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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玉青心的印象中,大长老冲虚子向来一派仙风道骨,不苟言笑,不为外物所动,而今日,她居然看见了冲虚子隐藏极深的另外一面。
冲虚子老泪纵横,呆立在苏先生尸身前足足半晌,才被纯善子拖开。
世间最悲痛之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冲虚子唯有苏先生这一棵天之骄子般的独苗,心中之痛楚,自然溢于言表。
“师兄,修仙之道世事无常,不必太过伤心。”纯善子叹了一口气。
冲虚子以袖拭泪,极快地背过身,不忍再看苏先生尸身最后一眼,气息却比方才稳了许多:“让他入土为安罢。”
野外豺狼虎豹众多,未免苏易尸身被分食,冲虚子打算将他就地安葬。
纯善子愣了片刻:“师兄,你为何不将他带回苏家安葬?”
以冲虚子对苏先生的重视和爱惜,他还以为他会不顾一切将苏易的尸身带走,再安排一个好听的名声,将苏易体体面面地安葬在苏家陵地。
冲虚子怎能不想?但是,他亲眼见证过苏易和凤离二人之间的爱恨纠葛,以凤离暴躁乖戾的脾性,得知苏易葬在玄机派,非得闹得门派不得安宁。
“不,就地安葬。”
冲虚子的心再一次抽痛起来。为了苏家的脸面,他连儿子都不能带回去。
“好。”纯善子右手弹出一道灵气团,附近地面瞬间塌陷下去,形成一个刚好让人躺进去的大坑。
他怕冲虚子怕睹物思人,影响修仙道基,所以动作极快。苏先生原本躺下的旁侧,很快便磊起了一个小土包。
纯善子又在附近安置了几道阵法,将苏先生体内未散尽的仙气隔离开来,以防止炼制尸体的魔修追踪到他的尸体。
“剑……由师弟你先保管,今后再由掌门发落。”冲虚子最后瞥了一眼小土包,先行踏剑离去。
纯善子一招手,黯然无光的南明离火剑瞬间拔地而起,缓缓落入他的手中。
直到冲虚子和纯善子离开了两个时辰,镇山钟的结界才慢慢消失。
天空刚露出了鱼肚白。
玉青心将镇山钟塞入袖中,抱着苏诗往苏先生坟上扑了过去。
她无力地靠在土包上,心中想道:“待会苏诗醒过来,该如何向他解释?是否应该告诉他真相?”
玉青心还未想好应对之策,熟料苏诗“嘤”的一声醒了过来,他捂着额头,一片茫然看着眼前的土包和她,忧心忡忡道:“爹爹呢,爹爹去何处了?”
玉青心盯着他半晌,心中举棋不定,不知该如何开口。
苏诗看见她眼中浓浓的悲伤和同情之色,似也察觉了什么,瞪大眼睛,带着股哭腔:“……阿青姐姐,爹爹怎么了?”
“阿诗,你爹爹希望你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不要为他……而伤心,这是他的选择。”玉青心沉痛道。
苏诗竟然呆了,眼睛瞪得滚圆:“你……这是什么意思?”
玉青心闭上双眼,右手拍了拍坟头。
苏诗脸上血色殆尽,惨白如纸,他突然咧嘴笑了起来:“阿青姐姐,你们在和我玩捉迷藏吗?爹爹藏是不是在里面躲着我?”
他自顾干巴巴笑了几声,突然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玉青心转身扶他,却被他一手拍开。
“不可能,爹爹怎么会离开我!”苏诗红着眼睛吼道,原本的小少年一夜之间长大,像是变了一个人。
“我不信,我不相信!爹爹是筑基大能之士,以他的能耐,如何呆在这小小的土堆里!”苏诗一拳砸向地面,手指弯曲,疯狂地抠起土包上的泥土。
泥巴上落了几滴眼泪,飞快地被吸干了。
玉青心叹息一声,默不作声用手和他一起挖。
挖了许久,终于露出了苏先生的一截手臂,苏诗突然停了下来。他颤着手,轻轻碰了碰尸身,然后又飞快地缩了回来:“不可能,这不是爹爹!”
他大声尖叫过后,悲伤之情如山洪暴发,将憋了许久的痛苦一股脑发泄出来,大哭失声:“阿青姐姐,父亲为何要自尽?是不是玄机派的老道干的好事?是不是老道们逼死了他!”
说到最后几个字,苏诗竟咬牙切齿起来。
玉青心将他从泥里拉了出来,压着他的肩膀,看着他满是血丝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父亲托我告诉你,一切都是他自愿而为。你不可因此而生恨,他不许你去复仇,你莫要辜负他一片期望。”
苏先生最担心的便是苏诗这天命之人变成修罗,玉青心别无他法,只好循循善诱,劝导他放弃仇恨。
不知是不是留在苏诗识海中的血咒起了作用,苏诗突然“啊”叫了一声,捂着脑袋倒了下去。
“爹爹的血咒……”苏诗疼得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直到心中那股杀念逐渐消失下去,方才好过了许多。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恢复正常的苏诗爬起来,坐在土堆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土里的手,耷拉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
玉青心终于得了半刻宁静。
可待她一安静下来,便觉得自己身体又开始不对劲了。
此时,她的身体正在吸收着什么,一股清气缓缓流入四肢百骸,滋润着她的经脉,连泥丸宫也开始慢慢开始自动修复。
为了看清这股清气的来源,她使劲睁大眼睛,发现自己居然什么都看不见。
“也许是我的功法与这股气不同。”用清气催动灵气自然是看不清的,玉青心心中震惊莫名,难道她如今修的不是仙法?
不过,当下最为重要的,是探究这股气的来源,玉青心不敢再多想,将心一横,催动体内的清气往目中汇聚。
果然,这次她看清了。
只见苏先生露出的那截手臂上,正往外飘出一道道灵气,玉青心知道,他那属于筑基修士的仙体正在溃散。
她的双目继续追着灵气而行,谁料那一道道无主的灵气飘至空中后,忽然自然而然的分为三层气体,各自上沉中间下浮。上沉的化为无主的游荡灵气,而下沉的化为浊气,中央的那道若有若无的气,转眼间飘向了玉青心,在她体内转了一圈,瞬间被她吸收了!
玉青心大骇不已。
“这是什么?死气?!魔气?!”她居然吸了苏先生散尽的功力,难不成她变成了魔修?玉青心摇摇晃晃,整个人都坐不稳了。
“阿青姐姐,你怎么了?”苏诗似乎恢复了正常,朝玉青心这边看来。
“速速将你父亲的尸身掩埋了!他身体正散发灵气,可别将其他东西召过来!”玉青心回过神来。
纯善子的阵法可以掩盖苏先生的气息,让他尸身的灵气慢慢消散于天地间,不至于被他人发现。若不是她方才不小心“亵渎”了苏先生,吸了他散去的功力,她倒是忘了此事。
还好玉青心冷静得快,苏诗也知父亲尸身暴露在外不是件玩笑事,二人飞快动手掩埋土包,将阵角摆放妥当后,那层薄薄的阵光又重新聚集了起来。
“呼。”玉青心捏了捏发酸的手,松了一口气。
二人正靠在菩提树下休憩,忽然,窸窸窣窣的树林里,传来“咚咚咚”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使劲锤在地上,因为声音波及范围太大,连他们头顶的树叶也随之颤抖起来。
“滴答。”晨间聚在叶片上的露珠不情愿地落了下来,滴在玉青心的头脸上。
那响声像是在谷内游荡的游魂,忽远忽近,让人辨不清踪迹,后来,响声越来越急,逐渐追上了心跳的节奏,仿佛与身体最紧张的部分产生了某种联系,听得人忽而热血沸腾,忽而跌落谷底,恍恍惚惚不知在何方。
玉青心脑海中闪过一个月前葬魂渊崖边发生的一切,那一地的残肢碎块,纯善子冷酷的眼神,娘的笑容,楚宸穿着大红喜袍……
最后定格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那双熟悉的紫眸上。
她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正待仔细回忆,忽然神识一阵剧痛,她的灵台重新恢复清明。
“啊……头好痛!”
玉青心一睁眼,便见苏诗捂着脑袋,不断在地上打滚,嘴里还咬牙切齿地叫嚷:“爹爹,你不要拦着我,让我去杀了玄机派那群老道……”
玉青心顿时一惊,抬手聚了一把至清的水灵气,拍向他的额头:“阿诗,醒醒!”
苏诗被这股灵气一冲,原本涣散的眼神终于重新聚拢。他仰起脑袋,使劲眨了眨眼,那双清澈的黑眸里瞬间泛起了一层水雾:“阿青姐姐,我这是怎么了?我方才为何那般凶?”
他都快要不认识自己了。
“你被心魔扰乱了神智,聚精会神,不要再理会那声音。”
玉青心话音一落,只听林中传来一阵凄厉的笑声,那笑声格外沧桑,带着几分男女不分的嘶哑,活像一把生锈的、豁了口的木头锯子发出的怪叫,难听得令人几乎想要捂耳奔逃。
“什么人!”玉青心抱着苏诗站了起来,往后退了两步。
那人道:“好厉害的丫头,小小年纪,居然在短短时间内破了婆婆我的心魔引!”
此时日头高照,天气大好,阳光照在身上,本应是暖融融的,但听见那老人家古怪的嗓音之后,连三丈开外的玉青心都感觉到一股森然的阴冷。
苏诗更是缩了缩脑袋。
只见那树林里慢慢踱出一名右手拄骷髅头拐杖,身穿黑色斗篷,身材佝偻的老妪:“小丫头,你若识趣,便速速向婆婆我磕几个头,兴许我老人家高兴,收你做关门弟子,顺便再教教你如何使用你那身魔气,哈哈……”
那老太一边说话,一边缓缓抬起头,露出那张恶心至极的脸来。只见那张老脸沟壑丛生,满脸指甲抠出来的血印子和皱纹缠绕在一起,像藤蔓般爬到深深陷进去的眼眶旁,衬得那双泛着青色的灰白眼珠更加阴森可怖。
玉青心忍住恶心,冷道:“鬼花婆婆?”
鬼花婆婆咧嘴一笑,脸上褶子瞬间拧成一股绳,露出一口森森白牙:“正是老身,小丫头还不下跪磕头?”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玉青心万万没想到,鬼花婆婆终究是追上来了。鬼花婆婆挑选的时间也十分凑巧,冲虚子和纯善子前脚刚走,恰好在她和苏诗二人落单的时候。
苏诗恐惧得牙关打颤,一边哆嗦还一边道:“鬼花婆婆,我父亲马上便要回来了,你还不快走?”
鬼花婆婆嘴角的笑容大了,她露出自以为“慈祥”的表情:“小孩子撒谎就不对了,你以为婆婆不知道那坟里埋的是谁吗?来,婆婆给你吃颗甜滋滋的糖,吃完糖就告诉婆婆,你母亲到底在何方。”
闻言,苏诗吓得立即捂住了嘴,依稀尚能听见他闷声道:“我不吃!”
玉青心聚了一把灵丝在手里,护在他身前:“你敢!”
“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鬼花婆婆如枯藤般的右指轻弹,玉青心顷刻间便动不了。
鬼花婆婆是筑基后期修为,离结丹仅一步之遥,以玉青心如今的能耐,怕是连炼气期的小贼都打不过。
鬼花婆婆从药瓶中倒出一颗红色的丸子,然后在干枯又油腻的掌心转了一圈,突然,那颗红色的丸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出,苏诗“啊”的尖叫一声,双手不受控制扒开自己的嘴,仰首将糖吞了下去。
“咳咳咳咳!”苏诗被呛得眼泪横流,饶是如此,他还是使劲拍打自己的胸脯,想将那颗糖丸咳出来。
“没用的,婆婆给你的糖,岂是你想吃就吃,想不吃就不吃?”鬼花婆婆笑容更加灿烂了,“告诉婆婆,你爹死了吗?”
苏诗使劲用双手合上自己的嘴,最终还是徒劳无功,那嘴不听使唤答道:“死了。”
“乖孩子,好孩子。”鬼花婆婆满意地点点头,不出她所料,苏先生果然躺在那坟里面,“告诉婆婆,你娘现在在何处?”
“……我……”苏诗紧咬牙关,双目紧闭,终究还是挡不住那股冲顶的可怖力量,“在杨梅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