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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盖簌簌,风声如潮。
这是颗千年古树,深深扎根进土壤,拱起苍天伸出巨手遮蔽至整个宫殿。
白桃就坐在树下石墩上,专心致志的摆着石子阵法。
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
她上次在楚地吃了大亏,就是因为阿兄教她阵法的时候犯懒瞌睡。
才导致落入阵网里。
这次,她可要参照着凡人的古籍恶狠狠的补回来!
还在小狐狸下摆阵法中,上次捡回来的少年也被安顿在这偏远的殿内。他正在她旁边捡树盖上掉的树叶。
按照他的说法是:「叶子都是大树的孩子,大树没了孩子,该有多心疼,我得好好埋起来,这样孩子就会重新长出来,大树明年又会有孩子了。」
小狐狸听得满脸黑线,很是不能理解。
就如同起初他来到这个偏殿,很惊喜,怀着感动的,热着眼泪光光着脚踩过这里的每一寸土壤,踩过每一处砖块,问道:「这就是我的新家吗?」
家?
一处临时安置的住所而已。
白桃不置可否。
自己把他带回宫中只不过想探听他的秘密,看能否找寻出和阿兄相关联的蛛丝马迹。
毕竟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屏蔽嗅觉。
她于恍惚间,真觉得面前站着的人,就是阿兄。
这个叫做「燕南」的少年好似知道她的用意,说话懵懵懂懂,问些什么都转移话题,一派天真。
只告诉他从齐国临淄来,他自己以前过得很不好。
很不好,很痛苦。
问有多痛苦?
用他的原话说:「我母亲是五姐姐的奶妈,后来死掉了。我的父亲不知道我的存在,我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不喜欢我,还打我骂我,我很难过,难过得在家死掉了一次,后来我又复活了。」
「你什么时候复活的。」
「难过得要死掉的时候。」
「...你什么时候头发全白的。」
「我活着的时候。」
白桃咬牙:「.............你有没有遇见到过白色头发的人,很俊美,很高的男人。」
「那是谁,燕南是什么时候见过,都不记得了。」
忍得爪子都要露出来了,小狐狸不死心的问:「你有没有遇到一些,难以解释的事情,就比如类似这棵树突然在你面前跳起舞?」
「有啊。真好,我来这里能有家了。」
他张开双手转圈圈。
他很喜欢说家这个字,他有时候会跪下来将自己的衣服用来擦拭这个殿内的灰尘。
他会对每个来这里打扫的宫女太监轻轻说道,「谢谢你们能来我家做客,还这么客气的带东西。」
他甚至会对墙外跳进来的一只大刀螂说道,「谢谢你能来我家,你想吃什么,我会好好招待你。」
正常的凡人看得太多了,乍然看到不正常的。
白桃甚至怀疑自己是否也变得不正常起来。
「沙沙——」
燕南还在埋树叶。
他的袍子是赶制出来的,很大,飘摆如风中转蓬。他太瘦弱了,脚腕纤细很是一崴就折。
懒洋洋的将阵法重新排列,白桃又噼啦打乱,道:「我又要问你话了,你过来。」
「可以等我将这些孩子都埋葬了吗,他们也很想在地下有个家。」
「...随便你。」
燕南把树叶埋了后,走了过来,面对她,伶仃的低了头,「你是不是打算赶我走。」
「没有,
只是问你话。」
「我说错话了,你会赶我走吗」
「你只要如实回答我。」
白桃尽量让自己蜜饯一样的嗓子变得更软一些,可这个孩子还是很害怕,他站在风里,局促不安,像是被大树抛洒下的孩子。
无处着落。
凡人的意识薄弱,很容易就能入侵灵识。
她只要使用魅术,就能如数家珍的翻阅这少年的记忆,他寻常所遇的人和事,展露无疑。可他势必再会回忆一遍这些令人痛苦的回忆。
有多痛苦。
他时常说,痛苦得死掉。
真的会痛苦到死掉吗?
白桃不是很理解,但不可否认,在这一瞬间她竟然心软了,瞧着面前深深,惧怕地低着头的燕南。
这孩子很是稚气澄澈,像是松林抽出的新针一般美好。
「我不问了。」她道。
「谢谢你,我可以帮你多干活。」
「帮***活?我这没什么活计要干,捡树叶么?」
白桃回眸,就瞧见板着个小脸蛋,长着和他爹一般无二幽暗深邃的冰眸子,抿紧唇走过来的小胡亥。
她扭回头问燕南,「你能帮我带孩子吗?」
「........」
这回儿换燕南迷茫了。
「你是谁?打哪里冒出来的?什么来历?」
胡亥小脸进来就是阴云沉沉,雄赳赳走进来指着他道,「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保不齐就是六国余孽,你最好离本殿下的母后远点!」
燕南喃喃:「这是我家。」
「你放屁!」胡亥怒气冲冲,「这是本殿下的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是皇家,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就见不得自己在前面被功课拖累,转回头瞧见一莫名之人黏着自己的母后。
何况这人不仅不朝他跪拜行礼,还敢公然朝他挑衅,他胡亥什么时候被人这么蹬鼻子上眼过,实在气煞人也。
「母后。」
胡亥委屈的朝着白桃诉苦。
瞧见母后一脸淡静松雅的神情,死死忍住怒火将眼皮狠狠往下一拉,警告的瞪了燕南一眼。
燕南瞧着他,眼中满是山花会落,雁子终飞的剔透,「他是很凶,不好带,但我愿意帮你带孩子。」
「.....................」
这下子原本的阴云密布,瞬间变成了霹雳雷鸣。
胡亥心中有凛然杀气尖锐叫嚣,不过气过头了,面上就却越发的沉住气,唯有小手紧紧拽成拳头。
白桃适时起身,摸着小崽崽脑袋对他道,「走吧,还在这里做什么,你父皇回来两个月,这个时候政事处理的该差不多了,歇下来就该校考你学问了。」
「母后——」
胡亥拽着她袖子和她往回走。
白桃知道自己这个小崽子受了委屈就是傲娇个不停。
之后走了一路也没听到他吭声,扭头看他的时候,果然看他躲在自己袖子后面头颅朝旁,见她看过来,脑袋就是仰得高高的。
鼻腔里哼出一声,又是一声。
像只倔强小牛崽崽哞哞哞。
她都被逗笑了:「你这个别扭劲学谁的?」
政哥哥都没他这么变扭。
胡亥又是偏过脸,继续哞哞哞。
「这个孩子叫燕南,比你大不了多少,他虽说话不着边际,可难得有一颗毫无杂质的纯心,他对这个世间万物也有敬畏之心,你日后和他相处,和人相处,你首先要学会敬畏,对手下人,身
边人,对黔首的敬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始终要记得,你父皇也是被天下万民高高托起的。」
胡亥抿了抿唇。
白桃在心里叹气,她自己也不想这么孜孜说教,也想给他以寻常人家的柔情母爱。
可无奈。
生在帝王家,就意味着要扛起更多的责任,肩负起黎民的重担。
他哽咽的往她怀中扑,巴巴道:「母后,你是不是喜欢他了,不要儿臣了,就像是父皇一样不喜欢儿臣,你们都不喜欢儿臣。」
「怎么会。」
「儿臣听说别人家里的父与子,断不会一年都见不着几面。」
「....」
白桃心里清楚着政哥哥作为父亲对他的严苛,恐怕在小崽子眼里,政哥哥的模样已经被浓缩成一团阴影,是至高无上,冷酷无情的皇权掌控者。
「你父皇太忙了,天下之事都要他考量。」她轻道:「唔,凡间有句老话,叫爱之深,责之切。」
「母后,儿臣只要通过此次校考,父皇就会喜欢儿臣吗?」
胡亥定定的望着她,是如此期盼一个肯定的答案。
白桃沉默不语,夜色一点点的围拢在她的脸颊,他心里隐隐不安的感觉到,母后的心里也和父皇一般。
这种想法是如此的兵荒马乱。
让他措手不及,只能紧紧抱紧此刻的温情,「母后!儿臣一定要拿下校考头筹,不会让您和父皇失望的。」
白桃伸出手,揉着他的脑袋,「乖崽崽。」
母亲的声音如此的甜美,怀抱是如此的柔软,身上的味道让人平静,像是午间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日光。
胡亥渐渐安下心来。
回到殿内的这个晚上他睡得恬静至极,酣沉无比,直到后半夜,突然梦见黑色铁骑的潮水奔腾无比,满天的火箭燃烧着朝他射出。
父皇立于城池上,失望的看着他。
胡亥被彻底笼罩在这种失望之下,如同被笼罩在不辩昼夜的黑暗中。
父皇到底在失望什么?
胡亥猛然惊醒,心中的焦灼和恐慌如岩浆般沸腾,烘烤得他沙哑泣血,气促不己「父....父.....父皇!」
动静吸引了外头值守的太监,眯眯眼忙进来道,「殿下殿下,你怎么了?」
「不,不...不不....本殿一定要赢,无论如何,无论如何....」
胡亥眼圈绯红,竭尽全力抑致住自己的发抖,脑海中乍然闪现一件事:「父皇身边不是有个跟了几十年的常侍。」
「是中车府令,他后来触犯宫律被陛下罢黜了。」
「就是他,你现在就要找到他!他肯定知道父皇喜欢什么.....」
*
白桃回去后就躺在花团锦簇的后园里,闭着眼睡着了。
蕊儿过来想给她萧何奉上的铜镜,见到皇后娘娘睡着,折回去轻轻的拿上薄被给她盖上。
那枚铜镜,就此被遗忘在案上。
铜镜里头的涟漪拨动开来,照着睡着的白桃身上,微微散发着光芒,赫然将白桃的原形勾勒而出。
是只火红的。
蜷着爪子趴着呼呼睡觉的八条尾巴小狐狸。
「噼啪——」
旁边燃烧起星星般的雕花灯烛,驱虫草梗燃烧的味道惹得满身悠香,梦中浅醉。
白桃于梦中见到了更小的胡亥。
他那时候还不会走路,胖嘟嘟的小手小脚,话也说不囫囵,眼睛圆圆的像是黑宝石,喜欢啃着手手到处乱爬。
他很喜欢政哥哥。
政哥哥会把他扛在肩膀上,他时常咯咯笑,像只无拘无束的小胖鸟,张开翅膀在咸阳殿内自由翱翔。
后来便是晦暗天光。
小胡亥长大了,政哥哥对他愈发的冷漠,兼之忙于政事极少见面。
他偶尔见到父亲会害怕到惊颤,跑了魂似的扑在她怀里,敢又不敢的瑟瑟回头。
再就是满脸的暗淡。
白桃也觉是否太过残忍。
可他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就已经被捆住双手双脚,口中塞满布条。
半点也做声不得。
白桃掀开眼,目之所及朦胧模糊,她伸出手来摸着自己的眼睑,才惊觉濡湿一片。
身旁有熟悉的温度靠过来,一只粗粝的大掌轻轻为她擦抹泪水,沉声道,「桃桃,做噩梦了?」
睁眼见到来人,白桃抱住他宽阔有力的肩膀,「呜呜呜,我梦到了我们的亥儿,他为何竟不能自己做主,他是我们的孩子,从小看着长大的,还那么小那么小,我多想要他快乐些。」
「他不是我们的孩子。」
嬴政淡淡然,「他应是一匹丛林孤狼,生出锐利洞明的眼睛,用利爪控权握柄,用无双心智去驾驭这个血雨腥风的天下。稳,狠,彪,我们赢家男儿,从来没有孬种。」
白桃迷茫的趴在他怀里。
这说得还是那个黏糊糊的小崽子吗?
「他很幸运,没有生在乱世,不用当质子送去他国忍辱负重,不用经历朕曾经经历过的一切。」
嬴政那双狭长的眼睛直视着怀中狐妖懵懂的杏眼,铜镜就摆在旁边,他眼底仿佛早已洞察一切,「朕还记得,当初朕和你在赵国逃亡,生死一线。」
白桃咬唇:「政哥哥,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都好多年的事情了。」
「政永远也忘不了,那日的暴风雪很大,胡人明晃晃的弯刀就架在脖子上,恶狠狠的诅咒,朕死死拽着你,一直到现在都未曾放手....几十年了....桃桃就没有对我有什么想说的么?」
他罕见的喊了她全名,也罕见的自称我。
白桃一脸茫然。
他身形高大,完全抱住娇小的小狐狸,完全遮挡住铜镜。
嬴政低下头,唇牙相交,灼热纠缠渐渐变得近乎啃咬,喑哑道:「桃桃,你是我的结发妻子,我与你育有嫡亲子,我授予你生身玉佩,一碗一碗亲手喂的心头血,你陪着我完成的千古大业,我们能够并肩齐驾,长伴左右,为何就此不能坦诚相见。」
「....」
她瞳孔微缩如针,睫毛陡然翘起瞧着十分的可爱,更显得嬴政是条莫名其妙的大尾巴狼。
白桃轻咬了下唇,这双琥珀色妖异的眸子不经意的躲避了他的目光。
有些帷幕,是该掀开了。
嬴政拽不住她的逃避,而是缓缓松开她。
他站起来背着光,半阖着眼,唇角沾着她的鲜血,显出惊心的糜丽来,「朕等桃桃明心,已经等了很多年,朕能宽容那些臣子包藏利欲,暗藏鬼胎,可就是无法包容桃桃对朕的丝毫欺瞒,朕是个狭隘的皇帝,也是个惯常能容忍的皇帝....」
小狐狸扭过头终于看见那面照妖镜里自己现的原形。
狐耳,狐面,狐尾。
绒绒的赤毛全然炸开。
她全身血液逆流,指甲深深掐进肉里,回过头来面无人色。这铜镜怎么放在这里!
她慌慌张张道「政...政哥哥。」
「朕进来就见到这面铜镜,它照着月光,照着花,也照着睡着的桃桃,桃桃终于要亲自和朕坦白一切了,不是由得别人告诉,不是要将朕
蒙在鼓里,桃桃什么样子朕都见了很欢喜。」
他仰望着月光,道,「今夜的月光就和多年前一样,那夜被困暴风雪,你就躺在朕的怀里昏睡不醒,朕起初无所不求神明,祈求有神明能够救赎你,你能活着出去。后来自私到.....哪怕这样死在一起,桃桃和朕葬在一起。直到你变成狐狸模样,朕也未曾觉得害怕,不是人也好,做人太痛苦了,未比做狐妖自在。你醒了,孤让你逃出去,你支支吾吾的说着假如....」
原来早在这么早。
白桃咬着唇,眼中盛满惶惶然的水雾,身形遏制不住的颤抖。
「桃桃,假如什么?」
男人站在月下,半张脸都隐藏在暗处,散发出的萧瑟和孤寂,看得人心中宛如被尖锐扎了一下,鼻尖连到心脏,酸楚至极。
「假如...假如……呜呜呜,政哥哥....假如我是妖精.....」
少女眨眼就泪泪空垂,哭成千点啼痕,她彻底化成半妖之形,露出耳朵尾巴,哽咽的泣不成声,「政哥哥,假如我是只妖精,你还会与我在一起吗?」
深爱入骨,难免痛彻失去。
他如是,她亦如是。
「桃桃那夜离开,又回头了,披着朕的得偿所愿。」
嬴政走过来。
他垂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女,还是如此的盛颜仙姿,开颜发艳,一如往昔,「桃桃抱着朕对朕说,不怕。可是朕害怕,朕老了,已经等不起了,朕生了白发,眼角有了皱纹,容颜快速枯萎老去,变得老态龙钟,直到死。桃桃连坦诚都不敢,怕是未到那一天,早已心生嫌恶,彻底离开朕。」
白桃带着哭腔,「不...政哥哥...我....害怕,我是妖精。」
「朕是凡人,你是妖精,朕倒是想桃桃能图谋一个老头子什么。」
嬴政单膝蹲下身来,繁复的袖袍擦轻轻拭着她的眼泪,「图谋更大些,也好陪着朕久一点。」
她咬唇含泪,犹疑得心中百般滋味。
一路曲折从邯郸走来,这么多年来,携手经历过那么多明刀暗箭,堪称相依为命。
是啊。
早在那楚国公主拿着骨链时他就该知晓一切的。
他为她挡着一切风风雨雨,她又为什么暗存侥幸说不出口?
「桃桃,你还在害怕什么?偌大的天下,在朕初登秦王时,未曾没有人谏书宫中有妖孽,还没有诞下亥儿时,朝臣拿国祚传承议事,反声呼声一片。朕给你所能给的,为你清扫一切,待你,朕始终如一。」
风风雨雨的年头都走来了。
他说好护好她一辈子,就是一辈子。
白桃泣泪不止,紧紧抱住他:「政哥哥...」
「桃桃,看着朕,你不该怕朕。」
白桃不躲不避豁然抬头,就这样沉沦般的吻上了他的薄唇,八条尾巴紧紧裹住他的劲腰,像是无数个搂抱而眠的良夜,「政哥哥,我不怕你,我爱你。」
男人死死压抑的桀怒竟渐渐被亲吻得平静下来,转而反客为主张狂拥吻,拽得她的腰肢是那般的紧,仿佛世界只剩彼此。
琉璃灯影摇曳,月下壁影成对成双,洁白的光亮照得周遭一片苍白和洁净。
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很多年相依为命时的暴风雪。
-「我叫你桃桃,我又比你大,那你能叫我哥哥吗?」
-「不行不行,我有阿兄了,阿兄就是哥哥,不能再要一个哥哥了,要两个哥哥显得我很贪心。」
贪心的,一直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