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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光第能够下地走动,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而在这一个月之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那天发生的灾祸是什么样的惨状,他在记忆当中已经模糊不清了,他记不住自己是如何回到书院的,听说是出了事之后,好友杨锐不顾伤痛,将他背回来的。
而和他一起获救的,只有寥寥几人,大多数的同窗,都在这场奇变灾祸之中遇难身亡了。
刘光第的头撞在树上,身上也被碎竹插伤,流了很多血,如果不是杨锐及时救助,他很可能会因为失血过多而送命。
其实当时杨锐也受了伤,只是因为他给气浪掀到了水塘里摔晕了,受伤远较他人为轻,他很快醒过来后,走出了水塘,和赶来救援的百姓一道救人,很多伤重者因而活命,刘光第便是其中之一。
而在幸存的书院学子们都被救回锦江书院之后,杨锐听说附近的古莲街地方受灾很重,不顾伤痛又去救援,又救了不少人,以至于回来时,整个人都几乎虚脱了。
因为这次的事故,刘光第和杨锐成为了生死之交。
而这次事故,也彻底改变了刘光第对那位他原先十分崇敬的大清官丁直璜的看法。
在得知事故是因火药厂爆炸引起的之后,刘光第立刻便明白,这一定是“*”而不是“天灾”,而出现了这样大的事故。身为四川布政使并护理四川总督的丁直璜绝对难辞其咎。他对杨锐说了自己的看法,杨锐也表示赞同,并举了他所任职的船政的例子——船政局下也设有枪炮所。制造枪炮弹药已经多年,不但产品质量极佳,而且从创立到现在,没有出过哪怕一次小小的事故,足见其管理严格,而四川机器局和火药厂自成立后便事故不断,两下相较。不言自明。
在事故发生之后,丁直璜的处置也让人莫明其妙。他虽然第一时间带兵赶到了现场,却并没有立刻下令救援,反而借口勘验现场,把现场自救的百姓驱散。并派兵封锁了现场,禁止人员出入,结果很多火药厂的员工和家属因被掩埋在废墟无人救护,伤重而死,最后得救的不过六人。在得知丁直璜的处置之后,成都百姓无不痛骂丁直璜昏悖残酷。
丁直璜的倒行逆施激起了成都民众极大的愤怒,百姓们抬着死去的亲友的尸体,包围了督署,要丁直璜现身给个说法。丁直璜闻讯大怒,竟然派兵驱散百姓,这更加进一步的激怒了民众。加上他之前施政的种种悖行,结果更多的百姓聚集而来,而成都的乡绅学子们也加入到了抗议的百姓之中,锦江书院和尊经书院的学子们因为在事故中死伤惨重,走在了抗议队伍的最前列。
刘光第如果不是因为伤重,他很可能会和杨锐及同窗们一道。前去督署抗议的。
现在的他,最担心的。便是杨锐的安全。
熟读史书的他知道,象丁直璜这样的“酷烈之吏”,自以为是又愚蠢无比,在这种情况下,是很容易采用过激的手段的。
此时的刘光第,只恨自己因伤行动不便,不能去督署门前为好友同窗助力。
而刘光第并不会想到,好友杨锐此时正在督署门前,和锦江书院的学子们一道,怒斥着丁大清官。
“丁直璜!你这昏官!你还自诩爱民好官,瞧瞧你都干了什么?督修河堤,河堤决口;办机器局,药厂爆炸;当此奇变巨灾,你不去救灾拯民,竟然封锁现场,禁止出入,以致受伤之人不得救护,横遭惨死!你如此处置颠倒,究竟是何居心?”
听到杨锐的责骂,丁直璜大怒,正要喊人去抓杨锐,却不料愤怒的人群的吼声有如涛天巨浪,一下子便将他的声音淹没了。
“丁直璜!你还我家人命来!”
“丁直璜!你这狗官!从你到我们四川来,就没办过一件好事!”
“丁直璜!你封锁现场禁止救援是何居心?难不成你想毁灭证据?”
“丁直璜!你还我父亲命来!”
“丁直璜!你还我母亲命来!”
“丁直璜!你这狗官!我要杀了你,给我儿子抵命!”一个中年妇女哭喊着,从儿子的尸身下抽出了一把剪刀,猛地向丁直璜掷去,丁直璜吓了一跳,闪身避开,剪刀撞到了门柱,掉在了地上。
“大胆刁妇!竟然敢行刺本官,还不给我拿下!”丁直璜怒气冲冲的对身边的督标卫队喊道。
卫队首领犹豫了一下,向身边的几名士兵晃了晃头,几名士兵迟疑了好一会儿,这才极不情愿的走出队伍,向那名中年妇女冲去。
“且慢!”杨锐大吼一声,抢步上前,挡在了那名中年妇女的身前。几名锦江书院的同窗见状,也凛然厉喝,聚到了杨锐的身边,挡住了官兵的去路。
几名士兵见面前的几个年轻人气宇不凡,知道他们都是书院的学子,为首的这个似乎还是身有功名(杨锐过了绵阳的院式,已经是举人了),是以立刻都畏缩起来,犹豫着不敢上前。
“尔等何人!胆敢如此放肆!”丁直璜怒火上冲,以手戟指杨锐,大声喝道,“你们难道不知道王法吗?”
“学生杨锐,当然知道王法!”杨锐怒瞪着丁直璜,“只怕不知道王法的,是你丁大人!”
“放肆!尔竟然如此诋毁本官!给我……”丁直璜话还没说完,便给杨锐厉声打断了。
“大乾王法,首重人命!所谓人命关天!丁大人,我问你,你缘何不许百姓进火药厂废墟救援?”杨锐厉声道。“大人今天不给出个说法来,只怕我成都百姓绝不答应!”
“本官封闭火药厂禁人出入,乃是为了防止现场为众人踩踏。证据无存,焚爆因何而起无从得知!尔等知道甚么?敢在这里鼓噪是非?”丁直璜吹胡子瞪眼道,“再说爆炸如此剧烈,哪里还有人能活命?死人难道还能救活不成?”
“你这狗官放屁!我爹就在里面!当时他的手脚还露在外面能动弹!我要冲进去救我爹,却给你这狗官的手下抓住了,我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我爹的手一点一点的不动了……”一个孩子大哭起来,立时引来周围一片哭声。
“我儿子也在里面……我都看到他的衣襟了。可就是不让进去……”
“丁大人原来是想要寻证据,怕误了上报朝廷!”杨锐明白了丁直璜因何驱散百姓不让进入现场。气得手足冰冷,“你心如蛇蝎,为了一已之私,竟然不顾这许多人的性命!可怜火药厂这么多条人命。全都断送在你这昏官酷吏手里!”
“大胆杨锐!竟然辱骂本官,别以为你有举人的功名,我便不敢抓你!”丁直璜到了这一刻,仍不认为他的所作所为有什么不对,他回头冲着督标卫队大喊,“赶紧把这些个无知狂徒抓起来!我要上报朝廷,夺了他们的功名!”
“老贼尔敢!”杨锐发须直竖,目眦欲裂,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尔胆敢蔑视朝廷法度,视百姓如蝼蚁,是欺我蜀中无人吗?我四川万民何辜。怎么会摊上你这么个草菅人命的昏官酷吏!枉你活了六十有一!今日你若敢胡乱抓人,我杨锐定然和你拼了这条性命!”
见到杨锐发了狠,督标卫队的官兵们全都停住了脚步。
他们当然知道,逼死一个举人的后果会是什么。
“狗奴才!还愣着干什么?把这些混帐东西通通抓起来!”丁直璜瞪着督标卫队的头目,跳脚大叫起来。
头目心中畏惧,无奈的转头。看向杨锐,正要说声“得罪”。上前拿人,却不料一下子看到了杨锐身后的人群中的几个大汉!
为首的一人,正阴沉沉的看着他。
头目立刻便认出了,那是他所在的码头的袍哥会大哥(袍哥会很早便渗透到了乾军之中,在军营中发展极快,左季皋曾上奏朝廷说:“自顷啯噜变成哥老会匪,军营传染殆遍”,以至于他在制订军队营规时特地立了一条:“结拜哥老会、传习邪教者斩。”)!
他情不自禁的向大哥投去了询问的目光,大哥似乎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冲他皱了皱眉,缓缓的摇了摇头。
头目立刻便明白了怎么做了,他又走了一步,突然打了一个踉跄,摔倒在地的同时,向几名部下飞速使了一个眼色。
几名部下心领神会——他们也都是袍哥会成员,且都是当地人,早就对生性冷酷、待人刻薄的丁直璜不满,在现下这个时候,哪有为丁直璜而得罪本地的乡亲百姓的道理,于是也都纷纷摔倒在地。
“打死这狗官!”不知是谁吼了一声,接着一颗破白菜便飞了过来,刚好砸在了丁直璜的头上,将他头顶的官帽打落在地。
丁直璜怒极,正要喝骂,烂白菜、臭鸡蛋等等脏物纷纷抛了过来,打得他满头满脸,生生的疼,接着人群发出了汹涌的怒吼,向这边冲了过来,督标卫队拦阻不住,全给人群冲倒在地。
丁直璜大惊,本能的转身便向督署大门跑去,身后的卫队们也跟着他向门口猛跑。
“赶快关门!”丁直璜抢步进了门,惊恐的大叫道,全无刚才的气势和派头。
看到丁直璜的狼狈相,杨锐心中的恶气总算是出了一半,他看着督署大门好容易关上,正要离开,却不料一众同窗上前,将他的身子抬了起来,一边向上抛举,一边大声的欢呼起来。
到了晚间,围住督署的人群终于散去,督署内的人们全都松了一口气,但唯有丁直璜仍然气恨难消。
“竖子杨锐,我这便上奏朝廷,夺了你的功名!”
“蜀中尽刁民,果然不虚!难怪流贼张先仲欲要杀尽蜀人!”
“人言蜀道难于上青天。岂知治蜀亦难于上青天!”
说“蜀中尽刁民”这番话时的丁直璜,仍然没有去自己身上找原因的丝毫念头,其性情之中乖戾、刚愎和冷酷残暴的一面表现无遗。
骂得累了。丁直璜伏案假寐,下人们巴不得他睡着,是以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他,他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恍惚中,他似乎又回到了几年前,在京城吏部官厅……
……
“私通外国,挟洋自重。这是大罪!如不严加惩治,只怕日后外官都要学他的样儿了!一旦有事。各自私通敌酋,国亡无日矣!”
“官员奖叙,自有吏部该管,关他法兰西国甚么事?要他来出头。还敢向我皇上伸手要官,简直是无耻之极!此等有辱国体之事,须当重重惩治!”
“丁大人莫不是觉着国家太平久了,想要和法兰西国开仗?”
“此话怎讲?”
“法主手书致礼我国是为交好而来,是以有奖励林义哲之请,汝却要反其道而行之,法主请奖之人,汝却要重重治罪,如此这般岂非是挑衅?况林义哲只是法普战时示警于法主。并未出卖我大乾权益,汝因此莫须有之罪,妄启战端。置国家于险地,丁宫保,汝是何居心?想当大乾的千古罪人不成?”
“开仗便怎地?这等媚外之贰臣,不治他的罪,反因畏战而姑息养奸,赏罚不明。长此以往,国将何存?”
“哼哼!贰臣?丁宫保高见。老夫领教!我看这个吏部尚书的位子,干脆让汝来坐好了!”
……
“丁宫保,来来来,喝口茶,歇歇。”
“仲亨,你怎么看?”
“唉,要说这林义哲,本是林文忠公之后,怎么会做出这等事来?叫人惋惜啊!想是这洋务办得久了,不知不觉便中了洋毒,而不自知。”
“是啊!可见这洋人的东西,还是学不得的。这夷夏之大防,为立国之本,万万不能轻忽。”
“林义哲这个事儿,部里头议了几回,治他的罪是要的,但林义哲出卖的是普国机密,而非本国,细论起来,并无大罪。此事亦须顾及法主颜面,所以还是从轻发落,以免生嫌衅为好。如今民生艰难,需得休养生息,西北眼下用兵正急,东南万不可起衅,是以这‘战’字,还是不要轻言的好。”
“六王爷对此事怎么看?”
“刚才文尚书不是说过了?”
回想起自己当年在吏部两次大闹挥斥方遒的样子,丁直璜禁不住微笑起来。
身为疆臣者,有几人能为此?
仍是在吏部大堂,不过人却换了几个。
“那林义哲的处分,吏部怎地还不见上报?”
“于慈亲病重时娶亲,本就是不守孝道!慈亲去世而不守制,此等无德之辈,何以仍尸居其位?而今六道给事中弹章纷纷,吏部为何不明正其罪?”
“宝中堂,这林义哲悖义不孝如此,不为慈亲守制,又暗纳番女,难为人臣,吏部何以不据实上奏,明正其罪?”
“丁大人说的这些,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邸报上,言官弹章不写得明明白白的吗?”
“弹章?弹章上说的有几句是真的?”
“宝中堂,话不能这么说吧?”
“毛侍郎,慎言!莫要旧错未销再添新错!”
“宝中堂,这弹章上说的明明白白,言之有据,如何不是真的?”
“吏部详查林义哲履历,其父母于其幼时早已身亡,现今去世者为姑母,林义哲非其亲生,何来守制一说?至于迎娶番女,乃是为安抚番首之心,为朝廷抚番大计考虑,其在通报苔地番情折内已然言明,而于姑母病重期间娶亲,是为了从俗给姑母冲喜,亦是一片孝心。言官不辨实情,只是一味谩骂,怎能作数?”
“宝中堂休听他林义哲胡言乱语!姑母怎地便不可守制了?冲喜一说,乃无知愚民之陋俗,荒诞无稽,堂堂朝廷命官,以愚民陋俗为藉口,纳番类为妾室,分明是自贱自弃!此等不忠不孝之徒,小丑弄臣,不速速罢弃之,更待何时?”
“丁抚台此言谬矣!朝廷礼制,并无姑母去世须当守制之说。谁人家里,没有姑舅叔姨?若是去世皆当守制,国事谁来承担?冲喜乃民间之常俗,亦民风崇孝之体现,士大夫之家,莫不如此。且林义哲之姑父沈佑郸已上折子说明,此事是他要求侄儿办理的,怎地到了言官口中,便成了天大的罪过?如此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是士林之所为乎?”
“宝中堂这是在折辱士林么?宝中堂如此的袒护于那林义哲,以士林之公论为非,难道就不怕人弹劾于你么?”
“怎么?丁抚台这是想参劾我了?好啊!都察院的门儿开在那里,丁抚台且径直前去递弹章好了!我等着便是了!”
“真是岂有此理!……简直是不可理喻!”
那一回自己虽然没有完成功逼得林义哲休妾,但却迫得林义哲不得不为姑母守制,失了福建巡抚的职位,而自己的“清直”之名,也因此而传遍了天下!
怎地到了四川,自己便成了人人唾骂的昏官酷吏了呢?
自己在火灾现场取证,早日奏报朝廷,又有哪里不对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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