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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鹦鹉学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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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王宫内。

    十几名小宫女正在围逗一个小女孩.

    那小女孩咯咯咯地笑个不停,穿着绣花小襦裙,扑着去追那一连串的宫女,嘴里喊道,“我是老鹰,我要抓小鸡。”

    “抓不到抓不到,稚儿你抓不到。”

    就这小不点,哪能跑得过这群十多岁的宫女.

    好几番下来,其中一个宫女掐着腰昂昂道,“小稚儿,你一直抓不到,就该轮到我当小鸡了。”

    “不行。”

    被唤作稚儿的小女孩跑得脸蛋红红,额头冒汗,她一板一眼道:“不要,我就要做吃小鸡的老鹰。”

    这位是王后带回来的小女孩,大家到底也不好说什么。

    有个宫女嘀咕道:“那老鹰还被狼吃呢,我要做狼!”

    “那我就做吃狼的老虎!”

    “不行,老虎还被人吃呢。”

    “那我要做吃人的”

    小稚儿皱了皱小眉头,小嘴巴小鼻子动了动,实在想不到什么吃人了,这十几个宫女叽叽喳喳,说话素无忌讳,“那做人还要被人上人吃呢,常言道,官大一级压死人。”

    稚儿抿唇,也叉腰道:“那我就要做吃人的人上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就你?”

    十几个宫女笑得肚儿疼,好像肚子里响了个大炮仗,好几个揉着肚腹,有好几个屈腰弓背。

    其中有人率先开口笑问,“你既不是公主,也不是什么大官公侯伯爵之女,更没什么显赫的出身,你怎么做那个人上人?去偷去抢?命中没有,啥都指望不上。”

    小女孩疑惑:“偏要出身显贵才是人上人吗?”

    “哎哟,哎哟,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十几个宫女笑出泪花,但笑到一半眨眼想到,秦王后也不是什么显贵的出身,可现在却是大秦,甚至全天下最显贵的女人。

    于是有声音道,“没准逮着命道好呢,就像我们王后一样,在赵国邯郸就得了君上宠爱,一飞成凤。”

    “做王后?”

    稚儿仰脸,相较于这群宫女只注重眼前事,她明显将视线放得更远。

    这里是区别于乡野的繁华世界,琉璃瓦被日光照射得通透万分,玉栏绕砌,金辉兽面,彩焕螭头。

    一切的一切,庞大开阔得令人惊奇。

    “那王后又被谁吃呢?”

    她瞳孔似乎缀着离奇的光影,声音带着孩童的清脆。

    这话音一落,十几个宫女害怕得左顾右盼,赶忙冲过来捂住她的嘴,压抑了声线压不住恐惧,“这是秦王宫,你不要命了!”

    稚儿被捂嘴。

    水灵的眼儿转动几下,她看向廊芜下不知何时过来的女子。女子摇着蒲扇,眉目精致如画,眼睑又带着微微嫩粉色,就这么看向她,幽幽的,带着深长的意味。

    她倏忽离去,好似村口老人口中所说的九天神女。

    带着一种缥缈遥不可及之感。

    吕雉挣脱了宫女的手,循着这抹倩影走去。

    刻金錾银珍珠作帘的长亭里,一进去就感觉毛孔打开,清爽至极。

    里面正中铺着波斯地毯,地毯上放置着大瓮,瓮里有比山石还大的冰块,正散发着袅袅白雾,里头甚至还冰了些果子,这果子却不是用来吃,而是为了让空气里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清香。

    时值仲夏,此时外头的天烫得似被烤焦的锅底。

    这是是普通人想都不敢想的奢靡和铺排。

    女子懒洋洋逗蛐蛐,见到这个带着王气的小女孩过来了,眯了眯眼,“过来坐。”

    吕雉见了礼,坐了下来。

    见到她还算板正,白桃缓缓道:“你祖上是吕国人,现家住魏国单父县,你有个大哥叫吕泽,二哥叫吕释之,大姐吕长姁,小妹叫吕媭,你是二女儿。”

    吕雉和她对视,“嗯。”

    “如今你的家人总算已经找到。”白桃用细细的草根,逗弄金罐恹恹的蛐蛐,“送你回家好不好?”

    “蛐蛐早歇夜鸣。”

    小女孩睁着眸子看向她的罐子,“王后,你得晚上逗它,它才会叫得欢实。”

    白桃笑笑,平平道:“你信不信,我拿只蛐蛐丢进来,不管早晚,都会给我叫。”

    吕雉点头,“蛐蛐好斗。”又问,“不过也只是小个虫儿,王后你为什么还要用个这么大的金罐子装着。”

    “那你会用什么罐子?”

    她摇了摇头,“我以前捉了,就用竹篾罐装。”

    “你的用竹罐子,我的用金罐子,还有泥罐子,银罐子无论用什么装,都是一样的,只要放进去,终归是要往死里斗,这时候,你觉得用什么罐子还有什么区别么?”

    白桃美眸转向她,笑得烂漫,“哪怕是吃王后的人,也一样的。”

    吕雉愣住。

    若干年后,当她饱受着世态蹉跎,品味着人心之毒,寸断之痛时。

    今日的话。

    会化为她无数情绪翻滚上心头,逐渐化为山海般冷漠和酷烈。

    吕雉不由自主的咀嚼这个字眼:“斗?”

    女子没答,将那蛐蛐王丢了出去,连金罐子也一样落在水里。

    却没想到底下有一尾庞大的红鱼,泼水而出,鱼鳞耀眼如万条金丝,顶着丢下的金罐,打着圈圈儿游弋。

    吕雉捂着嘴巴,压抑的惊呼声转为睁大的瞳孔。

    “走吧,可爱的小女孩,我送你一程。”

    宫门停着奢华无比的马车,珍禽彩绘,四面垂珍珠贝壳帘,燃起袅袅熏香,几名太监侍立在侧,拱手低头。

    是深宫所应有的无尽沉默。

    吕雉仰着脖子,被白桃牵着小手。

    在走之前她突然很想透过这望不穿的宫门看见那宛如天上宫阙般的长乐殿。

    吕雉声音很脆,如响铃:“王后,我日后也要住和你一样的大房子。”

    她这番话骇得宫女太监们险些三魂出窍,连经历过风风雨雨的老太监都忍不住朝她看去,宫女们的神色更是五彩缤纷地斑斓。

    马儿喷出好几个鼻响。

    “可以啊。”

    白桃唇畔带笑,摸着她的脑袋,“只要稚儿想。”

    *

    小女孩在深宫里童言无忌的事情只是个小插曲。

    虽偶尔会被放在口中津津乐道,但现在正处在秦国东出之档口,谈论的更多是战役,将军,其余五国的秘辛。

    当属之最。

    在咸阳酒肆,阔论高谈,如烈火烹油般爆炒不绝的话题。

    自然是秦国那恨之入骨的老对头——赵国。

    常言说秦晋之好秦晋之好,可三家分晋之后,秦赵虽是同祖同宗,且土地接壤,可互相捅刀子没得少,还捅得一次比一次狠。

    典型的兄弟相残。

    起恶源头可追溯到春秋,再回溯到魏国没落,合纵抗秦。

    最后是秦赵两只猛虎,为了争抢一块上党肥肉,厮杀的鲜血淋漓。

    害,也甭追究那么多。

    光近来宜安之战,“秦师败绩,桓齮战死”之事,就已经恨得老秦人牙口痒痒心肝刺挠。

    轻飘飘灭了韩国后。

    若下次还不拾掇拾掇赵国这个瓜娃子,让他晓得哪个为王哪个为霸,那可是丢了祖宗的脸,休先儿!

    这种恨意,化成了阔论阁大展身手的论题,更是成为流传在老秦人忙里偷闲时舌尖的咒骂。高谈阔论久了,人多纷争也就多,渐渐演化为各派执言宰,操着不同的观点抨击的淋漓尽致,比那拳打脚踢还要大呼过瘾。

    有一个人在其中尤为的脱颖而出。

    此人名唤——张大嘴。

    咸阳无宵禁,灯笼高挑,酒肆栉比,通宵达旦。

    以往老秦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歇,扛着农具嘴里哼唱几句山歌,相互碰到老乡了。

    最多的话是。

    “咥了莫?”

    “莫?”

    “走,咥泡馍讲岂!咥死那个龟孙儿!”

    “走起!”

    现在自从城北出现个摇着羽扇,唇齿一碰,就绘声起六国战事的张学舌后,老秦人三三两两私下怄着气性唾骂的风气也就变了。

    “捂了馍莫?”

    “捂了捂了。”

    “走走走!去张大嘴那里去下嚼头岂!”

    张大嘴。

    大名叫张学舌,老秦人们口上都好喊他张大嘴。

    意思是他一张嘴大得能囊括天下万事,没有他不知道的。且他讲战不似别个云遮雾罩的,听起来麻脑壳。

    而是通俗易懂。

    雅能雅倒彩,俗能到底下,还能扯到人“锤子”身上。

    记得前两个月儿张学舌声名乍起的时候,他正提着鸟笼,在田里摸虫子。

    摸着摸着就和旁边一老乡扯起宜安之战,说道,“胡扯!秦军死了十万,你们哪个晓得的,听哪个说。”

    老秦人三三两两围成一片,七嘴八舌的。

    不晓得哪个讲起得,可能是东边的二麻子也可能是西边的二拐子。

    又听得他道,“莫要听风就是雨,赵屎壳郎不过就是扎起个架子充摆子,吞个死苍蝇骗自己顶饱。”

    “要俺说啊,赵将李牧不过就是歼秦军不到二万,你要晓得,在平阳击败了赵军,俺们是不是要损失,桓齮将军又越太行山深入,斩首赵奴十万,杀赵将扈辄,霸占了赤丽、宜安。又是不是要损失,就好比你们捧水,水还要往指缝缝里漏漏,到嘴里又有好多?”

    “俺们不信,那为啥子,李牧只杀二万,赵国又不是个铁憨憨,还能不晓得,为什么还要封李牧为卵子武安君!”

    有个精壮的青年汉子,挺着古铜色的胸膛,大胆发言。

    “是啊,二万,十万,这差得太大了。”

    “俺不信。”

    “对,俺们不信。”

    张学舌轻飘飘地笑笑,对着那汉子道:“俺们秦国有白起武安君,杀得赵国成了个坟堆,要是你有个武安君,你激动不激动?”

    “激动。”

    “你打仗打赢了激动不激动?”

    “激动!”这下子老秦人异口同声,甚至陆陆续续新围过来的老农们也加进来道,“要是听见俺们秦国打胜仗了,俺们准比抱娃娃还高兴勒。”

    “哈哈哈哈。”

    张学舌爽快的笑了笑,一双丹凤眼波俏伶俐。

    扎了个马步。

    然后左手在前,右手紧握羽扇在后,游走点点说道,“你激动,你高兴,你一高兴,你就现了原形,这时候俺莽了力,趁你兴要你命,一扇打到你”

    话没说完,手中的羽扇直攻那笑得开怀青年的下三路。

    那青年脸涨的黑红,捂住跳脚嚎叫道,“唉哟唉哟,亏了人咧,亏了大人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秦人扛着农具,前俯后仰,笑得如洪水开了闸。

    他抖了羽扇,悠悠补道:“.锤子去!”

    张学舌就是张学舌。

    这名儿不好听,但比起狗蛋驴蛋黑牛之类算来有几分雅兴。

    他住在咸阳城最偏僻的东北角,算是新搬来的新秦人。

    有好奇者问了他名的由来,他自喻道,“评天下大事,我不过一学舌鹦鹉尔。”

    他不为官不为商不务农,谁也不知道他一律花销从何来,只常见他于晚市时常孑然坐在一葫芦酒肆里,旁边放着一木笼子,笼子里面有只黑不隆冬的鸟。

    烧一壶老秦酒,拌两粒花生米,偶尔兴致起来便拍桌醉谈。

    日子久了,名声也便起来了。

    埋头臭骂赵国骂久了到底也少了几分意思。

    时有老秦人前去专门巧碰,掘点好滋好味,多找几次也便有了据点,连咒骂的兴味也大大提上来了。

    苍穹为顶,旷野为席。

    甭管身份高低贵贱,挤攘在一起,听得几声枣木梆子的“恍恍”,身形如鹤的男人,穿着粗布麻衣,趿拉着草鞋。

    放好木笼子,喂两滴水。

    嘴唇一动,羽扇抖两抖。

    也就算是隆重登场。

    嚼头:秦国重口味,可以理解为下饭菜。

    亏了人咧: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