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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天上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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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玄仁问张禄,是不是认为未来是可以预测的,张禄瞠目结舌,不知所对。裴玄仁微微一笑,注目郄俭:“卿能占,可与言之。”

    郄俭痰咳一声,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始给张禄讲课:“子曰‘逝者如斯夫’,是知时光若水也。吾在中流,上溯为可知者,若其未知,不到我所;而下行为不可知者,以我所为发端,汗漫不可测度……”

    用古文阐述一套哲学观点,确实是件相当辛苦的事情,说着累,听着也迷糊,张禄要不时打断他的话,先表述自己的理解,询问是否正确,然后才能继续学习下去。不过最终,他还是大致搞明白了郄俭所说的含义——也就是未来是否可以预测的问题。

    这年月人们依然认为时间是直线的、连续的,就好象滔滔大河,从源头流向入海口,只是源头何在,是否真有起点,流向何方,是否会有终点,恐怕就连仙人们都搞不明白。

    流逝的时间,发生过的事情,就好比一个人站在河流的中段,放眼观望上游,不管你瞧得见瞧不见,那都是一段确定的航程——因为上游的水倘若不循着水道而行,根本就不可能流淌到你身边来。但未来你是既瞧不见,本身也不确定的——虽然也有水道约束,但不可能知道某一滴水会不会半途溅出、蒸发,甚至河流会不会途中改道。

    所以未来是不确定的,是存在着很多种可能性的。但这并不是说未来绝对不可预测,一是既然有水道约束,则其大方向不大可能改变,也就是常说的“世间大势”。裴玄仁说汉朝气数已尽,必将在近数十年内崩溃,刘姓更为他姓,这是可以确定的,并且谁也扭转不了。然而改朝换代之际会不会发生动荡,动荡规模究竟有多大,是如同新莽建立那般和平过渡还是如同新莽灭亡那般天下大乱,就同时存在着多种可能性了,并且很难加以预测。

    郄俭道:“闻释氏说因果,事有其因,乃生其果,斯亦有理也……”有大智慧的人,根据原因就能够推出结果,所以未来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可以预测的。但预测大事容易,预测小事反而困难;预测短期事件容易,预测长期发展就难;预测必然事件容易,预测偶发事件则难——“吾虔心卜占,或可晓五六日间事也;若张师占,可测数月经年;若仙人占,或可测数百上千岁之事。释家云佛知过去未来一切事,窃以为侈言耳。”不过是吹牛逼罢了,没人……没有什么神仙真能够无所不知,算尽未来。

    最后郄俭还补充了两点。一是——“测人易,测己难,少测易,多测难。若知吾将罹祸,必寻机避之,则来日因之而变也……”一件事物的发生、发展,会受到各方面因素影响,一则来说,当你越深入了解影响它的各方面因素,则你对事物结果的预测就会越准确。然而另一则,你对事物的预测本身就会影响到事物的发展,甚至一定程度上推动它偏离原本的轨道,所以你越是深入了解影响它的各方面因素,越是频繁加以测算,则预测结果反而会越不准确。

    尤其当预测者预测自身前途的时候,患得患失的心情,趋利避害的本能,会使得预测越发偏离可能的真实——“故谓‘善医者不自医,善卜者不自卜’也。”

    张禄心说你拉拉杂杂那么一大套,我简单一句话就能解决问题啦——这不就是宏观世界的“观测者效应”吗?

    郄俭补充的第二点,是说越愚昧的人,他的处世方式越是简单,越具备可预测性——好比一辈子被束缚在土地上的农民,你说他明年的今天跟现在一样在种地,除非有大的天灾人祸影响,否则基本上不会有错。而越是智慧之人,他的行为就越是难以预测,因应外在环境哪怕再小的变化,他都能够拿出完全不同的处理方法来。所以说了,你让我占卜一老农民现在跟哪儿,这好算;让我占卜自己明天会在哪儿,难度就比较大;若想占卜堂堂南华仙隐身何处,那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任务啊!

    张禄一摆手,说我明白了,多谢你给我上的这堂课——“统而言之,于吉何在,无可占也。”你倒能算出我会去阳城找你,那是说我跟个普通农民智商相同吗?

    郄俭一摊双手,说我能力浅薄,实在难以测算。随即转向裴玄仁:“裴师可能占否?”

    裴玄仁苦笑摇头,但他随即说,这不能成为二人不下山去寻找于吉的理由——“若本有缘相见,而不往寻,终不得见也。”

    张禄撇嘴冷笑,说你们都不知道于吉跟哪儿啊,我……我也不知道,但我或许知道于吉三五年后,将会在哪里出现。

    裴玄仁脸上先是微露惊愕之色,随即双眼一眯,笑起来了:“若云可知者,舍伯爵其谁欤?可试言之。”

    不过这回张禄没再允许郄俭旁听,他要单独向裴玄仁汇报——郄俭倒是并不在意,终究人家师徒传承,有什么秘法不希望外人听见,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啊。于是他暂且退出去歇息了,等到屋里光剩下了张、裴二人,张禄咳嗽一声,改用两千年后的语法对裴玄仁说:

    “未来的史书,我是没怎么读过的,但讲述汉末这一段野史、小说很多,有一部书叫《三国演义》……”

    裴玄仁摆摆手,打断他的话:“休言其因,但道其果可也。”我早说过了,最近几百年的历史不打算知道,以免影响修仙的道心,所以不必剧透,你就光说相关于吉的事情就成。

    于是张禄说了:“少则三年,多不过十年,于吉将在吴、会某处传道,而为孙策所杀。”

    裴玄仁听着这话,倒不禁愕然:“果为杀否?”于吉那么大道行,怎么会被凡人杀死呢?“汝言孙策,得非孙文台嫡男耶?”

    张禄说根据小说记载,于吉虽然被杀,但孙策还经常见到他的幻影,导致精神失常,最终为……好吧不剧透,总之于吉是真死是假死,是使了幻术还是兵解,这我都说不准,但他数年后将会出现在江东地区,应该八九不离十吧。而且孙策杀他的缘由,就是因为他信徒众多,就连很多官吏都先拜他,然后再拜孙策——可见这南华仙闹出的动静不小啊,只要到时候去吴、会两郡一打听,肯定能够找得着。

    至于孙策,确实是孙坚的长子嫡男,如今应该还依附着淮南袁术,将来会借兵渡过长江,吞吴取会……好吧好吧你别瞪眼,我闭嘴就是。

    裴玄仁捻捻胡须:“今止得此线索,不可放过。”他的意思,你们这就下山奔江东,先去等着于吉——“若云广传道法,使吏民皆拜,恐非一二年之功也。”谁知道于吉究竟在江东传了多少时间的道?说不定他已经,或者即将去往吴会,你们早一天找到他,或许就能早一天发掘谶言的来由,避免对人世间和修仙道造成更大的损害。

    然而张禄却连连摇头:“我不下山,下山恐有性命之忧……”随即就把在嵩山法王寺中遭遇外魔的事情,向裴玄仁详细禀报了一番。

    张禄回来的路上,一边跟郄俭聊天,一边脑袋里多开了条线程,就始终在琢磨这件事儿。为什么自己会碰上那种奇奇怪怪的玩意儿呢?究竟是纯出偶然,还是修道过程中的必然?

    话说半夜袭击他的和尚第二天一早就苏醒了,回忆说自己好好地熄灯睡觉,跟席上躺着——还是通铺——根本就不记得发生了什么,等再醒来,腿已经断了一条……而且他半夜提刀出去,那些同宿的师兄弟们也都毫无察觉。法镜和尚反复跟张禄说,这确实非关我弟子之事,甚至也不关俺们寺庙之事——以前从来也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件哪。

    法镜态度诚恳,张禄不得不信。他如今头脑清醒、思维敏捷、感官敏锐,要搁D&D系统里,感知18起,还点了满级的察言观色,对方是不是在扯谎,基本上一瞧便知——当然啦,也不排除法镜和尚佛法高深,惯于骗人……可要真是那样,再追问下去也必然是一无所获。

    所以只好回山来问裴玄仁,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你倒是跟我说过,修道之人易受心魔所惑,或受外魔所扰——也就是所谓的走火入魔——可是路上探问郄俭,他就从来没碰到过这类夜袭,可见不是修仙必经的坎坷。是我真撞大运了,出门撞妖呢,还是法王寺地方不干净?有没有可能这是必然遭遇,是有什么妖邪异物盯上我啦?要真那样,躲在山上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一旦下山,恐怕小命难保啊!

    裴玄仁一开始并没有把张禄的话当一回事儿,可是随即仔细询问那“外魔”附于人身之后的状态,当听到“黑夜之中,几乎察觉不到有人甚至有物体存在,亮灯之后,其形虽现,仍然若无实质”等描述后,目光中却不禁露出些微惊骇之色。要说修仙修到裴玄仁这种程度,心志极其坚强,几乎就“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因为人世间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威胁到他生存的存在了——这种骇然之色,虽然只是一瞬,却是张禄此前从来也没有见到过的。

    张禄本能地觉得不对,那外魔肯定是盯上自己啦……

    最终裴玄仁长身立起,招呼张禄:“汝随我来。”他从身后的书架旁摘下一个小小的布袋,然后大步朝屋外走去,一直步近山崖。张禄跟在他身后,就见裴玄仁转过身,背对山崖,招一招手:“近前来。”张禄赶紧拱手趋前,两人正面相对,距离也不过一尺多远。

    随即裴玄仁就解开布袋,从里面掏出半支香来——也就小手指那么长——鼓唇一嘘,香即点燃。说也奇怪,这中鼎之上终年微风轻拂,可是这香烟却丝毫也不扭曲、散漫,而是跟道光线似的,笔直如矢,直透苍穹。

    张禄仰着头,顺着这股香烟就往上瞧,眼见得越飘越高,终于瞧不见啦,猛然间四周的微风静止了——不仅仅是空气流动而已,在他的感觉当中,就连脚下青草也不再摆动、生长,周边一切都象是被冻结了似的,瞬间凝固。

    这状态,倒有点儿象是当年张坚摄自己上山前,先对某同僚施了定身法啊……他略略蜷曲了一下十指,还好,自己还能动。

    就听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玄仁召我何为?”

    张禄“嗖”地转过身去,定睛一瞧,说话的果然正是张坚张刺谒。他心说不妙啊,貌似这事儿连裴玄仁都解决不了……或者是解释不了,竟然惊动了正牌神仙张坚!

    看起来,裴玄仁点那柱香,就是为了召唤张坚前来。于是张坚一问缘由,裴玄仁就说啦:“伯爵前遇刺,所袭若无形质者,抑邪魔耶?”

    张禄心说我刚才跟你说了一大套,你归纳总结起来就这么几个字啊……要说文言就是有这点儿好处,非常简洁(虽然未必明了),短短几个字里就能包容着相当丰富的含义。而语言文字由简单变为复杂,一是如同自己此前所猜想的,因为社会生活中所要涉及的语意更加丰富,要求含义也更加精确所致,二是受其载体所限制的。上古刻竹木为字,相对困难,所以文字不可能繁复,后来改成笔墨,进而发明纸张,写字容易多了,成本也低廉了,所以中古的文字就比上古要复杂得多。

    至于文言文一直用到明清,那当然是别有原因,非关社会和技术的发展——儒家崇古,士大夫也要与下等人表现出区隔来,就不可能让文字变得通俗易懂。张禄还隐约记得,自己小时候还没有电话,只有电报,那几乎变成了文言在社会生活中的最后阵地,等到电话普及以后,就再没人跟日常生活中还使用哪怕丁点儿的文言啦——故意拽文以显示自己与众不同的另论。

    当然了,以上毫无意义的想法,只是张禄在自己大脑中开出的额外线程而已,他主要的精力还是放在凭空出现的张坚身上。就见张坚听了裴玄仁的话,也不禁略略一皱眉头,随即就问自己:“怎么回事,汝可详细言之。”

    张禄心说果然几个字只能提纲挈领,不能把事情说通透,还得我再复述一遍不是?当即耐着性子,把在嵩山法王寺里的遭遇详细分说。张坚微眯双目,再次上下打量一番张禄,然后突然开口:“汝可随吾往天上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