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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晚上我住这。”他在许愿头顶说。许愿承受着男人的部分重量,脚底动弹不得,俩人这么互相支撑着,固定成夜色里的剪影。
☆、五十三
“今天晚上我住这。”一语石破天惊。
总的来说,自打许愿从南陵回来,两人关系是更亲密了。这种亲密体现在:许愿不再回避林一山,二人可以如普通朋友般对话,林一山面对许愿公司小范围的人际圈子,也有点占地盘的意思,而面对这一丝隐秘的暧昧氛围,许愿也不再刻意撇清。
但是另一方面,林一山在口头上和行动上都大大收敛,污言秽语几乎没有,颠鸾倒凤稀世罕见。
所以这一句话,打破了多日来的祥和和友——两个人都僵立片刻,一时之间无法适应。
前几日连日阴雨,今天是难得的雨后初晴,晚风里还带着一点水汽和湿润土壤的气息。许愿把头发高高挽起扎了一个团——额头有细碎的绒发。二人同时感受着轻拂的晚风,林医生隐约嗅得到许愿头发的香味儿。
“咱们不遛了,回家。”
林一山扯着许愿的手就转身,欲往回走。
许愿显然跟不上他的节奏,做出了与他对抗的拔河姿势。
许愿的这张脸真的称不上精致,大学毕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只用一点保湿的乳液,各种化妆技巧一概不懂。换了这一份工作,很多工作场合需要化上淡妆,一来补足精神、提升自信。二来也是对同事和合作者的尊重。
此刻许愿真的用上劲儿跟林一山僵持着,额头的皮肤泛着光泽,由于用力双颊绷得紧,但是眉眼还是一副平和、顺从的样子,眼波流转之间,流露着一分对熟悉的人才有的戏虐。
林一山想,这个配比的眼神,他是花了多长时间、多少精力才看到的?为什么看上去人畜无害的一个女人,到了他的手上,就这么难搞。
是了,在他认识许愿之前,看到的照片里的女孩,可不就是这样一副难搞的眼神:无知无畏的坚毅,有情有义的勇敢。
想及此处,林一山脑子里一团乱。许愿于他的意义,并非源于初相遇,相反,倒是再相遇才算作相识,这些事实和情绪,一时半刻说不清楚。二人越是纠缠不清,他越无从提起。这次,如果不是凭空冒出个姚雪峰,他也不会急于揭开底牌。
虽然这底牌,于他而言是保留招术,于许愿而言,还可能如卵击石。
他尚摸不清许愿的脾气,但许愿有一点,他是早有领教,就是老僧入定一般:不动口、不动心。
于是,他还准备了另一个剧情。
“你不想现在回去吗?好,那我们晚点再回。”这话听在许愿耳朵里,就成了另外一个意思:“晚点做也行,反正有的是时间。”
嘴上调侃着,林一山的心里,却有百转千回,沧海桑田之感。话在嘴边转了几转,又被他囫囵咽了下去。
前情往事只属于他一人,现在说出来就是贴脸发言,玩过杀人游戏的人都知道,贴脸发言是犯规的。
还有一个想法,如一颗秤砣定在林一山的心里。那就是从自己进入许愿视线的那一天起,到此时此刻,发生的种种,在他看来足够让彼此作出决定——对足够让许愿作出决定。
还有,林一山突然意识到,许愿是漂亮的。当年许愿在徐总的公司里上班,他一直觉得她眼熟。印象中,她总是站在人群的外围,穿印象模糊的衣服,梳印象模糊的发型,只有眼神,似乎在哪里见过,又不甚明晰。
有一次,他上班差点儿迟到,踩着点儿跑进公司大门,手里抓着一个鸡蛋饼,发丝飞扬,虎虎生风。那一天,林一山坐在二楼会议室的窗前,等待会议开始。
有一次,许愿,拖着一桶桶装水,路过徐景天的办公室,满满一桶水,很重,为了不让桶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太刺耳,他尽力把桶提起来。那一天林一山想上去帮忙,考虑到自己和许愿部门领导的面子,只站在徐景天办公室门口,看了一眼。
有一次,一个重要会议结束,所有公司领导等待合影,许愿远远地跑过来,压抑着奔跑带来的气喘,毫无女生声形象,叉着双腿给大家拍照。佳能相机的屏幕,设置成显示图像时,如果人的手或者鼻尖儿不小心碰触到屏幕,那么快门是按不下去的,照片拍不成。
迟迟听不到相机的咔嚓声,站成一排的领导马上就要尴尬了,许愿的大限将至,林一山看不下去了,走上前去帮他关了屏幕。
在那之前,林一山还听到许愿在走廊里跟人讲电话,大概电话里的熟悉的人,那个时刻的许愿,就是他此刻眉眼中流露出来的样子,平和的,顺从的,带着一点儿戏谑。
林一山裤兜里装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每迈一步,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一阵难得的凉风掠过,他收回心神,下定决心:不提更久远的事情,只从二人在d市的相识开始。
小区里只有一家食杂店,二人路过的时候,林一山拐进去拿了两瓶农夫山泉,递给许愿的一瓶是常温的,他拧开带着水汽的那一瓶,咕咚咕咚连咽下半瓶。
林一山紧走几步,跟上许愿,又沉默走了一段路,就上了滨河路,这条路沿河修建,不允许机动车通行,周边的人居民把它叫作滨河公园,沿着河的走向,一路通到新区广场。此刻,路上零零散散有些人在散步,有带着孩子的,有牵着狗的。
对岸的灯光映在河里,被河水搅碎了。林一山和许愿并肩,终于开启话题:“你到底怎么打算的?”
“什么?”
“去留的问题。”
许愿没想到林一山这么直接地问出来,一时没表达。
“徐景天问过我,问我跟你到底怎么回事,我倒是没想瞒他,只是没……我告诉他,我姨特别喜欢你。”
有个骑在轮车的人经过,许愿驻足侧身,让对方先过去,刚好听到林一山的话,略带惊讶地看向他。
林一山清了清嗓子,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也停下脚步,低头看面前的石头栏杆。
“你们俩什么时候聊到这个的?”许愿好奇。
林一山忽略她的问题。“他倒是跟我说过,想跳槽去另外一家公司的事,我没想到徐景天想带你走。”
“徐总确实问过我,要不要接受南陵那家公司的offer……”言罢看向林一山,“但不是因为他,我才考虑去留问题的。”
“不是因为他,是因为姚雪峰吗?”
这个名字许愿还觉得陌生,从林一山嘴里说出来,就更有距离感。她误以为林一山又要发火,宁可避其锋芒,继续迈步往前走。
林一山快步跟上,超过她,倒退着走,和她保持一样的速度,这样就和她面对面:“我怎么知道姚雪峰?你心里一定在想。许愿,你想躲到什么时候?在我之前,死抱住岳海涛那根渣稻草不放,在我之后,宁可跟小孩牙子搞暧昧,现在又搞出一个离婚的,要跟人家勇闯天涯?”
这番话许愿听到一半,就加快脚步,想摆脱他。可林一山没阻没拦,跟着她一起加速,到头来,两人只是同步加速,对方的话,许愿还是一句没落地听在了耳朵里。
听到“离婚”这两个字时,许愿无奈皱眉,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远处的河坝。前方不远,有一个小型发电站,河水被水泥铸成的堤坝拦起来,对岸有一个小房子,应该装着发电设备。更远处是黛色的群山。
许愿冷静了一下,转过来无奈地看着林一山。
林一山按捺住那一丝心虚,粗着嗓子说:“对,我查了。赵工的宝贝侄子,一查一个准儿,我连他前妻都顺便查了。”说着话,突然伸手扣住许愿的脖子后面,往近处拉。逼得许愿身体前倾,不得已只好伸出双臂,撑住林一山的胸膛,两人面对面,距离又近了点,所以他调低了问音量:“你想不想知道,他为啥离婚?”
许愿彻底无语。在她眼里,目前姚雪峰确实还是不相干的人,只是两次接触下来,这人彬彬有礼,行事积极果断,目的性很强,又不招人反感,许愿对他的印象还是不错,算得上许愿欣赏的那一种优秀。让林一山这么一闹,许愿又觉得,由于她的关系,这么一位品貌俱佳的成功人士被人肉,还被挖出婚姻隐私来,心里隐隐不安。
四目相对,许愿望进林一山的眼睛里,无论如何也发不起火来。她双手撑着林一山的前胸,勉力维持一臂的距离:“你干吗去查人家?”
在沿河步行的人眼里,护栏边俨然是一对情侣,头颈相偎,如胶似漆。
林一山手上的力道渐渐放松,许愿徒劳挣扎两下,也不再努力挣脱,两人就这样近距离对望着。白日里的褥热褪去,河风送爽。
许愿的心突然瘫了,同时失去了听觉,只剩下眼里的人。林一山还是一头短发,和二人刚认识时一样,风吹动他额头的发丝,更显得目光清澈。
不知道多少女人被这双眼睛盯瘫了——许愿失能失智,头脑里猛然冒出这一句话。
“像今天这样过不好吗?”林一山松开手,身体后仰,靠在石栏上,目光没有离开许愿。
☆、五十四
许愿并没有把姚雪峰放在去留的砝码上。林一山经历了严阵以待的一番调查后,也觉得自己多此一举,他从ktv离开的路上,心里百感交集,一忽儿觉得许愿真的要跟别人走了;一忽儿又自嘲
百战百胜又如何,偏偏搞不定这一个;一忽儿又恨起许愿,自己掏心掏肺也捂不热这个石头;一忽儿又可怜起自己,如果不是一腔执念,现在说不定已经儿孙满堂了……想了一路,第二天就
找人查了姚海涛。
其实在许愿当晚到家之前,林一山就平复了情绪。
刚刚的一番话,他也看到了许愿的反应,进一步证实了,是自己的醋意伤及无辜。
许愿没有答话。林一山背对着河,对岸是的路灯弯弯绕绕,绵延很远。“跟我过不好吗?”林一山追问,却像是自言自语。
沉默稍许,许愿转身往回走,林一山也知道问不出答案——两个人的深深浅浅,又岂是一问一答能水落石出的,随即跟上。
许愿脚步不慢,不出百米,林一山就落在后面。两人边走边聊,时间已过去许久,这一刻河畔人少,零星几人,各自归家。许愿突然转过身来,看着不远处的林一山。
林一山依旧心事重重,有些话已经说了,但辞不达意,显然没有达到预期效果;有些话憋在胸口,想说,又不甘心,不说,又怕就此蹉跎。
许愿看不到这些,他只看到滨河路璀璨灯影下、夜色里,一位眉目不展的英俊男士,磨磨蹭蹭往前挪步,此刻也望着她。
夜色微醺,许愿大声喊了一句:“快走!”
对方不为所动。
许愿忍着笑意,向他招手:“快走,不然我到家锁门。”
等到林一山敢上来,二人并肩而行时,许愿又说不出话来,浸泡在内心涌起的许多情绪里。
两个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许愿才缓缓开口。“你跟我在白溪时爬过一座山,你还记得吗?”
林一山千算万算,没想到她把这个当成开场白。但是他记得,那几天发生的事情,小道吃了什么饭,天气如何,两个人说了什么话,都历历在目。
李一山嗯了一声,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我们在山顶的寺庙门前,停留了一会儿,当时寺庙前还有一个人,你记得吗?”
饶是林一山的记忆力再强大,也不会记得一个擦肩而过的游客。他很坦诚,看着许愿,等待她的下文。
“后来我去南宁出差,在卯山的寺庙前又碰见了她。”说到这里许愿陷入回忆。
其实两个场景在他大脑里回放了不下百遍,老人家的话也被许愿默念了很多遍,此刻,他要组织语言,把整件事情完整地表述出来,但这不是最难的。与此同时,她还要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正视自己史无前例的勇气,战胜自己对未知和莽撞的恐惧。
“她可能换了一身衣服,也可能没有换,携着五湖四海的风尘,站在寺庙的香烛台前。”说到这里许愿顿了顿,转头看着林一山:“你应该不记得这个人。”
林一山在调动大脑里的回忆,所以他没有马上回答许愿。
虽然没有听懂许愿这个开场白,可是林一山凭直觉认定,这个路人是改变许愿想法,让他打破沉默,主动倾诉的关键人物。
二人走了一段,远远的,能看见小区的入口。林一山放慢脚步,也拖住了许愿:“我好像想起来了……咱们走慢一点。”
“是不是……那个祷告的阿姨?你在旁边看了人家好几眼?”也得亏在白溪的那几天,故事情节简单,人物关系单一,心许愿这么一提醒,林一山居然记起了那个山上的游客。
“你看,你对他有印象是不是?”林一山记得这位阿姨,许愿略感意外,但更多的是惊喜。
“她怎么了?南陵碰上的人是她吗?”这件事情实在是巧合,也有点匪夷所思,她不知道许愿借此表达什么,但是林一山在认真听。
“因为在白溪见到她,我就对她有印象,所以在卯山再见,几乎第一时间就认出来了。”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到小区门口,保安室亮着灯,没有车辆往来,所以起落竿是放下来的,保安坐在
保安室门口的折叠板凳上,手里握着起落竿遥控器。见到许、林二人,热情地打招呼,林一山对人向来彬彬有礼,此刻忙回以微笑致意,拉着许愿紧走两步,示意她继续说。
“下山时,我们坐了同一辆中巴车……”许愿开始回忆。
同车乘客有父母带着小孩子,每当车子拐弯或急刹,那孩子就兴奋地吼叫,妈妈试图制止,但孩子哪是听管制的。车开到一处“胳膊肘弯儿”,印象中,这是最险要的跳段,上山是爬坡,下
山是下坡,所以险要程度更甚。
卯山上的中巴司机早已驾轻就熟,俯冲速度不减,全车人身体都随着车体角度倾斜,那男孩又开始尖叫,同时,后排座有几声惊呼,许愿慌忙回头看,男孩甩出妈妈的怀里,向过道另一侧摔
过去。
过道另一侧的乘客从容地稳稳抱住孩子,右手挡在孩子的头和前排座椅扶手之间,孩子终于停止了尖叫,吓得嘴撇了又撇,要哭又不敢。
其他乘客也意识到了孩子面临的危险,但车子急拐弯加俯冲的惯性之下,人人身不由己。孩子的妈妈勉强维持身体平衡,连忙向人道谢,操着江南口音。
许愿抬眼一看,被谢的正这那位白溪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