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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断琴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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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篱笆外,农人们已经扛锄归家来,进山的猎人们也收获颇丰,钟翠管分到一只野兔,他的阿娘煮成兔肉汤,让钟翠管给老屋的先生送来一碗。

    教学的甄传庭没有按时回到家中。甄传庭曾经讲起,义学里有一个学子很有才华,名为赵大郎。甄传庭一向爱惜人才,为将赵大郎送进巴陵书学可谓是煞费苦心。

    夜渐渐凉了,趺坐在石板上的元灵均打了一个寒颤,睁开眼睛四看,竹篱旁有一抹黑影晃动,接着推开了竹篱栅栏。

    “久等了。”甄传庭提着竹撞进来,看她一眼。元灵均摇摇头,跟在身后往屋里走。

    师徒俩的晏食是蒸饼和钟家送来的兔肉,肉味极淡,面粉粗粝不精细,在如今的情形下,这些都算得上是佳肴美食了。

    用完晏食,师生照例坐下叙话,元灵均把井水中冰凉的果浆端给王师解乏,甄传庭抿了一口,果浆带着香甜味。元灵均觉得不够甜,在浆里放了不少糖。

    甄传庭把一碗果浆喝完,还意犹未尽地闭目回味。直到今日他还没有任何信心把元灵均引导至权势之路,要如何才能把一个无心争权的人引导而去呢?

    “明玉,就要入秋了,你要不要回巴陵?”

    听王师主动提及此事,元灵均显然吃惊,旋即腮边露出一对笑涡,“王师觉得可以?父亲一定觉得我不够坚强,连这点苦都无法吃下。”

    “只是惩戒也该够了,我会尽快转达你的意思,但结果不一定如你所愿。”

    怕元灵均不理解,甄传庭担忧地看了学生几眼,暗暗想起王宫里的那位,五年前一手扶持兴盛了樊氏,做起常山国一人下万人上的第二女主,幸亏当初陛下的英明果决,没有将年少的女王完全抛掷给那等妇人,置于一众虎狼武将之中,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想到这里,甄传庭更是庆幸不已,转而忆及那日陈莒所言的烦难之事,不免心思低沉几分。

    “王师不如不说。偷盗的事还请不要告知父亲了,他不让我回去也没什么,本来就是我做错了事……”

    说到后面元灵均声音越来越低。

    学生行事不端,是老师的失职。甄传庭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这已经不是元灵均第一次犯错,不再是师傅教导不严,而是她本身有问题,起初元灵均不这么想,听樊姜说,她上学学会的第一句话是“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据说自幼对权势敏感的孩子将来会有大出息。

    就在刚才,元灵均改变了看法。几日前她挨的一顿手板,一点也没有冤枉她,因为顽劣之心才做出偷盗的举动,哪里知道王家小儿如此胆大,追出来朝她掷了一块石子,仇恨的模样时刻浮现在元灵均眼前,提醒她是多么愚蠢无知。

    到底是什么让一个孩子具备那种眼神呢?元灵均得到了答案——战乱中的平民越来越穷困。王家小妹病入膏肓,王家要卖掉唯一的老母鸡才能勉强凑齐药费,元灵均又正好偷了那只救命的鸡,之后得知真实情况而备受良心谴责,她把老母鸡偷偷送回去,王家小妹也得到及时救治而活下来。

    战争愈演愈烈,任何一个国家都经不起持久又庞大的军需耗费,朝廷贫乏,无辜的妇孺儿童在流亡途中不断死去,后继无人的军队还能否继续抵抗外族入侵,结束乱世,这是众多晋国子民共同的担忧。

    晋北战乱,毗邻东海和南境的常山国也未能继续保持祥和安宁的状态,甄传庭接到了常山宫的来信,一早启程赶往巴陵。

    甄传庭走后天官县连续下了几日大雨,习字用的竹简不够了,元灵均在屋里烧火汗青,天放晴之后,河水一片浑浊,元灵均就带着村里一帮野孩子到山脚下的天官河浑水摸鱼,平日里称王称霸的孩子们特别听这位什么都不懂却什么都敢做的大孩子的话。

    钟翠管依旧在抚弄那张来之不易的七弦琴,吱吱呀呀,不成曲调。钟翠管意志十分坚定,为了赶今秋的乐工考试,起早贪黑,一做完活立马抱着七弦琴下山。

    “常山王好乐,对宫下乐伶多有恩赐奖赏,这条路径最为合适。”当旁人问起他为何如此执着地做这件事,钟翠管这样解释道。

    钟翠管要出人头地,就靠手中一张七弦琴。村里的老先生死前赠他一把破旧的七弦琴以及数本琴谱,钟翠管天分还算不错,但要进入筛选严格的常山宫乐府恐怕不行,还需要一位琴师指点。

    今日很奇怪,竟破天荒没有听到山谷传来熟悉的琴音,钟翠管没有鼓琴,究竟生了什么事情?

    元灵均刚和村里的小孩摸泥鳅回来,额头、脸颊、浑身都是稀泥,连长都滚成了**的泥棍,一条条粘在后背和前胸,王师甄传庭一走,她就立马露出了原型。

    爬出草堆,元灵均在位于山径口的大滚石下找到了仿若失魂的少年,元灵均冷哼一声,叉腰站在少年面前,她的颈窝有飞落的草屑夹杂,衣服皱皱巴巴,整个人都像是在泥塘里滚了一圈似的,和爱美的女孩真是天壤之别,但她从不在意这些。

    “喂,你怎么啦?坐在那儿看什么?”

    钟翠管把怀中的七弦琴紧了紧,手筋突兀,面色灰白,好一会儿,钟翠管才哆嗦着唇,勉强挤出一丝声音,“六娘,以后不会再有人吵你睡觉了。”

    “这么说是何意?”元灵均用力一摆头,草屑飞落下来。

    “严家今晨来退亲,玉管也已经应允,我和她的婚事就此作罢了。”

    说到这里,少年突然伏倒琴身失声痛哭。

    原来是他的小青梅跟人跑了?元灵均不禁偷乐,平时就在杂书上看过这种事,还从未亲身经历,怎么不感到好奇。

    钟翠管和严玉管是指腹为婚。钟严两家祖父曾同赴战场御敌,有同袍之谊,结拜之义,钟翠管和严玉管尚在母亲腹中时,两家老人口头约定,若是生下男女就结为百年,延续二氏情谊,足月后两家儿妇果然诞下一男一女。

    之后两家老人先后离世,严玉管的大伯为生计远游海外经商,还乡后在常山境内的郡县开起商铺,生意越做越大,各郡县都有严家的商号分铺,几个侄女也沾了大伯的光嫁了富足殷实人家,反观钟家,家里已经穷得揭不开锅。在严氏长房富贵后,严玉管家在村里颇有几分地位颜面,初时尚且顾及老人遗言,家族一旦富贵人心就变了,严家刚托人给三女说好亲事定下婚期,便迫不及待赶到钟家来退了幺女的婚约。

    “大丈夫何需哭,天下之大,总有你的立足之地,不如带着严娘子逃走好了。”杂书上写才子佳人携手雪夜私奔,月夜私奔,兴许也管用。

    只是钟翠管并非才子,严玉管也非佳人,他们是世间最平凡不过的一对儿女。

    “我家虽穷,但志气尚存,严家可以瞧不上我,但不能侮辱双亲。”少年横举起七弦琴,加重了语气,“如果因为儿女私情就做出违背孝义的事情,我钟翠管有如此琴——”

    钟翠管突然抱琴站起来,元灵均吓了一跳,刚要阻拦,少年已举琴猛地摔向滚石,元灵均目瞪口呆,惊在原地。

    一声碰撞断裂的轰然巨响回荡在山间,七弦琴折腰断开。

    在将才的一瞬间,元灵均不敢相信,面前的少年还是不是温柔浅笑的钟翠管。

    没有错,他还是钟翠管,裋褐依然陈旧,却异常干净整洁,老天还赐给他一双明眸,让他看清世间丑恶的嘴脸。

    钟翠管用他单薄傲然的身影无声抗议,如同摔成两截的七弦琴,决绝悲壮,和他至真至爱的少年心一同焚死在炎炎夏日里。

    看他把琴都摔了,是不是也不准备考乐工了?元灵均怔了怔,抱起残琴追上去,“你真的不鼓琴了吗?它可是你从老先生那苦苦求来的,如今把它摔坏了,还怎么平步青云啊?这样可不行,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再做决定吧。”

    “不能果腹,不能蔽体,一把破木头有何用!”钟翠管瞟了一眼她怀里的断琴,淡淡道,“拿去烧了。”

    “才不!”元灵均大声嚷道,她以后绝不要再做焚琴煮鹤之事了,实在杀风景。

    元灵均把七弦琴推到钟翠管怀里扭头就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瞪住钟翠管,“喂,你一定要去巴陵啊。”

    有人不需要是因为曾拥有,不知珍贵而不屑,但那很可能是别人想方设法也盼不来的。譬如一张琴,或是一个乐师的身份。

    这种自内心深处的**,元灵均毫无体会,她在游历四方的马背上长大,和江湖人做朋友,和异乡旅客结伴游历,也是把逆耳忠言当成耳边风的富贵娇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