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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天锋(上)
天锋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生出神智的。
他是混沌分化、天地初开时的一缕先天灵气,被造化的指尖拨到苍穹的星轨上,成为北斗杓端的一颗星曜。
一颗隐而不明的星曜。
当大地上的万物抬头眺望夜空时,看到的往往是他明亮的双生兄弟——摇光。大而白、动有光,凡间的人们称摇光为破军星,是忠诚骁勇的七元解厄星君之一。而他天锋却被称为“凶星”、“煞星”,被排除在北斗七宫之外。
他的星光长久地晦暗着,一旦亮起,便是天下野乱起、有争兵;赤地千里、枯骨籍籍的战燹之时。
作为星宿时,他跟摇光挨得很近,却几无星辉与神念上的交流,与其他星曜更是形同陌路。
直到掌管诸天星象的北极紫微大帝,将他与摇光赐给了座下的一名金仙。他见自己的蠢兄弟依然一副随遇而安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你甘心?”
“甘心什么?”摇光莫名其妙地反问。
“由别人主宰我们的命运。天道把我们安放在哪儿,我们就得在哪儿,帝君把我们赏赐给谁,我们的一切就得归谁。凭什么?”
“凭那是天道,是帝君啊。”
天锋觉得摇光堪比解体的死星的一块顽固碎屑,简直无可救药。
摇光却笑了笑,道:“天道运行、万物去向,自然有它的理,何必满腹牢骚、妄自非议,又能改变什么呢?”
天锋气得不再搭理他。
那名金仙道号临央,年岁不大,成仙才四百余载,就从天仙顺利晋升到了金仙,在整个玉清境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仙骨与资质,又是帝君钟爱的亲传弟子。跟着这么个前途无量的主人,也不算亏呀——其他星君如是说。
天锋冷厉地瞥了他们一眼,心底恶狠狠道:呸!
临央自从晋升大典上得了双子星,就在琢磨着如何物尽其用。
“用星魂炼一对兵器好了,刚好我也缺副称手的兵器。看这品秩,至少也能炼成上品仙器吧。”他听见那个整天高眠懒起、四处游荡的少年仙君,触摸着摇光的星云说道,“这样你们既是星魂、又是器灵,可以继续普照天下,同时还能与我一起游历悟道,多好。”
临央也想摸天锋,却被他恼怒地躲开了,甚至不顾主从身份,放出星力来袭击。
“哟,果然是个刺儿头。师父说你天性乖张暴戾,杀戮心重,把你交给我,也是对我道心的一种磨砺。”临央笑眯眯地朝他招手:“来,主人好好调/教调/教你。”
天锋化成一道煞气四溢的刀光斩了过去,撕裂仙雾云海,甚至连界空都劈开了条裂缝。
临央轻巧避开,哂笑道:“气势与力道都不错,可惜还不够锋利。你不适合化作刀形,刀虽霸道,却不够灵利,还是当一柄剑罢。”又摸了摸稳静的摇光:“你为鞭形最佳。”
“去死吧!”天锋还想攻击,却被临央以帝君赐与的论星囊兜住,进了炼器室。
九九八十一日后,摇光的星力被炼成一根裂苍穹、断星河的长鞭,赫然是万中无一的极品仙器。
天锋在论星囊中感受到,摇光身上那股比之前更为磅礴与凌厉的威压,境界竟然提升了一大阶——这个看似疏懒的少年仙君,竟是个炼器大宗师!他在诧异之余,隐隐有了几许期待:如果他能借此机会变得更强,是否就能摆脱被摆布的命运?
所以在轮到他时,他并没有剧烈地反抗。然而全不反抗,他又不甘心,于是就暗中使绊子拖后腿,滋扰临央的真气运行,故意消耗对方的元神法力。
摇光在星力炼制成仙器后,因为体内混入了临央的精血,便顺理成章地结出主人与兵器之间的羁绊,见此情景,忍不住要上前压制天锋。临央却冲他摆摆手,似笑非笑道:“你帮了我,他不服。”
于是一金仙一星君开始了漫长的拉锯,一个想兵不血刃地降服,一个要心怀不轨地捣乱,同时又得小心着法术反噬两败俱伤,炼器过程双方都十分难受。
又过了整整一百三十六天。
天锋见临央因为法力耗费过多而面色发白,眉目间带着疲惫之意,尽管自身累得星辉暗淡,依然感到了一种报复的快感,以及一丝莫名的松懈。
……算了,差不多就行了,万一他余力不足以使我升阶,我也没落得什么好处。一念至此,天锋像只刺猬收拢了身上的硬针,慢慢化出了一柄长剑的模样——银锷乌锋,阴阳昼夜一样黑白分明,剑芒吞吐间仿佛连罡风与时光都被侵削,充斥着毁天灭地、生机断绝的杀戮与暴戾之气——即使被炼化成剑,他仍是一柄令人又惧怕又厌恶的“凶剑”、“煞剑”,比之前更加凛冽锋利,锐不可当。
待到炼器的最后一步定魂圆满完成,临央方才收回法力,长长地吁了口气,脚下有些虚浮。
摇光化作人形,一把上前扶住了他:“主上,耗神费力过度,需要调息静修。”临央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胳膊:“摇光化成人身挺好看的呀,我喜欢。”
天锋被迫看这幅主仆情深的情景,心中呕得很,又见摇光竟然微红了脸,跟个半推半就被调戏的小姑娘似的,更是怒且鄙夷。
结果临央又转向他道:“天锋,你也化出人形给我看看?”
天锋压根不想理他,要不是被滴血认主,他这会儿早把临央戳了个对穿。
然而临央调休片刻后,又用论星囊改制了个剑匣,要把他装进去,同时沉着脸道:“新鞋难穿、新剑难驭,还是锁进匣子里杀一杀锐气的好!”
论星囊是帝君以大威能,撷取星宿海里的黑色漩涡编织而成,专门克制星力、束缚星魂,被锁在里面的感觉十分不好受,就像把房子般庞大的身躯,硬塞进衣柜里去似的。天锋顿时有些心惊肉跳,想着随便化个人形糊弄他一下,譬如钟馗一样体貌的彪形丑汉,跟他相看两相厌,以后顶好都是剑形。
结果他一化形,轮廓刚显五官未明,临央就开始哈哈哈地狂笑,一边指着他,一边对摇光道:“天锋竟知道我就缺这么个能带出去镇场子的,简直鬼神辟易,好极好极!”
被临央这么一笑,天锋恼羞成怒,身形寸寸矮缩,最后变成七八岁童子大小,还梳着双抓髻,唇红齿白得像个瓷人儿,只是眉宇间煞气笼罩,一双丹凤眼锋锐如剑。
哼,偏不随你愿!他咬着牙心道。
临央忍笑,上面摸了摸他的脑袋,在他屎一样臭的脸色中说了句:“安心跟着本仙君,会有你好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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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屁好处!”天锋在匣中忍受着被挤压的痛苦,气呼呼地骂道,“带我出去,又不让我出鞘见血!不斩不杀,我算哪门子的剑!”
摇光在外面劝他:“你知道自己这一剑下去是什么后果,不分好歹连同无辜者都要灰飞烟灭。主上制止你是对的,总不能眼睁睁看你捅篓子……”
天锋阴阳怪气道:“嗬,你们都当好人,就我是惹祸精!当时情况你也看到了,那些所谓的无辜者被迷了心魂,助纣为虐,我为何不能一并砍了?”
“他们被妖物控制,神智迷失,并非他们的错,而且只要诛杀首恶,就能解除控制,又何必多造杀业,损了主上的功德?”摇光一脸严肃道,“天锋,你要摆正心态!你是主上的兵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凡事要为他着想。像你般屡次三番挑衅闹事,也就是主上宽容不跟你计较,换一位金仙或是天帝,看不直接把你回炉重铸!”
“他宽容?他那是那我开涮!带着我四处溜达,又不肯我出手,看我被杀戮的*折磨,他就开心了!”
“天锋!你怎么就如此……不可理喻!”这下即使摇光再沉稳,也有些恼了,“依你的性子下去,总有一日要自取灭亡!亘古至今,陨落与自毁的星君还少么?多是无法抑制自己的狂暴星力,不断吞噬不断膨胀,最后失控之下解体而亡!主上正是为了使你不要步他们的后尘,才磨砺你的性子,让你领悟利而不害、为而不争的大道真谛。你怎么就不能体会主上的苦心呢?”
天锋冷笑一声,暗想:摇光为人死板又爱说教,也不知是惯于服从上谕,还是真把那金仙放在心里,活像头认了主的忠狗,看着惹人讨厌!
摇光见他执迷不悟,摇摇头先行离去。
在洞府外,临央悠然自得躺在松树下的平坦巨石上,任由青丝、衣袂铺了满石,正闭目小憩。他不欲打扰,正要自行退去,却见临央懒洋洋伸出一只手臂,掌心虚虚向上,“臭小子不听劝,是不是?”
摇光走过去,斟了杯灵茶递到他掌心,“是我口拙,没能开导好他。”
临央嗤笑一声:“他是个什么德性,与你何干。你们名义上是双子星,也不过是因为在星轨上离得太近而已,你还得为他负责终生不成?是我这个做主人的不会调/教,都三百多年了,还是这副凶暴顽劣的模样,怕是帝君要对我失望了罢。”
摇光听他这样说,心底不知为何有些酸楚,想起外面总有些风言,说临央仗着手中仙器与好靠山,高来高去,任意妄为,也不知修的是什么道。他听了十分想反驳几句:仙器难道不是主上自己炼制的?你们自己炼不出,妒忌什么!帝君虽看重主上,却不曾给他开过任何方面之门,一切机遇与资源全是靠主上自己的努力争取来的!你们看人家表面轻松,如何知道背后不是浸透着种种血汗艰辛,只顾眼红着说风凉话罢了!
临央却云淡风轻地摸了摸他的肩膀,唇边带着一抹诮笑:“何必跟无关紧要者浪费唇舌。喜欢你的人,无需你去解释,不喜欢你的人,再解释也没用。”
摇光本还有些忿忿不平,想来想去,觉得主上说得在理,也就看开了:在主上眼里心中,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与路边石子、河畔杂草并无分别,他根本不屑一顾,也自然不会受到来自杂草与石子的伤害。
然而看着临央总是独来独往的身影,他又觉得主上其实是孤单的。主上没有真心挂念的人——宵弋仙君或许算半个,也没有知交与道侣。他永远只信任自己,信任自己亲手炼制的武器——其中还包括一个死活不开窍的天锋。他对紫微大帝,在孺慕般的亲昵之外,更多的是唯恐对方对他失望、此后再无人真正关心他的惶恐。
这样的临央仙君,究竟是为什么而修仙?又该如何去体悟大道呢?
摇光总忍不住要担心他,牵挂他,以至于后来半步也不敢离开他。随着时间百年千年地流逝,这种亦步亦趋逐渐就成了习惯,成了本能,成了彼此神魂间相互呼应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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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奴性!”在地府胡乱砍伤平等王手下的鬼差,又一次挨了罚之后,天锋不屑地道,“好好的星君不当,非要当人家的侍卫和奴才!他要是想吃口星君肉,你恨不得把自己的胳膊塞他嘴里。”
摇光瞟了他一眼,常年修心养气,令他已很有些不怒自威的气势,“天锋,你什么时候才能醒悟?”
天锋啐道:“这辈子都悟不了!你叫他放了我呀,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多好?非要当奴才!”
摇光把剑匣上的封条多贴几重,刚走到门口,见临央脸色不太好看地现身。“主上,出了什么事?”他忙问。
“还不是地府那破事儿。平等王越过常年隐居的北阴酆都大帝,把状直接告到救苦天尊那儿去了。我猜师父是帮我挡了一挡,才没有传我过去当面斥责。但救苦天尊说了,既然是手中仙器失控,主人有驭下不严的失职,器灵更是犯有违逆天条的大错,天锋星君罪无可恕,必须受罚。”
摇光问:“要怎么罚?”
“在十八重地狱的火海中煅烧,再于血池中浸泡……”临央不禁皱起眉,“如此酷重的刑罚,我家天锋还是个孩子,如何受得起。”
摇光虽也不乐见天锋受罚,但还是忍不住默默道:你不是骂他“屁个孩子,开天辟地活到现在的熊孩子”,时常恨不得把他回炉重炼个乌龟壳,现在怎么又维护起他来了?他没说出口,只是问:“主上,如今要怎么处置天锋?”
“……最息事宁人的办法,自然是按救苦天尊的意思办,让他吃两三年苦头,让十殿阎罗消消气,再由我出面要回来。”
天锋在匣子里依稀听到这里,忍不住想骂出声来:去你娘的——
一句话还没骂出口,却听临央接着道:“可我不会把天锋交给他们处置!天锋是我的,他听话也好、忤逆也罢,只得我有资格训他罚他,其他人,除了师父以外,谁想动他一个手指头,我是决计不会同意的!”
没骂出口的那句话像一块硬面团弹回来,堵在天锋的喉咙口,叫他险些岔了气。
他满肚子的愤懑、憎恶与恶毒的咒骂,忽然就萎了。
许久之后,他才想到反击之词:嘴上说得好听,哼!
然而临央又离开了洞府。他隐隐不安地等了两天,最后终于等到临央回来,说是摆平了地府的事,但也接了个差事,要去下界调查天象异状。
外面悉悉索索,是临央与摇光开始收拾各种需要带上的法宝、丹药和符箓。天锋在匣子里待得浑身不得劲,又听摇光问要不要带他去,临央答“算了”,当即怒喝起来:“算了是什么意思!”之前说的那些话,果然全是说得好听而已,临央就是嫌弃他,凶戾、不听命、爱惹事……然而他已经尽量克制自己了!从开天辟地到如今,他从来没有为谁这么辛苦地克制过!临央一点都看不到,他眼里心里可靠信任的武器,只有摇光鞭!他总是那么偏爱摇光,无视自己……心口被酸涩堵得满满当当,甚至要漫到鼻腔眼眶里来,他竟真的像个小娃娃一般,一面用力撞着剑匣,一面用尤带奶气的童音呜呜地哭起来:“……主上也太偏心!”
临央与摇光头大如斗地将他放出来。
天锋也不知自己此刻是怎么想的,究竟是不要脸地假借着童子体貌,满地打滚撒泼耍赖呢,还是他就真成了一个满心委屈与暴躁的孩子,满地打滚撒泼耍赖。
——他娘的谁在乎啊,只要管用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