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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薇上车坐好后,车就开了出去,晚高峰的路上有点堵,车里的谈话一直断断续续的。
姚素娟跟一个孩子聊天也就翻来覆去那些老生常谈的问题,先问了她名字叫什么。
“鱼薇。”
“怎么写的?”
“草字头底下,一个细微的微。”
名字是个好名,花儿一般的漂亮艳丽,却不知道怎么被她说出一种“微如草芥”的意思,姚素娟问完些基本的客套话就开始聊学习,什么成绩如何,打算考哪里的大学云云。
鱼薇回答的时候语气一直是轻轻的,神态自然大方,但姚素娟总也说不准是哪里让自己觉得不对,虽然这孩子有问必答的,但总觉得她离自己十万八千里远以外,许多许多的话是说一半留一半,稍微有些刺探的问题就会被她笑笑、浅浅淡淡地回避开。
姚素娟往常脾气直,但好歹是个大人,心里明镜儿似的知道,这是个聪明孩子,完全可以把她当大人看。
这样也好,许多话她稍一点破,鱼薇就知道自己什么意思。
“步徽他爷爷跟你爷爷是老战友,你爸爸年轻时候跟我们家也当过邻居,当初你爸妈去苏州之后生的你,所以一直没见过面……但老爷子心里一直惦念着你跟妹妹过的怎么样,让我来接你去家里吃饭,老人家摔了腿之后一直郁郁寡欢的,你等会儿别嫌烦,跟他多说说话。”
“嗯。”鱼薇点点头,态度恭谨地回答道:“阿姨您放心吧。”
姚素娟这才心知她伶俐剔透,话点到为止,彼此都懂,该说的不该说的这丫头心里有杆秤的。
再瞅瞅她那个儿子,上了车就一直玩手机,顶着个榆木脑袋,难怪老爷子不喜欢他,嫌他烦人,家里养的狗见了他都喜欢多吠几声。
“以后这就算认识了,有什么事直接来找我就成,之前都是四弟找你们姐俩的,别跟他客气,有什么要帮忙的,他一个叔叔辈儿,尽管使唤他。”姚素娟话说的差不多了,这才放下心,笑着跟鱼薇闲聊起来:“他人是有点儿不正经,哪天要是办事不利索了,你给我打电话我骂他!”
姚素娟看见鱼薇听见自己的这番话,似乎愣了愣,表情有一瞬间的入神。
鱼薇这孩子的肤色太白皙了,几乎到了透明的地步,血管脉络隐隐露出一抹浅青,此时车窗外落日的余辉在她脸上打了一层淡红,鼻尖滑到下颌的线条似乎被明亮的光一照,没入了光线里,使自己看不清她的神情。
“步叔叔……他今天也在家吃饭么?”鱼薇回了神,语气依旧是客气而谨慎。
姚素娟听鱼薇主动问问题,这还是她上了车之后第一次开口。
果然还是老四跟她亲近一些,毕竟她妈妈去世之后,全是四弟去她姐妹两个那里走动、帮忙,姚素娟笑了笑说:“谁知道他,早晚不着家的人,见他一面比见外星人还难。”
“谁说的……”一路上不吭声的步徽竟然开口打断母亲的话,正在变声的嗓音有点嘶哑:“四叔下午给我打电话了,问要不要来学校接人,我说你来接,他才没来的。”
“呦,他倒是有良心了一回,还没有机会表现!”姚素娟笑着,轻轻拍了下步徽副驾驶座椅的椅背。
沉默中,鱼薇听见步徽话里“四叔”那两个字,黑透的瞳仁轻轻晃动了一下,视线有点恍惚地回落到车窗玻璃上,却瞬间被夕阳的光刺得眯起眼睛。
她只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开始融化,热热的,却又憋得胸口隐隐发闷,似乎是紧张,却又像是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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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家宅子靠近江边,又傍着山,临近g市繁华边缘,附近有个风景区和鱼塘,风雅安静,适合养老。
要说是座傍山别墅也不贴切,步家这座房子是典型的“冂”字形两层老楼,造型结构和内部装修都是古朴的中式,远远看上去很低调,走进去才能发现五脏俱全、高雅别致,黑色雕花铁门进去,是个花园,步老爷子摔了跤不能走路之前最喜欢捣鼓花花草草,现在是专门请了人来修葺打理的。
姚素娟接孩子回到家时,太阳仅剩一线红光,眼瞅着就要西落。
一进门,一只黄毛的土狗就飞扑过来,朝着步徽呲牙嚎叫,这只狗是只很寻常的土狗,兴许有点串,看不出品种,嘴短耳尖,面露凶光,长得也不漂亮,在加上低吠狂躁,俨然一只狗仗人威、寻衅滋事的恶犬,惹得步徽追着它狂奔,最后一人一狗摔在草地上打闹起来,姚素娟根本懒得理他,任儿子胡闹去了。
此时,做饭的赵阿姨跑来说老爷子等在书房准备见人,吩咐下来说要先跟孩子说会儿话再开饭,姚素娟更无暇过问别的,急匆匆的领着鱼薇进屋。
进屋时,步静生坐在客厅看报纸,樊清看见门口进人忙起身迎接。
“来了。”樊清走过来招呼鱼薇,对她笑笑点点头,步静生听见动静也赶忙放下报纸。
眼前这个出现在家里客厅中央的小姑娘穿着跟步徽一样的校服,却显得比青春期正在蹿个头的男孩还瘦削,深色校服袖口里露出的手腕细得触目惊心,一抹白。
但怎么看,这丫头的步态和神情,都妥妥帖帖的,极其礼貌、有教养,留着一头乌黑的短发,两侧的碎发被拢到耳后,也没有留海,利落地露出白皙素净的一张小脸,满满的胶原蛋白,怎么看都讨人喜欢。
“这样,也别叔叔阿姨地叫了,就跟着小徽的辈分喊吧,这是三婶和大伯。”姚素娟草草地介绍了一下。
“三婶,大伯。”鱼薇认清楚眼前的人,打完招呼,还没来得及停脚,便被姚素娟拉着手朝二楼走去。
“哎我说,你也让人家孩子歇歇!”步静生看见自己老婆匆匆忙忙地消失在楼梯转角的身影,梗着脖子冲楼上喊也没被搭理。
步老爷子的书房里正被最后一抹夕照涂上了一点绯红,雪白的四壁和书橱上的一排排码整齐的书脊都融化在了落日余晖的瑰色中。
姚素娟敲门时,天幕远方最后一丝红正在缓缓被深蓝的冷色调所吞噬,天快黑了。
“爸,我把鱼叔叔的孙女带来了!”姚素娟轻轻推开门走进来,神色愉快地说道,随着她的脚步走近,门外又脚步轻轻地移进来一个小小的身影。
正在书桌前翻阅着晚报的步老爷子闻声立刻摘下老花镜,眼镜绳垂在胸前晃了晃,因为台灯开了,他有点看不见刺目的橘色灯光后深埋黑暗里的那个孩子,于是赶紧伸出手拧上了台灯开关。
随着灯光渐渐弱去,全身一色黑、安静地站在那儿的身影一点点变得清晰,像是脱离暗影慢慢被光明上色的一个轮廓。
步老爷子这才看出她的校服不是黑色而是深蓝的,头发是乌黑的,脚上那双白球鞋穿旧了,码数似乎也不大合脚,但刷得很干净,一丝脏污也没有,背上的黑色书包也是用得很旧了,几乎不辨原色,磨成了发毛的深灰。
小姑娘看上去是正合年龄的十七八岁的样子,腰背挺直,透着一股谦恭温顺,因为穿着深色的校服衬托出的肤色是几乎轻柔而薄透的白皙,再加上黑亮的一双眼睛,整个人气质安然而沉静。
也没人招呼她,她自己很是恭谨地抬眸看着老爷子,说话吐字的时候直视人的眼睛,礼貌地喊了声:“爷爷好。”
“嗳,鱼家大丫头……”步老爷子难得有个好脸色,慈祥地笑呵呵问道:“这么多年一直没见过面,今天终于来家里了,我得先问问,叫什么名字?”
鱼薇虽然不是第一次见步家的人,但对这个一直默默资助自己和妹妹念书、生活的爷爷的老战友还是初次见面,对方又是德高望重的长辈,虽然她已经算是足够的冷静,依旧有点紧张。
眼前是一间装修豪华而高雅的书房,满墙排满的书被摆放得整整齐齐,书桌上是一套看上去就很贵的文房四宝,边儿上摊开地放着一本《诗经》。
鱼薇垂着头沉吟了片刻,接着松开攥紧的拳头,抬起头微笑了一下,她原有的嗓音虽似呢喃般轻逸、细柔,但语调是冷静而又沉稳的:“步爷爷,我叫鱼薇,采薇的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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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分钟后。
姚素娟安顿好了鱼薇,就下了楼,先去厨房里转了一圈,看看饭菜安排的怎么样,心想着鱼薇小时候是在苏州长大的,口味一定轻,在后厨吩咐了几句菜要清淡点儿、多撒糖,就回了客厅。
走进客厅的时候,步徽还坐在沙发上,占了一个小沙发窝着,长腿耷拉在扶手上晃悠,脚边趴着狗,手里拿着手机玩儿,步静生在旁边坐着翻报纸,对儿子坐没坐相的行为仿若没看见。
步静生听见动静,一抬眸看见她来了,赶紧把报纸搁下,对着儿子故作凶悍道:“去去去,上楼写作业去!”
“没吃饭没劲写作业,我给四叔发短信呢,他下午说晚上不一定赶得回来。”步徽手指灵活地按着手机:“我就说他要是回不来,我就把他的狗熬汤喝了……”
“你小子,没大没小的!就这么跟你四叔说话?”步静生吹胡子瞪眼,步徽这才觉得气氛怪异,一抬头果然看见姚素娟叉腰站着,遂一脸嫌弃地翻了个白眼,二话不说从沙发上起来,顶着一头乱毛儿回自己房间去了。
“你看看你儿子,怎么教的!”姚素娟等儿子走了,气呼呼地推了一把丈夫:“平常不觉得什么,今天看见别人家孩子,才知道小徽多招人烦,都是跟你学的……”
“那哪是跟我学的?这孩子从小就喜欢跟着老四瞎混,早学坏了。”步静生推卸责任,发现没用,于是转移话题:“哎,我正想问你,老爷子见那丫头都说些什么了?”
姚素娟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跟丈夫并肩坐:“老爷子是真心挂念她们姐妹俩,但是你没见那孩子的姨家,根本没办法讲道理,也不愿意放人,咱们每个月给鱼家丫头的资助都不知道能落在孩子身上多少,你没看见啊?那书包和鞋,都用多旧了,也不给买新的,这孩子也苦……”
话还没说完,忽然院子里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像是撞着什么东西了。
姚素娟和步静生都是一惊,还没反应过来,那原本蔫蔫儿地趴地上像是害了相思病一样的土狗忽然跳起来,“汪汪汪”狂叫着朝门外猛扑过去,一溜烟儿窜进院子里没了影。
天全黑透了,这会儿夜色沉沉地铺下来,花园里的灯还没亮,两束车前灯的刺眼白光照得院子里一片明,配着狂躁不歇的狗叫声,安静的宅子立刻陷入了喧闹。
“哎呀老四!你又把爸的夹竹桃给撞坏了,上次那颗石榴树还没长结实呢,又来!”樊清略带山东口音的喊话只在着急的时候蹦出来,平添几分可爱。
“嗯?”一个尾音有点欠揍的男低音在花园里响起,声音懒洋洋的,吐字却很清楚,不高不低的尾音里透着十足的调侃:“呦,三嫂,几个月没见长胖了?”
“去,快三十的人了也没个正经!等着爸回头训你吧。”樊清平常很温柔的一个人这会儿也恼了。
姚素娟听着院子里传来的动静,只觉得头疼,转身望了一眼同样皱着眉的步静生:“唉,咱家那魔王又回来了,今儿晚上谁也别想清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