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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一十七章 深夜宫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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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士珍侧目朝半开的窗飞速一扫。

    城的东角,某座高峻楼阁已经熊熊燃着了,随风散出无数火星,在漆黑的夜里恍如一支巨大的松明,把整个汉城上空照耀得犹如白昼。人与利器的影子在轻软的纱帛上急速交织变幻,仿佛一场来不及看清的乱梦,喷溅的浓郁血痕却被灯火映成稠黑的浆汁,固执地、缓滞地流淌下来。

    纵然刀尖正稳稳地抵在那侍女脖颈的肌肤上,王士珍依然觉得出自己的手在颤抖。

    他们都听得见,许多轻柔而频密的簌簌声,像穿越草丛的蛇群,隐秘地朝他们包围过来。李鄯赤足凑到窗口,目光向下稍稍一扫,便惊恐地收了回来。

    “别出声,叫大家都到这里来。”王士珍看着侍女,轻声说道。

    侍女用力点了点头,王士珍将刀尖移开,她立刻转身跑了出去。

    不多时,女官们和侍女们以及乾军士兵们都赶了过来。

    “好多人,把王宫围住了,还有人朝咱们这边来……”一名士兵向王士珍报告道,竭力要稳住自己惊慌的声音,却沙哑得不能成言。往后的情景,也再无需他转述——女人的凄厉悲鸣已撕裂了雨幕。

    此刻远处竟有数百人在拼死鏖战,汉城是这样挤迫的城市,王城内虽然宽敞些,常年守卫亦不过千把人——这数百人的械斗,无疑就是一场反乱。而那剑与火的漩涡正在他们眼前缓缓扩大,逐渐要将整座王城吞陷下去。

    “恐怕是叛军暴徒得了消息,要对王子不利。您的印信与文书呢?”王士珍沉声道。

    孩子不待他提醒,早已爬上床去,从床头小屉里翻出了朱红拼明黄的绸缎小包,忙乱地挂到颈间。

    侍女们明艳的红唇早没了颜色。好多人半蓬头发散了开来覆在脸上,全都挤在一起,止不住地哆嗦着。

    王士珍收刀还鞘。一手抱起了李鄯,正在此时。楼上楼下驻守的二十名北洋海兵听见外头动静,也闯了进来,个个的手都拿着上了刺刀的步枪。王士珍朝他们点了点头,简短说道:“走。”

    “咱们去哪里?”李鄯颤抖着问道,“是去寻我父王吗?”

    “不,王子,咱们上炮艇上去。”王士珍警觉的望着四周,回答道。“丁军门担心汉城有变,特命水师炮艇留在码头,以备不测,这会儿他们正等着咱们呢。”

    听到王士珍说要到炮艇上去,李鄯心中略感安定。

    他来汉城时便是坐的炮艇,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和乘座蒸汽船,那劈波斩浪的雄姿,风驰电掣的航速和威武的大炮,都在他小小的心灵当中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一行人小心翼翼的前行,很快便遇到了乱兵。他们正在屠杀几名朝鲜妇女,几名乾军士兵开枪了,将几个挥刀乱砍的乱兵全都射倒。但那些女人并没能得救,李鄯大睁着眼看见她们往地上倒下去,空气往破碎凹陷的喉管冲进去,又和着血喷出来,朝他伸出手来,仿佛是哀恳的意思。但是他没有停留,亦没有哭。孩子的心沉重冰冷地向下坠着,深不见底的恐惧里却又有什么滚热的东西翻腾上来。

    他闭上了眼,不敢再看下去。

    风在耳边呼呼的响。喊杀声和喧嚣声渐渐远去,当他闻到熟悉的海风气息。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经在龙旗飘扬的炮艇上了。

    让他感到高兴的是。不但自己获救,那些服侍自己的女官和侍女以及仆从,也都平安的上了船,但王士珍和他的部下们,却并没有上船,而是和那些红衣兵一起,向火光升腾的地方冲去。

    看着王士珍的身影渐渐的消失,李鄯终于流下了泪水。

    此时的李鄯并不知道,乱兵的目标并不是他。

    这座王宫内的小楼建于水上,底层是青石筑成,单只借那潮湿阴凉之气贮存新酒,到了二层三层才有数道别致的小桥通往旁边的屋宇楼台。冯国彰领着二十名部下直下到底层酒窖。酒窖内有个矮门,是平日将酒桶从小船上滚进来时使用的,他们便从那儿依次钻了出去。青石的楼基下窄上宽,是茶托样的形状,从水里花瓣般向外翻开。外面此时自然没有船,二十余人都下了水,潜伏于青石基座的阴影中,头顶的空中,纵横交错的悬廊与小桥上,百来名明火执仗的朝鲜军衣装的兵士叫嚷着,自各个方向朝小楼涌进来。

    冯国彰向他的人做了个手势,他们便一言不发地簇拥过来,将他裹在中央。水恰恰没到冯国彰的下巴,他们谨慎涉着水,向北面宫门的方向行去。水面上映出彤红的天色与金粉般飘散的火星,王城里那铺天盖地的金色被火光一照,仿佛都着了起来,光焰再折在水上,像是整座王城都熔了,顺势淌进了密布的河湾里。霏微的雨无穷无尽地下着。

    不一会儿,河汊到了尽头,迎面一座水榭,内里并无人声,灯火也不见,冯国彰认得那是朝鲜王子们的居室,再向北不远,便到了连通内外王城的石桥。

    方才在水里浸透的军装异常湿冷而沉重,全塌在身上,直凉到骨子里——不知是因为水太凉,还是因为此刻听觉捕捉到的一点异声。不及细想,他扬起一手,示意身后的部下们止步。

    水榭内登时静寂如死。高空里,长风送来大殿楼宇燃烧的烈烈声响与震天的厮杀声,仿佛都是极遥远的了。又过了片刻,每个人都听见了那小小的异声。就在那一列三十二扇的石屏风后边,有个细碎的脚步啪啪地朝这边来了,是柔软赤足匆匆拍打着冷硬地面,间中还杂着点洗豆般的沉闷哗哗声,也不知是什么在作响。

    他独自侧身闪到屏风后,飒地一声轻响,佩刀自鞘中退出一寸。蓄满了劲力。屏风沉重得像堵墙,背面是一道回廊,正对着分隔王城内城与外城的河流。面上零星缀有拇指大的云母片,隐约透出河上摇曳的火光。那一点点跃跃的红有时会被什么东西遮没。转瞬又沁了出来,看得出是有个人正急忙走着,远处的火光将人影巨大地投到了屏风上来。

    他们屏息等待着。

    到了屏风尽头,那黑影子便绕过这一面来。

    冯国彰一把拽过那只手,顺势紧紧箍住了来人的肩,刀也应手跃出鞘来,在空中刷地一横,架上了那人的脖颈。压低声音用朝鲜话低低喝了一声:“别出声!”

    那是个穿着宫女衣服的中年女子,怀里抱着个锦绣的包袱,她有着一张浓秀微黑的尖形脸蛋,虽然穿着宫女的服色,但却像是门阀贵族家的女子,原本满头绾起的卷曲乌发却披散着,衣衫也系歪了,狼狈无措的模样,一双眼睛惊惶地大睁着四下张望。

    冯国彰清晰地觉得怀里箍着的女子周身在止不住地颤抖。她一手被他扯着,却不拍打抵抗。也不喊叫,只管死死地在腿脚上用力,要站稳身子。另一手抱定了怀里的包袱。

    “你是谁?你们是谁?”女子声音细弱,断断续续地说着朝鲜话。

    “你是谁?”冯国彰问道。

    女子看到士兵们身上穿着的蓝色军服,又看了看冯国彰,她注意到他袖口上绣的螭龙纹饰后,眼中瞬间放射出惊喜的光芒。

    “你们是……大乾的天兵!真是太好了!”女子惊喜的喊叫起来,“你们袁统领在哪里?”

    听到女子提到袁蔚霆的名字,冯国彰将刀缓缓的撤了下来。

    “敢问您是……”

    “这位将军,我便是……中宫……”女子想起了刚才的经历,脸上现出恐惧之色。“我正为贼子追杀,求将军护送我去见袁统领……”

    “原来是王妃殿下。适才失礼了。”冯国彰得知面前的女人竟然就是他奉命前来搜寻救护的闵妃,不由得心里一惊。

    闵妃逃出汉城之后。先躲回了骊州老家,当得知兵变士兵四处追杀她之后,又逃到了忠州长湖院,躲在大臣闵应植的私宅中。在得知乾军到来,平定了兵变之后,她仍不敢现身,而袁蔚霆不知从哪里得知了闵妃的下落,派遣了100名骑兵护送鱼允中前往忠州,告知汉城地方已经平靖,请她还宫,于是她便带着当初护卫她避难的洪在羲、尹泰骏、闵应植、闵肯植、李容翊等人,随乾军回到了汉城。

    但到了汉城之后,不知因为什么,闵妃没有马上去见自己的夫君朝鲜国王李熙,也没有去看自己的儿子王世子李拓,而且还拒绝了由乾军士兵来保护她,改由她带回来的由洪在羲率领的卫队和重新召集起来的禁卫营士兵保护。

    而就在乾军在她的寝宫撤防不久,便发生了汉城军民攻击王宫的事。

    外头的火依然熊熊地燃烧着,听得见木石崩毁,楼台倾倒,事态恐怕是已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看到一个处宫殿倒塌,闵妃猛地抓住了冯国彰的手臂,牵扯着哭喊道:“快去救我儿子和我夫君!求你救救他们!我赏你们很多很多钱,还有田地和女人……”

    就在这一瞬间,有松明火把的光亮自冯国彰眼角一闪而过,水榭外,一个声嘶力竭的嗓音高喊道:“那妖妃在这里!在这里!”纷乱的朝鲜男人声音在后边轰然应和道:“妖妃在这里!王上钦命,不留活口,提头领赏!”

    烛炬明晃晃连成一行,自对面拱桥上绕了过来,如同游动的火蛇。火光照耀下,那些人的衣装甲胄都清晰可辨。

    冯国彰凛然一惊,将闵妃拉到了身后。

    原来截杀他们的,竟是效命于朝鲜国王的王城卫兵。

    乱蝗般的箭雨朝水榭里落进来,一时间箭镞破空的锐响不绝于耳。那箭劲力惊人,钉到墙头上,都能听得见砖石碎裂的声音。

    “退到屏风后面!”冯国彰喝令道。

    乾军士兵们迅速避入屏风背后,流矢追着他们钉上了屏风,只见啪啪啪炸碎了云母,宝光四溅,腾起冰晶般的小股雾粉。漆黑的精铁镞头从破洞内刺出近寸长。

    “马凌,你看清外面的情形没有?”冯国彰低声问。

    “外头现下有百十来个人,大约不敢贸然攻进来。只在外头用硬弓发箭,若是一会儿增援到了。怕就……”叫马凌的士兵答道。

    闵妃的神情惊疑不定。外头急雨般的箭声逐渐疏落,渐至于无,这才听见远处隐约断续的粗砺声音,如磨刀一般。冯国彰拧起眉,重又侧身出去望了一眼。外头并不见增援,却弃了一地的火把,是那百十来名王城卫兵见弓箭攻击收效甚微,干脆预备突入进来了。

    “他们……要干什么呢?”有个士兵捂着肋侧的箭伤。声音里因疼痛起了颤抖。

    冯国彰抬头望了望,冷哼了一声。

    “他们没有看到我们放枪,以为我们也和他们一样,光会耍大刀呢。”

    听了冯国彰的话,乾军士兵们哈哈大笑起来,受伤的几名士兵也呲牙咧嘴的笑着,原本紧张恐惧的气氛一扫而光。

    “准备射击!”冯国彰大声的喝令道。

    乾军士兵很快便各自的架好了步枪,这时只听外面一阵纷乱的喊叫,百余名乱军士兵举着刀矛猛地冲了过来。

    “开火!”冯国彰吼了一声,当先用左轮手枪开火。冲在最前面的一名乱军士兵应声而倒。

    爆豆般的枪声响起,黑洞洞的枪口喷出一道道火舌,接着是大团的白烟。挥舞刀剑的乱军士兵们瞬间倒下了一片,但他们却并没有后退,而是继续嚎叫着猛冲,而乾军士兵则不停的开火。

    几轮齐射使得乱军士兵死伤惨重,中弹倒地的人身体里流出的血在原本光洁的青石地板上形成大片的血泊,未死的人在血泊中不住的哀叫,但他们的同伴却有如疯了一般,毫不顾惜的从他们身上踩过,他们面目狰狞。表情凶狂,仿佛噬人的野兽。

    乾军士兵的射击虽然准确而致命。但毕竟人数过少,很快乱军士兵便冲到了近前。

    乾军士兵们被逼到了绝处。反而按捺不住胸中翻腾的血气杀心,野兽一样呐喊起来,合身向屏风上猛力撞去,那一列三十二扇的石屏风早已损毁得不成样子,经他们这样搏命的一撞,轰然向前坍倒下去。

    冲过来的乱军士兵们发觉势头不对,已不及走避。屏风阔重得有如一面墙,劈头盖脸朝他们砸将下来,一气便翻倒了七八名乱军士兵,有人当即被自己的长刀刺进了身体,发出凄厉的哭号。

    乾军士兵们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呼喝着冲了出去。

    闵妃怕极了,手足并用爬到一旁,一面咬着自己的袖子,强忍着不叫出声来。猩红的夜空里突然落起雨来,在冲天火光的辉耀下,一闪而逝的雨点也都是猩红的。像是天上亦有一座燃烧的王城,王城里亦四处淌着血,天上的河承不住了,便淋淋漓漓地洒到了人世来。王城里遍地是搏杀的呼号与惨叫,鼙鼓震撼着屋宇,所有的梁柱间都在簌簌地呲响。没有旁的人注意到这座黑暗的水榭里,有两支小小的队伍,正死死纠缠着以命相搏。

    乱军士兵死伤已经过半,乾军士兵亦折损了五六名。铁锈般冷腥的血气在水榭内无声弥漫,死去的躯体颓然倒下,袒露着骨肉翻折的伤口。乾军士兵们列成一弧,顶着朝鲜人的长刀,护住角落里的闵妃。刀光翻滚,如同礁岩上拍起的万千碎浪。

    此时,屏风残骸一侧,却有个乱军士兵从尸堆中挣扎着站了起来,左眼血糊糊的,眼珠子在染成鲜红的眼白上凶狠地转动着,终于在人群中寻到了目标。那人咆哮了一声,长刀在青石方砖地上拉出连串迸跳的钢花,直向交战两方的阵列里撞进去。乾军士兵们无暇分身阻挡,竟被他冲到了闵妃的跟前,锵然一声,刀锋已自地面上抬起,黑暗中一线杀机骤亮,朝抖作一团的闵妃扫了过去。

    闵妃心知躲避不及,只得紧闭了双眼,将脸埋进臂弯里。

    千钧一发之际,斜刺里却有个人影猛然冲出,挡在他们面前,迎着朝鲜人的长刀汹汹的来势,双手立住了自己手中的佩刀。

    朝鲜刀手血红的眼里露出了属于胜利者的讥嘲笑意。他仿佛已经可以看见两刀相交时,那柄大乾朝的军刀会如何旋转着脱手飞出,持刀的人又会如何流着血,跌落尘埃。

    然而,预想中钢铁交击碎裂的声音,终于也还是不曾响起。电光石火,交击之前最后的一刹,那柄乾国钢刀的主人微微加力,双腕内绞,锋刃所向无声一转,不再朝着朝鲜长刀的刀身,却迎向了朝鲜刀手的腕子。

    锋刃如线。

    血肉之躯挟裹着强横的力量,撞上了飞薄的刀锋。刹那间,布帛、皮肉与骨骼依次削断,势如破竹,只是干净利落的一声“刷”,朝鲜长刀竟转向朝一侧跌出去,一只拖着血线的断手还顽固地攀附在刀柄上,跟着一同抛了出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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