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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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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运动会过去没几天,马上就要到五一。

    过节前人心都是浮的,听课就是光拿笔使劲做笔记,一点没过脑子。除了文学史那些老古董,其他老师都相应做出了对策。放假头一天下午只有两节美学,连着上,教美学的老师年轻,比较爽快,上次课就说好了,反正大家也没心思听课,有人还要下课赶紧回去收拾东西坐火车回家,干脆放两节课电影。

    中午的时候张子翔下楼吃饭,这时候正好是第四节课上到一半,学校里没什么人。时间充裕,他打算去远一点的一食堂改善下生活。四月底的阳光很亮,在泡桐树新叶的罅隙间漏下来,走在路上,似乎生活都变得明朗起来。

    他穿着短袖t恤,外面随便搭了件拉链帽衫,敞着怀。牛仔裤是深蓝色的,底下一双板鞋,向笑天总说他太青春,青春得闪瞎眼。李磊则是痛不欲生,在他眼里,张子翔这样的家伙作为学弟还只是招人喜欢,一旦过了这学期升成学长,足以堵死他们想到新生堆里寻觅恋情的人一半的路。

    张子翔塞着耳机,白色的线在胸前晃晃荡荡。他贴着树走,跳过一个个树坑,身形轻快。

    转过一个弯,有一条小路通往图书馆。那条路上正有人走过来,步伐平稳,脊背很直。走得不快不慢,斜背一个公文包。远远看去,像是一个年轻的学者。

    “梁学长!”张子翔摘下耳机,把mp3关上。他站在原地等着梁师兄走近,梁师兄却略微加快脚步,有点急地走了过来。

    “学长,你去的图书馆啊?”

    他站定,答:“借点资料,刚出来。”

    “学长,运动会你去了没啊?”

    “没有。”

    “哎呀还以为你看见我英姿了呢。三千米我跑的第一,落下第二名大半圈呢。”

    梁师兄却似乎并不意外,只是说:“嗯,不错。”

    张子翔笑了,他以为这人又会教育他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同志不能居功自傲,得保持。

    “系里说鼓励运动,发了四百块奖金,前天刚拿到手。你中午有空不?请你吃饭。”

    梁师兄扶扶眼镜,阳光和叶影在他身上晃动,墨黑的头发被镀上了一圈浅金。

    “不用了。”他抿了下嘴,像是在笑,“小孩子挥金如土。”

    “什么挥金如土,这是我自己赚的钱意义不一样嘛,你总不至于宰我吧。你是不是没时间?别找借口啊,这次没空还有下次,我就得请。”

    他摇了下头,妥协了:“有两个小时。”

    “那走吧。”张子翔龇牙笑,“你平常帮我那么多忙,我总得报答下。”

    梁师兄没再说什么,与张子翔并肩走出小路。“吃什么?”张子翔问。

    “随你。”

    “我请你,当然得你说了算。”张子翔侧头去看梁师兄的脸,几秒后,不好意思地笑着改口了,“其实我有点想吃麦当劳,怕你不去。”

    “没事,我偶尔也吃。”

    “哎?你也吃啊?”张子翔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整个人登时活泼起来,“你真的吃这种东西?”

    “我不挑食。”

    “不是挑食!”张子翔继续兴奋,“我以为你特传统!”

    “我是传统。”梁师兄淡然回他,“但是传统不代表排斥新事物。”

    张子翔蔫回去了。过了一会,问:“学长,你毕业了打算干什么?”又自问自答说:“我觉得你适合当老师。”

    “为什么?”他反问。

    “你看你,一说话就上纲上线的,老教育我。”

    梁师兄没应声,在掠过的轻风和光影之中,浅浅笑了。

    不算之前买电子词典那次近似微笑的表情,张子翔一共只见他笑过三次。他笑的时候眼睛会根据笑容的深浅弯成不一样的弧度,睫毛特别黑,像是墨笔勾画出的一条线。可惜他不爱笑,张子翔觉得,梁师兄也是那种能堵死同级生吃嫩草的人,如果他多笑笑的话,还能堵死他的学长们。

    麦当劳在校本部的西门,一般都是a大学生去。因为还没下课,人不算多,两人前面只有三个人在排队,很快轮到了。张子翔能吃,一个人点两份套餐,还加了鸡翅和鸡块。梁师兄只点了份最普通的套餐,就站到一边去。

    “学长,你别跟我客气。就这么点东西,你能吃饱吗?”

    “能。”他说,很平和。

    张子翔便不再说什么。他可以观察,不够再加,吃饭这种事,各有各的量,不好强人所难。端着托盘,两人坐在靠边的位置,边上是落地的玻璃窗,二楼居高临下,张子翔向下看了一眼,很爽,决定以后再来就坐在这里了。

    梁师兄洗过手,捏着汉堡。他吃东西的模样很正常,既不幻灭也不脱离世俗。张子翔狼吞虎咽地吃下一个半汉堡,实在忍不住,笑了:“学长,你真的不餐风饮露啊。”

    “我是正常人类其中的一员。”

    张子翔很开心:“学长,你居然也会说笑话。”

    梁师兄瞥他一眼,拿餐巾纸擦手。

    “你也不会食不言,寝不语?”

    “饭桌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分。”

    张子翔把最后半个汉堡两口吞下去,开始吃薯条。既然开始说话了,就证明梁师兄没有洁癖,不会盯着他说话时候的唾液有没有飞到食物上,至少洁癖不是那么严重。他决定继续说话,好不容易借机会在一起多待一会,不多说点话他觉得吃亏。

    “不是还有两个月就期末了吗,要选课了。这段时间净是听我们班女生八卦了,选课的理由好像就是哪门课的老师更诱惑。听她们说文学院有几大男神,说是全院女生的男神,中文系幸运,一个系就占了两个。”

    “是么。”梁师兄淡淡地应说。

    张子翔往嘴里塞了根薯条。说着话,就想起来女生们还说过两个人都是教授级别的。刚从高中上来也没多久,他对给他们上课的老师是讲师副教授还是教授从没有过特别的意识,觉得是什么都一样,反正比学生强。这次却不知为什么忽然有了兴趣,牢牢记住了。

    文科楼里中文系教室在二层,重要的专业基础课一般都在那几个固定教室换着上。一上楼,在楼梯口那边就是教师休息室,休息室对面的墙上挂着公告栏。公告栏里贴着一学期全系的课表,四个年级的,有时候还会有选课的课表,后面都写着授课人。听到这事的时候正好还有五分钟上课,张子翔就过去看那个公告栏,从里面看见了那两个名字。

    他莫名地感觉后面加了教授的后缀,这两个人的名字都特别好看,写出来简单大气,比其他什么名字都顺眼。公告栏那个玻璃框上下都有灯,这两个名字似乎格外显眼,好像聚光一样。其他人也有教授或者副教授,却都不如这两个人的名字好。

    他继续说:“说一个是朱炳南,一个是梁则正。朱炳南我之前楼道里见过一次,没说过话,但是看着真的可好了,又有风度又儒雅。那个梁则正也不知道是谁,听说最爱给人挂科,不知道哪里招人喜欢。这人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么长时间都没人见过,那些女生说据说是长得好看,但是女生的审美我实在是不敢信,她们就喜欢我们班叶鑫那样干什么什么不行的小白脸。你说文学院怎么这么多姓梁的,院长也姓梁。啊对了,学长你居然也是!我都没注意!咱们学校你这姓的人还真多。”

    梁师兄抿了下嘴,没说话。

    张子翔撕开甜酸酱的塑料膜,打开鸡块盒子。他把盒子往梁师兄那边推了一下,梁师兄又微微笑了下,说声谢谢,拿起一块。

    张子翔注意到梁师兄在咬过鸡块后,再也没去蘸过酱。跟舍友们一起吃饭时,大家都不在意,拿起来蘸一下,咬一口再蘸一下。一盒酱混着吃,都觉得无所谓。这人果然讲究,他心里说。

    于是他也特别注意起来。一边吃,还停不下说:“其实我没接触过那个梁则正本来没资格说,但光凭听说的我就对这人第一印象特别不好。听说这人是从外边留学回来的,中文系留个什么学,中国人去别的国家学汉语,简直搞笑,怎么回来还能给这人评教授?只要留学就值钱么,现在风气你说是不是不正,崇洋媚外。”

    梁师兄听了这话,却罕见地摇头:“中文系也是需要走出去的。说起来不好听,但现在国学在中国的确是没落期。古学复兴的趋势一直在抬头,抬了一百年,现在也还没能彻底起来。反倒是日本那边如今大能比较多,美国近些年也有大家。可惜当初清代的考据学派那么辉煌,学问都没能完全传下来。”

    张子翔毕竟不是那种天才学霸,课业繁重起来也会觉得头疼,高中时候只有空读读课本和鲁迅,撑死了买一本《诗经》。上了大学之后,绊在各种金庸三毛和意淫小说里,从来没关注过这些源流性质的东西。他正要再问,突然一个女生从两人旁边走过去。女孩子力气小,一只手端不动托盘,只好用拿着两本书的另一只手捏住书脊,腕部顶住托盘承力。那两本书挺厚的,纸页散下去,随着脚步在托盘下方来回弹跳,差点刮倒梁师兄放在桌面外侧的可乐。

    梁师兄扶了下可乐,看见书,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而且现在国内也有些本子是当初失传,后来民国时候从日本又印回来的。刻书印书这方面,日本一直没有丢,质量始终比中国大部分书要好,技术也是。当年还有人买了好的底本,专门拿到日本请人用珂罗版影印。现在日本那边印书也是很严格的,你去书店随便挑中哪一个出版社的书,基本上都不会出现错误。”

    “是吗?”梁师兄说得很发散,几乎是想到什么就补充些什么,张子翔听着这些话像是跟自己的专业有关,可是许多词都没有听过。他来了兴趣,向前微微倾斜身体:“你是想说现在出版社杂,大家都不重视文化,瞎印一堆错字,还有国学在中国不行了,外国的反倒比中国强?”

    “拿国学当一个定义,范围太大了。”说完这句话,大概看出张子翔是真的有兴趣,梁师兄换了个姿势。“汉文化圈知道吗?”

    天气热了,他的衬衫袖子又卷起一小截。左手腕上有块表,两手手指相扣,看着特别干净。

    张子翔想,这就是他跟身边那些傻乎乎的同学包括自己,很不一样的地方。梁师兄从来不穿t恤。至少他没见过。

    “字面意思的话,大概能猜出来。”张子翔老实地回答说。

    “就是字面意思。”他说。

    “简单点说,就是汉族文化辐射到的一片区域的统称。他们接受诸子思想,在礼乐律令方面也是学着中国,把华夏看做文化起源和中心。现在这个定义有点变了,因为西方来的冲击力,汉文化圈逐步在解体,不过有些留下的尾巴,还有他们的一些研究方法和成果,还是值得借鉴。”

    张子翔还是不太懂,但是大概明白了意思。他继续坚持问自己的看法:“就是说比如日本现在一些留存下来的习俗文化其实都是中国来的,现在中国这些文化没了,日本还明显,就要去日本拿回来,是吧?”

    “这么理解大概也可以。”梁师兄只好跟着他走,“但实际上不是这么简单,首先是留存至今的东西不一定都是有价值的,还有些在传播过程中产生了变化,时间久了打上的烙印过多,变成了别人自己的文化。对咱们来说,有挑选借鉴回来的东西,还需要有新东西拿出去。毕竟是文明古国,现在中国在世界上的影响力越来越大,有很多地方都建了孔子学院学汉语。从语言的传播普及就能看出来,中国文化的影响已经不只是过去所说的汉文化圈这种东南亚限定的小范围了。所以有很多东西拿给世界一起分享,比固步自封好得多。”

    张子翔点点头,看着梁师兄的脸。他说起这些的时候眉目格外柔和安稳,兴许本人没有自觉,是在微微笑着的。说话时,他的声音温温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跟平常说起其他任何东西的时候似乎都不一样。

    一念闪过时,张子翔好像捕捉到了些模糊的概念,却又怎么也抓不住。

    明明梁师兄就坐在他面前,阳光斜射在他随意放在桌面的双手上,人确实是真实的。张子翔却在一瞬间突然感觉他特别远。

    他隐隐惶恐起来,双手在桌下紧紧握住了自己的膝盖。

    “你跟其他学长不一样。跟我大哥似的,我小时候他总带着我,给我讲很多东西。”他顿了一下,鼓足勇气说,“你好像也没比我大多少,我以后能叫你哥么?”

    梁师兄看着他,浅浅应了:“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