身份。李家背叛在前,公主死后又妄想寻求镇国公主的身份继续庇护李氏家族,常山王岂能如他们所愿,她可怕的报复心曾令世家忌惮。
邕国公主下葬后,父女俩也终于正式见面,这时已接近中秋节,但宫里没有一丝节日应有的气氛。
花圃里的金桂和秋海棠开得无比热烈,满目浓浓的秋色,元灵均站在早该谢花的绛桃树下,头顶挂着一串串鲜艳欲滴的绛桃花。
“少君,请过来吧。”茂生还是像从前那样称呼她,巴陵的老臣们也以同样的称呼,仿佛不论过去多少年,她依然是长不大的樊公主。
“茂生,父皇的情绪如何?”元灵均的两眼光芒熠熠,未等茂生应答,她又继续问道,“依你看,他会不会先打我一顿鞭子?”毕竟她戏弄了朝臣,而且还是在公主的葬仪上。
“少君不必忧心,陛下没有追究此事。”
茂生引元灵均到了一处安静临水、四面环竹的阁楼前,庭阶下种着一簇殿春,几颗拒霜树遮住了天井大半天幕。
着柘袍的中年皇帝在亭阁中搦管书写,见茂生和元灵均一同进来,才停下手中的毛笔,嘴角含笑。
在茂生的提示下,元灵均挽衣跪下,曳袖揖礼,“臣拜见陛下。”
丧事过后,元祐帝一度沉浸在失去三女的悲痛中,再见到三年未见的六女,情绪难抑,双目盈泪,一时万千感概。这位帝王已经四十五岁,在晋国诸位先王中已算高龄,但他从不承认自己年老,此时见到六女的成长才让他恍惚意识到光阴的残忍,想不起上次见面时元灵均的模样,那时候她还是十岁女童。
“陛下。”茂生上前一步,在皇帝耳边提醒。
“我儿明玉,过来,到为父身边来。”元祐帝站起来,饱含深情地唤道。
内侍进来将木几掉转了方向。父女又像初次见面那样,二人共坐一席,四面相对,没有半分尴尬。当年的元祐帝风流俊美,而今蓄了胡须,变化不大,却更显得英武不凡。
实在是太像了,元祐帝差点不敢相信,坐在面前的是他怀疑了十三年的亲生骨肉。茂生也再次出了惊叹,上次在长极殿见到时他已被震惊。想到从前的宫廷旧事,茂生不禁老泪纵横,频频举袖拭泪。真好,少君总算是平安成人了。
“很惭愧,你和覃咲的婚事,为父万分惭愧。”元祐帝缓缓说道,眼中清楚地映着元灵均的模样。
触碰到父亲震惊又欣喜的目光,元灵均怔住了,身体仿佛僵住一般。她已经做好了挨罚的准备,但父亲却在此时提起这件事,而且是向她致歉。这个被父亲戳中隐痛的女孩紧紧咬着嘴唇,藏在袖中的手也颤栗着。
“覃咲是病故的,不关君父的事啊。”她忍住要流泪的冲动,轻松地笑了笑。
“为父知道……”但让一个尚且不满十四岁的女儿失去丈夫,却是父亲不可推却的责任。
作为皇室子女,婚姻是巩固皇权政治最大的筹算,联姻,和亲,下嫁世族……当晋国陷入乱世的漩涡,帝**队年迈体残,年轻兵力不足,需要女人繁衍男丁抵御贼寇外敌,作为被迫成年的皇女,元灵均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以十二岁幼龄和覃咲结为夫妻,而仅相差两月的陶公主却置身事外。
整整一年来,夫妻不合之事在年少的元灵均心中留下了重重阴影,以及对皇帝父亲为巩固君权利用自己而心生怼恨,因此她再也不愿入临安。如果父女互相厌憎对方的行为,那么今日相见的情难自禁又是为哪般?
内侍奉来的茶水,缓缓斟上两盏。袅袅的水雾直入青空,透过淡薄的茶雾轻烟,少女的脸稚嫩圆润,如同婴孩,但大致轮廓已经清晰呈现。如果让这对父女站在一起,别人就会现,元灵均的相貌竟有七分随元祐帝,这不是明摆的真相吗?
当年茂生曾对元祐帝说起过,“众主中,无论性情还是容貌,少君最肖陛下,将来恐怕再无第二人可比肩。”茂生一语成谶,最像元祐帝当属常山王元灵均。
“对了君父,公主府叫连楹的小男孩要怎么安排,不如由我来抚养吧?”元灵均没有现父亲的失神,她在想要为令宴做一些什么事情。
“连楹是……”
水阁旁的翠色筠竹摇摆生姿,竹叶哗啦啦落下来,一部分吹到木榻上,元祐帝拾起一片叶子握在掌心。人生不正如秋天的树叶吗?迟早埋入黄土,君权和皇位,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还有什么放不下。
“连楹……”他记起来,是令宴收养的连氏遗孤,“连楹有自己的归宿,令宴无子,他就以少主人的身份继承公主府,至于你……明玉你不合适,开春后你就满十四了,新的一年会有不同的春天,为父期望你的第二次婚姻能获得新生。毕竟,是你自己的选择。”
元灵均张了张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附近的走廊上响起环佩的摇动声,越来越近,在萧瑟的秋天显得无比动听。
回过神来的元灵均终于笑了,双肩剧烈地抖动起来,似乎在竭力控制大笑。茂生也抬起袖子掩住笑意。陛下竟然也有这种感悟,实在是难得。
“元灵均,你是在嘲笑父亲老了吗?”元祐帝的脸顿时红了,故作凶狠地瞪着二人。
茂生赶紧抬起袖子请罪:“陛下息怒!”
“哼!都是让你惯出来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们岂敢嘲笑君父,君父可是万万岁,即便是老人家,那也是强壮的老人嘛。”
元灵均越过父亲的肩,看见对面的画廊上,有一列仪仗朝这边缓缓地逶迤过来。
“是皇后和春闱。”茂生道。
元祐帝朝走廊方向瞥了一眼,慢慢收回视线,“嗯,看见了。元灵均,你说说吧,在天官县农役半年,可有什么深切体会,或者说你又有什么牢骚要泄。”把竹叶丢进茶杯,等竹叶完全侵入水中他才执杯品茗。
“君父想方设法地让我体会耕种之苦,但我从中得到了乐趣,君父的抱负是让百姓远离战火,享受盛世太平,这是君父认为人生中最重要的,对我而言根本不算什么。父亲大人,您盼望我成器的期望要落空了,我是不会因为身在皇室就要做出牺牲给朝臣做表率。乱世要吃苦,也要及时行乐,如果人生下来是为了遭受世道之苦,而失去了笑颜,那有什么意义啊,我厌倦这样的人世。”
说完,元灵均带笑的眸中闪过一丝倨傲。皇后和太女在她的注视下已经走完了台阶,大概在通往此处的小径上,四周浓密的草木恰好遮住了她们的身影。
“所以你与世俗对抗,处处与为父作对,令君父为难?”女儿的不受教让人头疼。元祐帝抚着胡须,“这番见解倒很有意思……听说最近两年你学会了击缶,膳后为父要与你切磋一下技艺。”
“好啊,君父可是国中击缶的能手,请手下留情。”
“挨打的时候再说这一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