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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顺子呆坐在床上好一阵子,嘟囔了一声什么,揉揉耷拉着的发涩的眼皮,掀开被子准备下床。曙光从窗外射进屋,在灰土色的墙壁上映红了一小块地方,他死死地盯住那块地方看,许久才弄明白是阳光而不是血,又嘟囔了一句什么,才扭转身子坐在床沿,用脚尖在地上寻着了鞋子,趿拉着下了床。
墙角落靠着一块二尺见方的三夹胶合板,他的眼光刚一触及它,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这是一块“牛鬼蛇神”挨批斗时挂在脖上、垂在胸前的牌子,是他做的,上面的字也是他用炭写的。
杨石山死了,李顺子整夜没有合眼。杨石山这个老革命如今成了老冤鬼了,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没法撵开。
工人宿舍是一溜一溜的平房,邻家稍大点的响动便听得见。昨天半夜的摇锁声,来得突然、恐怖,李顺子一听就断定来自杨石山家,哪里敢开门出去看个究竟?在被窝里直打哆嗦。他想,山茶嫂子肯定还守在死佬身旁,不然,怎不在家?这个不敲门而摇锁的,摇得那么凶,哪个会这样?不就是石山哥的魂回来了?他愈想愈怕,心跳如擂鼓,不住地念叨着求老婆冬香在天之灵保佑他。
冬香姓邱,没有文化,在家属连上班。冬香个子比李顺子还高半个头,女儿李桃现在的样子挺像她。冬香知道石山从前帮衬过小顺子,跟随顺子叫石山“哥”,称山茶“嫂子”。“文革”以后,李顺子只敢在没外人的时候喊石山“哥”,但冬香不管这许多,有回“牛鬼蛇神”戴着高帽子游街,她敢在街边大喊:“石山哥,小心脚下有水!”提醒石山注意路面的坑洼,不要踩湿了鞋。
冬香出事,是因为女儿李桃。
李桃那年才九岁,读小学三年级。
那时候“全国学解放军”,机关坑口车间选矿厂都叫连,一连二连三连……。家属连的工作就是勤杂活。那天,祸从天降,家属连正在八坑口卸车,矿革委会来人找冬香,说她女儿李桃用粉笔在墙上写了反动标语:“胜利是国民党!”她就被弄上了吉普车,带到一座小楼内的一间房子里去审问。
那人左眼有点吊,好像是造反派的一个小头头。那人问来问去,发现冬香还真不知这事,就问李桃是不是受了杨石山的教唆,冬香说,杨石山关在牛棚,怎么教唆?那人问不出个名堂,却又不肯罢休,眼光从她的脸上移到了她鼓鼓的胸脯,在那里停留了好久。冬香别过脸去,不看他,心里想着女儿,就不免焦躁,屁股坐不住扭动起来,那人走过来在她屁股上拧了一把,冬香气极了,抗议道,你怎么动手动脚?那人说,动手动脚?好,动手动脚!又在她胳膊上大腿上都拧了一把,冬香一把推开他,那人就势抓住她的手一扯,将她扯进了怀里,冬香极力反抗,那人又在她脸上拧了一把,冬香就故意杀猪似的嗥叫起来,那人说,这可是你自找的!用力一推,将冬香推倒在地,径自出了门,将冬香锁在了屋里。冬香揉了揉跌痛的屁股,又狠命地用掌擦脸,那脸上留了股极臭的烟巴气,就不断地恶心吐口水。
冬香认得这关的地方,是造反派八分队指挥部,以前是堆放井下作业工具的杂物间,离八连连部有段山路,孤零零地座落在八坑道坑口旁,如今工人都闹革命去了,武斗去了,一个人影也没有。她心里就有点慌有点怕,却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没奈何只能在一张长条木沙发上坐下来想女儿、想顺子。
到了晚上,冬香更怕了,不断地朝窗外喊有人吗?救人啊!回答她的只有瑟瑟山风。后来,她委实太困,就在木沙发上睡着了。待她从睡梦中惊醒,才发觉有人将她绑在了木沙发上,正要叫,口里就被塞进一条毛巾,她就被强奸了。虽然一片漆黑,她光凭那股臭烟味就可以断定,这人就是白天问话的那个混蛋。
到了第二天早上,家属连有姐妹来搬东西,才把她放了。
冬香恍恍惚惚地回到了家,已近午时。
冬香见门上挂着锁,呆看了许久才省悟过来,这里没有女儿和顺子,也就不想开门了,反身就去学校。
在离学校大门几十步的地方,捞山子忽然窜到她的脚下,她看清是自家养的大黄狗,就狠狠踢了它一脚。捞山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呢?抬眼一看,顺子就站在校门口,她喊声顺子,就朝顺子狂奔而去。顺子尚未开口,冬香就哭倒在他怀里了。在顺子的记忆里,冬香死了娘才哭过一回,如今见她伤心得泪水涟涟,诧异问道,昨晚你在哪里?挨打了?冬香惦记着女儿,止住哭,先问女儿呢?顺子就告诉她,昨天学校把李桃弄去检查交代了,到现在还没有回家。他问了老师,老师讲中午放学就可以回家,他就在这里等着,接着又问冬香的情况,冬香的眼泪就又止不住地往外淌,抽泣着说,没有打,被那个王八蛋……顺子马上明白了,一跺脚,恶声恶气地问,是不是让那个王八蛋弄了?冬香就点头。顺子扬手就扇了冬香一个耳光,冬香怔了一下,摸着火辣辣的脸,不哭了,心里说,该打,哪个男人不气呢?冬香就对顺子说,死也要出这口气!顺子就问,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冬香就大致描述了一下那人的模样,说到那人左眼有点吊的时候,看见顺子的眉头拧了起来。冬香说,走,去找他!顺子朝地上唾了一口,不动脚也不出声。冬香就问,怎么了?要便宜他?拖着顺子要走,顺子突然吼了一声,放开手!又扇了冬香一个耳光。
这个耳光来得太莫名其妙,冬香就冒火了,顶撞道,你打起疯来了?凭什么打我?路边就有人围上来,这下,顺子想骂不敢骂,想走又被冬香拖住了袖子,臊红了脸,冬香气鼓鼓也不想被人看着像演猴戏,只是使性子不肯松手,两人僵在那里。周围的人有吆喝的,怪叫怪笑的,看得很过瘾的样子,冬香恼怒地说,两公婆吵架也没见过?人围里有人煽动地叫了句:反革命还嚣张?人群立即起哄,喊打倒反革命,几个人冲上来捉住她的手,还有人从她身后伸过手来,乘乱抓她的胸脯,她一挣扎,衣服扭扣掉了,露出来半片胸脯,冬香又羞又怒,却挣脱不开。拿眼找顺子,再不见他的影子。这时,路旁理发铺的小徒弟拿了把剪子来,三两下将她剪了个阴阳头。
冬香发疯似的挣扎着,花了好大的劲,才冲出众围。
冬香钻进巷子,兜了个圈才跑出了镇,确认没有人跟过来,才在一棵大榕树粗大的裸根上坐下来喘息。这棵大榕树,繁茂的树冠犹如伞盖,阴沉沉地压下来,她即刻想起了县剧团演的《白蛇传》,这树冠就像法海的钵盂,她就赶紧逃跑似的离开了,直到听不见镇上的高音喇叭,才停住步子。
冬香来到后山,穿过了齐腰高的荆莽,又涉过壑沟,那沟水很浅,却刺骨的凉,她的心却燥热难当,不顾一切地拼命朝草丛中走去,仿佛不达目的不罢休。
“当”的一声金属声,引得山谷起回音,她自语道,这么顺利就到了?便低头去看,这锈迹斑斑的铁家伙,像把老虎钳,紧紧箍住了她的左脚,脚踝被敲击得鲜血直流。她弄不清这是不是顺子下的套子,顺子是会在这里下套子的,开春的时候,他套了只麂子,后来搞“文化大革命”了,他同其他人一样,不敢来了。她心里说,如果是顺子下的,就太巧了。她长长地舒了口气,笑了一下。她站了很久才坐下来,地上很潮,屁股立时有些湿冷的感觉。山顶上还残留夕照,山沟里却阴暗下来了。她用手去扯夹子,哪里扯得开?这夹子是狩猎捕麂子野猪用的,她又笑了一下,好了,走不脱了。
月亮出来的时候,她冷得缩成了一团,饿得直吐清口水。山沟里涌进来一股雾气,弥漫开来,弄得四周朦朦胧胧的,一种叫犁头拐的蛙,“呱呱”地叫得特响,蛐蛐就在耳边叫,她想,会不会来只野猪跟自己争这铁夹子?
不知过了多久,芦萁草丛中突然响起了“哗啦哗啦”的声音,莫非真的野猪来了?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这下,她想笑却没有笑起来,索性闭上了眼睛。那响声立时又消失了,蛐蛐又开始叫了,她才睁开眼来,哎哟,身旁躺着捞山子!她来不及细想,一把揽紧了它。
捞山子依偎着冬香,呼哧呼哧喘着气,毛茸茸的头贴在冬香敞开衣襟的怀里,垂舌刚好落在冬香白玉似的**上。冬香的**突然兴奋地鼓涨起来,她呢喃道,乖,乖,捞山子乖,狗好……她意识到这话说错了,应该说好狗,但她一边抚摸捞山子背脊上光滑的毛,一边依然这么说,不愿纠正过来。
李桃回家之后,李顺子才知道女儿受了冤枉。李桃与同学吴胜利吵架,吴胜利在黑板上画了块“牛鬼蛇神”挂的牌子,牌子上画了一枚李子和一枚桃子,上面打了把大叉,同学们看了都笑,有的还夸奖吴胜利蛮会骂人。李桃很气愤,无奈打不赢吴胜利,只好在教室外面的墙上写了“胜利是国民党”回敬。矿革委会来了人,查出是李桃写的,审问她,她吓傻了,只晓得哭,矿革委会想搞清楚有没有人教唆,没有让李桃回家,到了晚上,学校派了位女老师来看守,是这位女老师才问清原委。
女儿回来了,老婆却不见了。李顺子开始赌气没有去找,天黑了还不见人,这才着了慌,饭也吃不下了,拿剩饭去喂狗时,又发现狗也不见了。
李顺子在山茶陪同下远远近近各坑口找了五天,才找到邱冬香。没有哪个会想到冬香会来这里。狗还在冬香身旁。冬香身旁还有一小撮打架草,这草又名柞浆草,细如绳线的茎上长着三瓣叶片,云山的孩子常采它来玩,将两根草剥了茎上的细皮,相互交扭,两头拉紧了看哪根草先断。显然,冬香用它来打发了许多时间。一命殒去,如此安逸。山茶说,少见这么没要紧的走法。一边说着,一边弯下腰去拾那些打架草,捧在手掌看,眼泪落下来,一滴一滴滴在打架草上。
冬香死了之后,经常报梦李顺子,李顺子也常偷偷地到后山去烧点纸钱。他知道冬香蛮疼他,遇到倒霉的事情,他就会乞求冬香保佑他,冬香就比观音老母差一点,也很灵的。
李顺子下了床之后,本想去灶上拿根冷番薯吃,却拎起了墙角的那块牌子。胶合板是昨天向女儿李桃要的。车队有包装货物的废胶合板。李顺子拿回家以后,在上端挖了两个小洞系上了带子,用炭写了“老叛徒李顺子”几个字,又在名字上画了把叉。
李顺子出门就想起来应该先屙掉泡衰尿,正欲解开裤裆扣子伸手去掏,听见有人喊:“李顺子是叛徒!”李顺子就缩了手,一看,是几个背着书包去上学的娃崽在叫。李顺子便记不得需要屙泡尿的事了,低着头快步离了家。
李顺子走出镇子,径直来到后山。这里是冬香死的所在,他认得路,记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