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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归远侯府。
“张大人要见妾身,如今见到,却是一言不发。倒是叫我摸不着头脑了。”
侯府西边的一处僻静院落里,苏阮和张淇相对而坐。午后日头正好,阳光倾泻入内,将苏阮头上的步摇照的一片璀璨。
“淇入陇西以来,也有近两个月了,倒是头回见到夫人,一时紧张,不知说些什么,夫人勿怪。”张淇一笑,摸了摸自个的拐杖,二十几岁的男子,脸上竟是显出了腼腆的神色。
“张大人可曾婚配了?”苏阮亦是不慌不忙,倒是和他拉起家常。
“我以为夫人早握着我的一切消息。”张淇先回了一句,又是一笑,才道,“母亲心急,二十岁时便叫我娶亲。您也知道,我自少年时便不良于行,家中在此番境遇之前,我亦是个不得宠的。娶的是我母亲的娘家侄女,却是叫我母亲在娘家说尽了好话。幸而我夫人倒是贤惠,不单为我上敬父母,下掌中馈,前晌离京的时候,已经怀了三月的身孕,倒是连我这一点遗憾也给填补了。”
“明年开春,张大人便要做父亲了,恭喜啊。”苏阮听过他这一番话,神色倒是仍旧一派平静,说恭喜时的笑容亦是真挚。
张淇心中倒是不由得也给她鼓起掌来,原以为提及子嗣,能叫这位被害的不能生育的惠安夫人有所触动,却不想人家仍旧是神色平静,这等心性甭说女子了,便是男子亦是多有不及的。
只是一时,张淇倒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便索性只是笑笑。这室内又是恢复了先时的一派宁静,两人谁也不曾主动开口,倒像是较量起来了耐性。说来这二人论耐性倒都是修炼一时的,张淇在家族中当了二十年的小透明,做的最多的便是埋首经卷,研究金石文物,一坐便是整日一言不发,皆是寻常。至于苏阮,未曾遇到李江沅前的那几年,困居小院,亲信皆是或死或被赶出府中,一日日便是想要说话,都不知该对谁言说,久而久之这沉默的功力,便也修炼出来了。
“张大人这几日,住的可还习惯?”到底是苏阮先开了口,倒不是为旁的,只是她与张淇乃是私下见面,未曾知会过李江沅,算算时辰,李江沅没多时也要回府了,她与张淇倒是耗不得许多时候。
“除了头两日,委实委屈了点。这几日,连血燕都有的吃,过得倒是滋润非常。”张淇虽只有二十几岁,脸皮修炼的亦是不错,这般似笑非笑地语气,却配着张异常真挚的脸孔。
苏阮何等道行,丝毫不为他这冷嘲热讽所动,只是微微一笑道:“张大人身子到底单薄了,陇西这地方,清原的公子不补补身子,大概是吃不消的。”
“淇,虽是不良于行,可这身子骨,倒还成。虽说家中不受宠了些,到底未曾受到过苛待。”张淇摇了摇头,见得苏阮开口闭口便是清原,倒也乐得继续这个话题,“夫人也是出身清原,焉能不知,大家族里的弯弯绕绕。有人得意有人不平,谁家不是如此,不单是咱们这大宅院里,说到底为上位者,也不过就是在其位谋其政罢了。淇少时不得意有之,但坐到我这个位置上,就必须先懂得一件事,个人的喜怒哀乐在数百人的大家族里,实在是不值一提。”
“张大人这么说,倒是虚伪了。”苏阮那张芙蓉面上,却是露出几分讽刺来,“据我所知,这家主的位置无论如何,也都轮不到你。”
“无论如何?那如今呢,不是也如是了。”张淇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一张年轻的脸上,却是挂着与年龄不符的笑容,“夫人想得到什么呢?要我说,您也已经是求仁得仁了,若是再有什么旁的想法,那便真是希求了。”
“希求?”
“夫人是巾帼不让须眉的人物,只是,女人家把情之一字看的太重了,反而是累赘了,不是吗?”张淇又叹了口气,毫无阶下囚的自觉,劝起人来倒是万分真挚,“夫人受过的苦,自有人报偿。如今的行径,倒像是迁怒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夫人若是当真向再问谁讨债,也不该是此时吧。夫人若是能放下心头这一时意气,以您,如何分辨不出如今局势。您,不该一意孤行,此时,李侯爷已占据了如此的优势,可也把自己放在了险境上,下一步往哪里迈,淇,请夫人三思啊。”
苏阮那一双苏家人的凤眼,微微上挑,此时这一眯眼的动作,竟叫张淇瞧出来了几分苏国公的模样来,心中也不由得感慨,到底是一家人。
张淇从容地喝下手中满满一盏茶水,才听得苏阮缓缓开口,语气温柔,尾音带着不自觉的上扬,有着说不出的娇媚:“久闻,玄家郎君是个铁石心肠的人物,大人以为如何?”
“人之相交,如鱼饮水,而冷暖自知。”
“方才大人劝我悬崖勒马,大人尚不知,昨日郑玄两位大人,在高阳郡外百里,遇上一伙流寇,其护卫全数丧生,他们二人,下落不明。”
“什么?”张淇那张云淡风轻的学者面目,刹那便碎了一地,一双澄澈的眼里,满是忧虑。待得他望进苏阮那了然的凤眼,脸上的神色猛地便紧绷起来,不敢泄露半分情绪。
“张大人方才也说了,既然敢叫你来高阳,自然是把你查的清清楚楚的,你同玄家郎君之间的交往,又不曾刻意遮掩,我亦是了然于心。今儿,不过是想问问你,可知道,他们二人可能的去向。”
“惠安夫人。”张淇的眉色偏淡,皱到一处时,神色冷厉的惊人,身上那史书文物里浸出来的清润,此时全数散去,连身体的姿态,都霎时间,变作了世家当家人的模样,“我倒是想问问您,归远侯府自诩将陇西掌控在手中,那怎么在离侯府所在百里之地还有流寇?敢在此处做流寇的,我真不知是何许人,是何许人有如此大的胆量,有如此的实力,能在您面前耍这个威风?”
苏阮此时脸上的从容,也有些挂不住了。她如此与张淇周旋了这许久功夫,便是不欲亮出此事来,所顾忌的正是如今这情形。郑玄二人下落不明这话说出口来,归远侯府与张淇攻守之势,瞬间便换了位,更兼之,延平侯府亦是折了人进来,且不说自己府里那个侯夫人已是闹翻了天,邢韬亦是带着重重护卫,要来讨个说法。
“张大人既然与玄大人过从甚密,不妨指点我一二,我也好立刻指人去寻他二位大人的下落。”苏阮压低了头,做出了示弱的姿态,语气也放软几分,“如今局面,是谁人都不想看到的,您拖着不开口,于人于己只怕,都没好处。”
“我如何知道,你不是在诈我?况且,我入陇西不过两月,钦差来此还不足二十日,逃,逃得出您的手心吗?”张淇此时倒是镇定下来,冷嘲热讽配着冷肃神色,瞧着便多了几分政客的意思。
苏阮心中叹了口气,才从袖口中拿出个小包,原是手帕包着的一块玉佩,上头似乎还带着血迹。张淇的目光却是从她拿出那玉佩时,便定在上头,苏阮见得他这副模样,便也知道,这物件算是问对了人。
“这块玉佩你是如何得到的?”张淇猛地抬头,一双眼睛凶狠的逼人,一刹那叫苏阮都觉得心惊。
“城外百里处侯府卫士从血泊中捡到的,我虽是离京数十年,也仍旧认得玄氏的徽记。”苏阮微微侧了头,下意识地便去躲避张淇的目光,那目光太过冷厉,叫人心颤。
“眼下,我也成了烫手山芋吧。”张淇自然识得那块玉佩,似是不确定一般,又将它放在手心反复掂量几次,待放回桌上,他便又恢复了方才那深不可测的模样,目光幽深,却又不见凶狠。
“惠安夫人想好如何处置与我了吗?”
“处置?您是朝廷命官,我是深闺妇人,哪里能说这样的话。”
“到了这时候,您还与我绕圈子,倒是索然无味了。不知,归远侯是否亦是如此行事,您既然做不得主,不妨请侯爷来与我商谈吧。”
“说吧,你要什么?”
“我在侯府住腻了。”
“明日我便派人送您会郡守府,郡守府前次遭了贼人,现下已经修整一新,包您顺意。”
“为一郡之长,我也不好白拿朝廷俸禄,为官者,所希求的不过是一步一步,往长平去。”
“归远侯府不会阻张大人的高升之路,高阳一郡,自有朝廷官员治理,侯府不过是勋贵人家罢了。”
“陇西情形,我要上折子以达天听。”
“这,大人此举,有些不地道了吧。”
“现下事态到了这一步,夫人不会还心存幻想吧。”
苏阮被他这话一逼,便霎时沉默,只是缓缓点了点头。
“夫人睿智。”张淇这才露出个浅淡笑容,道,“我劝夫人好好思量,怎么同郑氏和玄氏交代吧。两位大人应是身上皆有负伤,您不妨从医馆查探。至于这二位的周全与否,夫人想必比我清楚。”
“多谢大人。”
“我劝夫人,凡事三思而后行,免得日后真的收不了场,下不来台。”
“大人劳累了,我就不打扰了。”
直到苏阮的身影,消失在张淇的视线之中,他才猛地抓起桌上茶盏,而另一只倒茶的手,却是颤抖不止,杯中尚未倒得进去水,桌上却是一片狼藉。
桌上那块玉佩,不是玄汐平常佩戴的样式,做成这个样子,便是为了非常之时,传递消息所用。
这块上头,刻的是双鱼图案,意味着,险。
苏阮所言非虚,只怕是李江沅真动了杀心,而苏阮显然是与他已有分歧,而郑玄二人的生机,就在这分歧之中。
士为知己,他,也要为玄汐搏上一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