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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愧为‘算死草’的名号,这都能猜到。”曲云松的眼中闪过赞赏之色,“怎么样?这笔生意还不错吧?”
“不好。”曲飞鹏摇了摇头,“兄长,你可知那林逸青是何等样人?”
“此人精通西洋兵法,善用枪炮,故而能在日本兴风作浪,可现下已是败军之将,不足言勇。”曲云松故作轻松的说道,“千里迢迢有如丧家之犬回到故国,听说捐了几百万两的银子,只不过换了个一等男爵的空头衔,现在又来江宁,想要坏彭大人的事,以为晋身之阶,彭大人自是容不得他,所以出了大价钱,要我周密准备,可依我看,这一趟花费不了几个钱,这二百两黄金,等于白拿一般了。”
“哥哥,你在彭大人处为幕宾,这江湖行走得不那么勤了,有些消息,也不灵通了。”曲飞鹏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这个林逸青,绝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彭大人能出二百两黄金要他的性命,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噢?这江湖我是不常走动了,关于此人,你那里都得了些什么消息?说来我听听?”曲云松笑了笑,不动声色的问道,虽然他说的很平静,但曲飞鹏还是听出了哥哥话语当中隐隐的不满。
“我倒也没有什么别的消息来路,很多都是从新闻纸上看的。哥哥是饱学儒士,不喜洋事,不爱看这新闻纸,是以消息闭塞了许多。”曲飞鹏又喝了一口酒,看着兄长,说道。“可做我们这一行的,消息却闭塞不得,是以这新闻纸,无论是咱们大乾国内办的,还是洋人办的。我都是会看一看的。”
“你都看到了什么?”曲云松也举起杯来,微呷了一口酒,问道。
“其一,这林逸青是萨摩海兵学堂的总教习,深通西洋兵学和兵器。他所教出的学生,并非全是水兵。也有陆队,个个身手不凡。”曲飞鹏伸出了一根手指。
“其二,这姓林的虽是教头,年纪又轻,但在日本甚有威望。西乡隆盛为日本武士之首,对其极是倚重,日本武士的刀法,我和哥哥都曾领教过,这些武士甘心服他,其人的武功可想而知。
“其三,日本岛南之乱,历时二年。此人每战必身先士卒,迭克名城,兵锋直指日京。日本国主欲要迁都以避其锋芒,后俄军到来,方才转危为安。其在西乡军战败后,竟能毫发无损率十余万军民渡海至琉球,可见此其过人之能。”
“其四,日本政府曾悬赏五万银元。征勇士取其首级,俄人更悬赏一万金元(指金卢布)要取其性命。至今此人活得好好的,凡有欲得赏取其性命者。无不有去无回,日俄两国赏格至今空悬。岂日俄两国无一二敢死之士?实是难以办成!”
听到弟弟在面前竖起第四根手指时说的话,曲云松的脸色渐渐的变了。
“原来你是嫌彭大人出的价钱少了,哼哼!”
“兄长此言差矣,小弟我并非嫌彭大人出的钱少,而是觉着,彭大人想要此人性命,实在太难,小弟之能耐有限,无力完成。”曲飞鹏正色道,“兄长可知,此人在琉球时,曾助官府灭了常乐帮,归国之后,天地会屡次要动他,也都失了手,折损了不少人马,这些道上的弟兄们都是知道的,并非是小弟在这里危言耸听!”
听到曲飞鹏的回答,曲云松勃然变色。
“小弟怕误了彭大人的大事,是以不敢应承,还望兄长见谅!小弟还有些事情,这就先行告退了。”曲飞鹏说着起身,满面歉然的向兄长揖了一揖,转身便消失在了黑暗中。虽说自己这个弟弟的功夫他作为兄长知道得很清楚,但刚才这一刻,弟弟的身影转瞬即逝,竟然让他不知道他是如何离开的——很显然,弟弟的功夫不但一直没有落下,反而有所精进了。
功夫这么好的弟弟这一次竟然公开拒绝了自己给他的生意,可谓平生头一遭,曲云松不由得很是气恼,但他多年幕宾的生涯让他能够很好的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很快的冷静了下来,开始细细的思量起弟弟刚才所说的话来。
“这人当真如此厉害?”曲云松失神自语道,“若是如此,还真得和彭大人好好商量了……”
曲云松想了好久,方才起身,算过酒钱,径自去了。而此时的他,并不会想到,自己的弟弟刚才和自己所说的“事情”是什么。
另一家酒肆之中,掌柜和小二正百无聊赖的守着柜台,店里唯一一个客人正伏在桌子上,喃喃的说着什么。
“酒,小二,再来三两……”
小二倒了二两最劣的白干,又搀了一两水,晃匀了,折在一只大碗里。他将大碗往桌上一扔,也不顾酒液四溅,回头就想离开。卖这种又烧喉咙又上头的老白干,实在是没什么赚头,而且对这种客人,他自然也不必太小心了。
可是有一只手在后面拍了拍小二的肩膀:“别给她喝搀水的酒。”
小二回过身来,刚想发作,却看见拍他的并非醉酒的客人,而是一个手拿折扇的青年文士。那青年将手中画着山水风景的折扇平放在桌上,缓缓坐在那客人的身边,取出一把闪亮的小银刀修起了指甲。
“拿点好酒过来,你店里最好的。”曲飞鹏重复道,“别给我搀水的酒。”
客人儒雅俊逸的气派让小二忙不迭的点头,一溜烟跑到后面,取了一坛酒出来。
“这个还是可以的,谢了,”曲飞鹏闻着酒香微微摇头,挥手让小二退了下去。
“阿星,”曲飞鹏自顾自的斟酒道,“你今日叫我前来,如果只是醉成一滩烂泥。就枉费我推却了一笔大生意。”
枕着自己胳膊昏睡的客人却没有回答他,只是摸索着举起面前的酒杯,喃喃道:“好酒!”
一张消瘦而苍白的脸,一把乌黑却失去了光泽的长发,一对大而无神的眼睛。叫阿星的女人默默的抬起头来。把那杯未搀水的好酒灌进了嘴中。一点油灯下,阿星还是美丽的,可是最美丽的,却是那柔艳如桃花的嘴唇——因为她喝了酒。
曲飞鹏的手轻轻摸上她的长发,顺着长发又摸到了她空荡荡的耳垂,然后是她消瘦的面颊。
“唉。耳环也当掉了么?”曲飞鹏叹息道,“看来你又把钱花光了。”
“不要碰我!”何星兰猛的抬起头来,狠狠的打掉了曲飞鹏的手,她苍白的脸旁上染了酒色,有一种病态的美丽。那种沾着酒气的嫣红。好象不是在她的皮肤下,而是在她心里。
曲飞鹏缓缓收回了自己的手,端起酒杯小小的抿了一口:“我只是不想你这么作践自己。阿星,酒能伤身。”
“不要你多说!”何星兰不耐烦的对曲飞鹏吼道。
“我可不想多说,”曲飞鹏摇着扇子轻声道,“我也没那么多的时间。”
“我的钱又花完了,”何星兰的声音低了下去,“有没有新的生意?”
“当然有了。生意很多呢,不过我替你考虑过,有的生意怕你做不了。”曲飞鹏一边说话。一边不慌不忙的摇着他的折扇。
“你怎么知道我做不了!”何星兰瞪着他吼道。
“可惜,太小的生意,你我都没什么赚头,太大的生意,你我又难以做得了,”曲飞鹏想起哥哥刚才要给自己做的大生意。叹了口气,道。“有一单生意,你到是能做。但那人这阵子可能会押镖上京,你虽是岳阳门流风穿云剑数一数二的高手,请得起你的人也实在不多。可这人的功夫实在厉害,听说他还私买了几支洋枪,是以这酬金虽然丰厚,却怕风险太大,你又抽不开身上京去。”
“我不能离开杭州,悠悠不能没有人照看,”何星兰双手拢着酒杯,喃喃的说着。她一不小心呛了一口酒,咳嗽个不停,苍白的脸蛋整个的涨红了,好象要咳得背过气去。
曲飞鹏一边拍着她的背帮她镇咳,一边叹息道:“我说的不是?酒能伤身。”
“你知道什么?”何星兰狠狠的拨开他的手,几乎是吼了起来,“没有银子,悠悠就吃不上人参,她会死的啊!”
“会死啊!”何星兰从曲飞鹏身边跳了起来,瞪大眼睛愤怒的看着他。
曲飞鹏却平静得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他看着自己修长柔和的手,忽然叹了一口气道:“你身上也瘦多了,背上单薄得可怜。这样下去,悠悠很快就是没娘的孩子了。”
何星兰忽然愣住了。静了半晌,她坐回酒桌旁,枕着自己的胳膊呜呜的哭了。
“唉,”曲飞鹏摸了摸的头发,“二十岁的姑娘家却拖着一个两岁的女儿,偏偏女儿一条小命就吊在人参上。造化也是作弄人。”
这一次何星兰却没有打落曲飞鹏的手。她只是趴在桌子上,侧着脸儿流泪,一滴一滴透明的泪珠子从她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肌肤上划过,何星兰伤心的噘起了嘴。
“莫哭莫哭,”曲飞鹏一手摇着折扇,一手拿一张手绢帮她擦了擦泪水,“哭得和个小孩子一样。”
“怎么办?怎么办啊?”何星兰呆呆的问他。
“办法也不是没有,”曲飞鹏掸了掸袍子,举起一杯好酒,却没有饮,只是端详着酒色。
“什么办法?”
“一是我借你钱,市面上借钱算三分五厘的利息,我只要你三分,你先买人参把悠悠吊着,钱我们以后从你的工钱里慢慢扣,”曲飞鹏笑道,“扣上五六年的,我回本了,悠悠也长大了。”
“我不!”何星兰使劲摇着头,“别以为我喝醉了就来骗我,难道我不知道你‘算死草’曲飞鹏是什么样的人么?”
“喔?”曲飞鹏眉峰一扬,“那我却是什么样的人?”
小二听得两人脚步声错杂着远去了,夜风里尤然传来何星兰的骂声:“你不要碰我,叫你不要碰我!”
然后是曲飞鹏的声音:“你以为我想碰么?我不扶你你现在就睡在大街上了……唉。怎么说睡你还真睡啊?阿星听话,再坚持一会,我把你送回家……”
漆黑的小屋中,曲飞鹏喘着气把何星兰放倒在床上。
三进三出的小院子,房子还是不错的房子。家里却没有一点值钱的东西,连个仆佣都看不见。曲飞鹏摇摇头,自己摸黑去柜子里扯了一床棉被出来,把何星兰整个的裹在了被子里。
床上的何星兰昏昏沉沉的搂住了被子,翻个身,整个身子都蜷缩起来。曲飞鹏无可奈何。从她的怀里又扯出被子,把何星兰包了个严实。
象是在梦里,何星兰忽然低低的喊了一声:“任哥哥……”
曲飞鹏低头看去的时候,两滴清亮的泪珠从何星兰消瘦的脸蛋上划了过去,无声的落进了被子里。
“任哥哥。哼!”曲飞鹏耸耸肩哼了一声,这才发现全身都累得酸痛。他出门没有带马车,硬是拖着何星兰走了六七里路。练武的女子,身子虽然窈窕,却不怎么轻,也难怪他累得够呛。
他悄悄的打开门,回头看着何星兰只是缩在被子里,再也不打滚了。于是曲飞鹏悄无声息的出了门去。走出很远。却又听见何星兰在梦里喊:“悠悠,悠悠不要怕,娘在这里。娘在这里……”
天上云丝圆月,地上水银似的一片清光,偶尔风过,扬起了小街上的烟尘。夜静得有些发冷,曲飞鹏靠在院子外的墙壁上。他吐出一口胸膛中浑浊的酒气,默默的看着满天繁星。手中一团银光闪烁,指缝中旋绕着他修指甲的银色小刀。
“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我了,这个姓林的。的确不能以常人来看待。”彭玉林听了曲云松的回报,叹了口气,“日俄两国重金悬赏他的人头的事儿,确实是有,我倒是给忽略了。”
“属下无能,这事儿……”曲云松显得有些为难的呈上了那张二百两黄金的金票。
“事儿还是要办的,此人断然留不得。”彭玉林看着曲云松,沉声道,“不管花费多大的代价,此人也必须要除去!”
曲云松的手僵在了那里,一时间作声不得。
“我也知道这事儿难办,但古话说的好,‘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彭玉林看着曲云松,微微一笑,伸出手将他手中的金票抽了出来,“这事儿,我觉得,以令弟的身手,是办得了的,只是他信心不足,还得你这个当兄长的帮他一把。”
“这……”
彭玉林没有再看曲云松,而是来到了书架前,打开了一个小箱子,从里面取出了另一张五百两黄金的凭票即付的金票,将那张二百两的金票放了回去。
“既然事儿难办,这价钱么,就得再提一提。”彭玉林拿着五百两的金票来到了曲云松的面前,将金票塞在了他的手中,“再多的么,我也拿不出来了,你就辛苦些,无论如何也要说动令弟才好。”
曲云松接过金票,额头的汗水也跟着流了下来。
“这是为国锄奸,所以哪怕出了什么事儿,我也会帮你们兜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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