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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峪关。
烈日暴晒下的沙漠上,狂风四起,黄埃漫天,狂沙怒号。
飞鸟绝迹的天空中,没有云。人迹罕至的荒漠上,有一个人。
那个人走在沙丘上,身后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风跟在他身后,又迅将他的足迹掩埋了。
那个人带着斗笠,黑色面纱遮住了脸。身上裹着宽松破烂的灰色麻布衣,背着一个包袱,还有一把用布包着的刀。刀尖戳破了布,露出光亮的尖端。他右脚的黑色布鞋破了,露出了大拇指。
他翻越几个沙丘后,站在一个沙丘顶端,看着沙丘下面的一条路,那条路在烈日下扭动着通向远方。
他从腰带上取下水壶,从背上拿下包袱和刀,放在一边,然后盘坐在沙丘顶端。他撩起面纱,身子倾向一边,吐了一口痰,黄色的,里面有沙子。痰在沙子上撞出一个小坑,周围的沙子都涌过去,包住它,把它吸干了,不久它就消失了。
他解开包袱,从里面拿出一块干饼,然后重新把包袱系好,拧开水壶,就着水吃起饼来。他一边嚼着,一边观察下面的路。
那是一个干枯的河床,后来成了通向飞云镇的官道。道上有官兵设的关卡,还有土匪设的关卡。除了官兵还有有土匪颁的通行证的人,一般人不敢走。土匪的通行证只有飞云镇的人才有,那是定期向土匪缴纳银两换来的,可保通行和性命。飞云镇是小镇,人不多,所以面孔在土匪那里都认得。若是生人走这条道,没有人保护,必遭劫掠,女人抓走,男人杀掉,割头,所以一般都没人走。为了避开关卡和土匪设的几个拦截点,他沙漠中穿行了三天。前面已经不能再走了,只有走这条道。
他观察着下面的路,一片苍黄,什么动静都没有。
他吃完东西,站起来,把水壶系在要带上,背上包袱和刀,下了沙丘。
碎石在他脚下出细碎的声音,和高处的风声混在一起,其他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他走了一会儿,停下来,然后从背上取下刀。解开包住刀的布,叠起来,塞在腰带上。那把刀长三尺二寸,柄长三寸,上面缠着布条。刀面宽,刀刃磨得很亮;刀背有点厚,上面有很多齿状缺口。刀身银白,在烈日下反射寒光。他提着刀,继续向前走。
前面路两边的沙子中爬起来两个人,蒙着头和脸,都拿着一把刀,走到路中间,拦住他的去路。黄沙从他们身上向下滑落,沙沙作响。
一个人问:“哪儿来的?”
“张掖。”
“去哪里?”
“飞云镇。”
“干什么的?”
“做生意。”
“做生意还带刀?看你不像。”
“防身。”
“有通行证吗?”
“没有。”
“钱留下,放你回去。”
他没有说话,攥紧了手中的刀。
那个土匪说:“再说一遍,钱留下,放你走,不杀你。不然让你死在这里。”
他对他们亮起了手中的刀。两个土匪对视了一眼,什么都没说,提着刀向他走去。
这时候起风了,风很大,卷起地上的细沙,道上变的昏暗。他和两个土匪在风沙中打斗,只听见刀刃碰撞了几下,然后是刺穿肚皮和割开喉咙的声音,然后是两声撕心裂肺的叫喊。
两个土匪倒在地上,一个人的肚子被刺穿了,另一个的脖子被割开,血从两具不断抽搐的尸体上流出来,沁进砂石之中,在烈日下很快就结了痂。
他在其中一个人的身上把刀上的血擦干净,然后从腰带上拿下布,把刀重新包好,背在背上,继续向前走。
他走了几步,停下来,又回过头,走回尸体旁边。蹲下,开始搜尸体,搜出一张黄的纸片,上写“飞云镇通行证”几个字。他把纸片收好,起身离去。
那两具尸体静静地躺在地上,很快上面就蒙上了一层黄沙。
落日的时候,他到了飞云镇。
飞云镇是位于嘉峪关附近的一个小镇,属于边防重镇,是戍边的军队和过往商贩留宿休息的地方。
小镇不大,住着两百来口人,部分是本地居民,大部分是商贩、流放的杀人犯、隐匿身份的盗贼和因为抄家从汉中一带迁过来的流民。时间长了,就都成了小镇的居民。居民们互不相扰,过着自己的生活。
飞云镇之所以有这样的秩序,还与附近的一伙土匪有关,这个小镇一直处于土匪的控制之下。小镇的居民定期给土匪缴纳银两,土匪就不扰民,同时还保证小镇的安全。这伙土匪叫“沙帮”,沙帮的头头是一个叫丁满的人。他要来飞云镇之前,就在途中的客栈中听到有关丁满的讨论,说丁满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人,飞云镇是属于丁满的,外人进去了如果不交钱,就别想活着出去。
他没有管这么多,他要去飞云镇,就去了。途中杀的那两个劫道的土匪,估计就是沙帮的人。
小镇周边有围墙,墙很高,远看像一座城堡。
要进小镇,需经过一道关卡。几个沙帮的土匪把守关卡,如果不是镇里熟悉的面孔,要进去就要出示通行证。没有通行证的,就抓回去,杀了。
他来到小镇的关卡前面,看见四个土匪守在关卡前面,有个靠墙站着,有个坐在地上,靠着墙睡觉,另外两个人拿出各自的刀,凑在一起讨论着什么。
这个时候,除了他,没有人进镇子。他立在远处看了一会,然后走向关卡。
“哪里来的?”两个土匪拦住了他,另外两个土匪也走了过去。
“张掖。”
“干嘛的?”
“找人,办事。”
“以前没见过你。”
他没说话。
“怎么把脸遮了?揭开!”一个土匪说着用刀去解开了他斗笠上的面纱,弯腰,脸向上,看着斗笠下面的脸。然后放下面纱,看见他背后露出的刀柄,说:“还带刀?”
他答:“防身。”
“看来会点功夫了。”
他没有说话。
“可有通行证?”
他从怀里掏出那张黄色纸片,递给土匪。
土匪接过,仔细看起来。
“哪里得的通行证?”
“前面关口,交了钱拿的。”
土匪观察着他,半天没说话,突然眼露凶光,问:“关卡上有几个人,什么模样?”
“四个。一个胖,一个大胡子,一个蒙脸,一个披散头。”
土匪朝边上的人看了一眼,另一个点了一下头。他似乎还是怀疑,继续问:“怎么不说脸上都有什么?”
“命贱,不敢看。”
土匪冷笑了一声,倒是没说什么,冲后边两个人点了点头,后面的人让开了。
他往镇里走,走几步,土匪叫住了他:“站住,叫什么名字?”
“荆川。”
“好了,进去吧。”
荆川进了飞云镇。
荆川进去以后,那个土匪对另一个说:“这人来路不明,会武功,去报告。”另一个会意,骑上拴在墙边的一匹马,绝尘而去。
荆川走进飞云镇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街道上行人很少,摆摊的商贩点着油灯在收摊,饭店在关门。
镇里的房子大多用泥筑成,黄色外墙,顶上铺茅草。风在街道上游走,卷起尘埃四处飞,屋顶上的茅草簌簌作响。
荆川走到一个正在收摊的人边上,问:“有劳,白宗住着哪里?”
那个商贩扭过头看了他一眼,只看到个黑黑的斗笠,没有理他,继续收摊。
荆川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他还是没有说话。荆川从腰带上拿出几枚钱,递给商贩,商贩接过,摸了一下,放进口袋里,一边收摊一边说:“这条道往里走,第二个路口,左拐,右边第三家。”
“谢过。”
荆川走了进去。
道路变黑,正在关门的人都朝他看了一眼,然后合上了门板,街道上就回荡着门板合上出的清响。
荆川到了门口,敲了几下,里面传来声音:“谁?”
“荆川。”
过了一会,门开了,一个老人提着一盏油灯走出来,照着荆川,荆川揭开斗笠上的面纱给他看,老人说:“四弟,来了。”
荆川点头,进了屋。
老人正是荆川要找的人,白宗。
“一路上可顺利?”白宗一边合上门板一边问。
荆川说:“还好。”
白宗提着油灯走过去:“请坐,喝水。”
荆川坐下,摘下斗笠,挂在背后的墙上。解下包袱,取下背上的刀,放在桌子上,接过白宗递过来的一碗水,咕噜咕噜地喝起来,然后用衣袖擦嘴。
白宗白凌乱,面色黧黑,有皱纹,有刀疤。一只眼睛瞎了,另外一直眼睛浑浊如掺了沙。
看荆川喝完水,问:“路上可遇到劫道的土匪?”
“两个,杀了。”
白宗收回视线,盯着桌上闪跳的油灯,说:“沙帮明天就会知道。”
“沙帮是什么?”
“土匪,头头叫丁满,飞云镇被他控制,他和嘉峪关的守军头领马岱是结拜弟兄,刀法好,势力大,有官家保护。”
荆川把空碗递到白宗前面:“有酒吗?”
白宗起身:“我去拿。”然后进屋,抱出一坛酒。坛口封泥,下面是块红布,揭开,酒味散出来。
白宗给荆川倒了一碗,荆川双手端起碗,双目盯着酒,酒青黄,表面在油灯下晶莹,亮。他轻轻晃动一下碗,碗里的液体缓缓晃动,波浪兴起处平缓柔和。荆川用手指蘸了一下,指尖上悬着一滴酒,酒滴汇聚,变大,往下垂,肚大颈小,似滴不滴。荆川的手指动了一下,酒滴落下去,牵丝。荆川把鼻子凑到碗沿闻了一会,说:“好酒。”然后送到嘴边,一饮而尽。
白宗说:“放了十年,等你来。”
荆川又把空碗递到白宗面前,说:“谢过。”
白宗抱起坛子,往碗里倒酒,说:“你杀了土匪,他们八成就怀疑到你头上,明天就会来找你。”
荆川端起碗喝了一口,放下,用衣袖擦嘴,说:“办完事就走。”
白宗说:“难,这伙土匪人多,丁满刀法不在你之下。这里若是有事,马岱也会派人过来。”
荆川又喝了一口,放下碗:“有肉吗,肚子饿了。”
白宗起身:“我去拿。”
不久,端上来一碗蒸肉和一只烧鸡,荆川撕下一只鸡腿,大口嚼起来,一边端起酒,咕噜咕噜地喝。白宗看着他吃,没有说话。
荆川吃了一会,咽下一口肉,对白宗说:“我倒不担心自己,我担心的是你。”
白宗说:“我也活不了多久了,如果他们真的找来了,能在死之前动一动刀,也圆满了。”
荆川停下吃东西,端坐着,与白宗对视。
“我若死了,那把刀就没有传人了,所以这次我叫你来帮忙。”
“你说的那个孩子?”
“嗯,是镇上张铁匠的儿子,叫张刃。”
“名字还不错。”
“底子也不错,长期跟他爹打铁,身骨好,有劲。张铁匠给丁满的马打马掌,那马走戈壁的时候崴断了腿,丁满怪罪到张铁匠的头上,把他杀了,砍了头,在外面的围墙上挂了三天。”白宗叹了口气,继续说,“孩子被丁满抓走了。”白宗说到这里,就止住了,脸色黯然。
荆川看在眼里,说:“好苗子多的是,这件事不好办,要惹土匪,另外找吧。”
白宗没说什么,拿起一个碗,往里面到了酒,端起来一口喝了,眯眼,龇牙咧嘴:“啊,好酒!”
荆川没说话,看着白宗。
白宗回味了一会儿酒,眼眶湿润,说:“张刃是我的儿子。”
荆川没表现出惊讶,反倒说:“原来是你自己的风流债,张铁匠知道吗?”
白宗说:“不知道。”
“那孩子也不会认你。”
“我知道,我想补偿他,所以请你来把他带走,教他刀法。”
荆川倒了一碗酒,没有喝,用手指敲着碗沿:“这年头靠刀不好过了。”
白宗说:“好歹有个防身的本事。张铁匠老实,那孩子也跟着老实,我怕他以后不好过。世道乱,还是会点武功好。”
荆川抬起酒来喝,不说话。
白宗说:“我们四兄弟只剩下我们两个了,我也马上就要走了,你是最小的,刀法也最厉害,以后还有路要走。”
荆川脸上露出苦笑:“四十了,不小了。”
白宗说:“那你用五年时间教他刀法,不管成不成,到时候让他自己走,你可归隐。”
白宗说着起身,走进房里,过了一会儿,拿出两个沉甸甸的包袱,一大一小。放在荆川面前,解开,里面是黄金。
“这是一千两,你拿回去,以后养老。”白宗说着又打开小的那个包袱,“这是五百两赎金。你若愿意,就接这个活,我不勉强。”
荆川拿起一锭黄金,看了看,说:“你我交情,用不着了,我接。”
“你我虽是结拜弟兄,但人总要吃饭,这年头不好过,杀人赚不了几个钱,收手吧,这些钱够你下半辈子花的了。”
荆川放下黄金,扎好包袱,说:“好,我带他走。”
“马和行李干粮我已准备好,你救孩子出来以后,我把马牵到镇外十里处,到时候在那里汇合。”
“好。”
“我死后,之前的仇家肯定会找到这里,你带张刃到南方去,五年之后,他正好二十,你就不用管他了。”
“好。”
白宗起身,走进屋,双手端着一把用布套着的刀,走到荆川前面,递给他:“我的刀,你带走。”
“不用给你陪葬了吗?”
“葬人不葬刀,这把传给张刃。”
荆川接过刀,推开桌上的碗,把刀横放在桌子上,闭上眼,手在麻布做成的刀套上摩挲,说:“当初我们四兄弟结拜的时候,一人一把,大哥是青月,二哥是寒刃,三哥你是凌龙,我是白霜。如今,大哥二哥都去了,刀也都没了下落,我想把它们找回来。”
“刀易了主,想要拿回来,就难了。”
“我知道,但还是要找回来。”
“我老了,时间也不长了,全靠你了。”
荆川点了点头。他解开绑在刀柄上的绳子,慢慢地褪下刀套,露出半截刀身,刀身光滑如镜,映着荆川的脸,反射的灯光横在他的眼睛上。
白宗说:“我经常磨,没让它闲着。”
“三哥”荆川用手抚摸刀身,用拇指轻轻试着刀刃,“既然是去救你的孩子,那明天就用你的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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