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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初春。
时在中春,阳和方起。
像是历经了一场劫难,咸阳百姓们心怀激畅,纷纷邀朋友亲人出城踏青,市集里也恢复了仕宦辐辏云集的繁华。
又因巴清受到秦王礼抗万乘的尊荣。
一贯重农抑商的咸阳突地打开突破口。六国商贾踩着绿意踏至而来,一时间带来无数的珍奇异宝和异国风情。
白桃跪坐在殿内,铺开了如毯子般的羊皮卷。
她用手指细细触摸。
上面的绘笔繁复交错,一笔一刻,如刀削斧凿般,这是出自天下最擅修渠的狸妖之手,它将毕生所学,天赋,感悟,技巧,都汇聚在此张皮卷上。
皮卷虽有方寸,可他爱民之意却无国界。
这只妖精。
她眼含笑意。
天性胆小又憨愚,在韩水无忧无虑地活了几千年,活得不思进取,可被韩国排挤后居然拖着尾巴捂着针眼大的胆子来秦国吸食王气。
偶尔又会改了性子,撑得胆儿肥,皮儿厚。
甚至能助她对抗嫪毐。
来秦国不伤一人性命也就罢了,还为秦国修渠之事兢兢业业多年,为此饱受监狱幽禁灾苦,浑然忘记生死,不求封神被供太庙,更不求名扬四海,万人敬仰。
居然唯怕见着凡人眼里的失望?
她仰头看向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晨曦,永远都是那般的炙热明亮,蓦地想起方才自己在牢狱看望他时。
和他说过的话。
“喂,你就这么守矩啊,明明可以逃出去的,非不逃,你自己乐意当阶下囚。”
“啊?逃?这里也还好,况且我早已习惯了每日过着日复一日,循规蹈矩的日子。”
他穿着囚服,停顿了两下,拿起她折的树枝啃道,“吧唧吧唧,作为河狸精,我当然可以逃出去,可是作为河渠令,我不能走。那么多人的心血,流的血和汗,他们世世代代的愿望不过就是能够吃饱饭,后代不至于饿死,如果我走了,河渠开凿怎么办,那群百万的民工怎么办.”
说着,他竟微红了眼眶,“我不能对不起他们。”
他就是这样,身为妖精却守理奉法,一辈子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有着执着的蛮劲,也有不开窍的呆愣,就是没有妖精的野性。
她淡淡:“以前武王伐纣的时候,那时你去哪里了?”
“武王伐纣?那得好远的事情了,我都不记得了.吧唧吧唧。”
他嚼得欢快,浑然忘我,“估摸着在修坝吧,再不就是伐树呗,我平生也就干这两件事。”
她掀开眼皮子撩了他一眼,“你若是武王伐纣的时候,帮武王修一条渠,没准儿封神榜上有你一席,你得配享太庙。”
他眨了眨浓密的眼睫,笑道:“哪有什么若是若是的,你看,我现在就算不封神也过得很好啊,我还遇到你,还遇到了韩公子,狸生满足的。”
腮帮被塞得鼓鼓的。
他唇红齿白的面皮上浮动的是潋滟而温软的笑。
有种不问未来,只耽溺于眼前的幸福感,“还能有树枝,成神后去往天上会有树枝吗?”
没料到,众生渴求的成神,在一只河狸面前竟还不值眼前鲜嫩可口的树枝。
内心说不触动是不可能的。
她也笑道:“吃吧吃吧,今朝有酒今朝醉。”
“吧唧吧唧吧唧。”河狸现出啮齿,撕拉开树皮。一股草木香在室内爆开,她坐下来给自己倒了壶茶,想起什么似的,道:“以前,我曾经问过你一个问题,但是你的答案不是那么令我满意。”
“嗯嗯,吧唧吧唧什么问题?”
“现在秦国风调雨顺,巴清又进资强秦,一旦河渠修成之日。政哥哥定要扫荡天下,你的韩公子也定要存韩卫国,倘若兵戈四起,生死存亡之时。”
在他越来越凝重的表情里,她还是吐完这番话。
“你是选秦国还是韩国?是选韩非子还是选你的河渠?”
“.”
非常冗长的沉默。
他手中的树枝攥了又松,松了又攥,有一种莫名的权重压上了他的心头,他看向她。
她却面无表情,似没有期待也没有静候。
平静的似乎没有一点颜色。
唯有一口气喝干的茶盏,泄露出不平稳的思绪。
“姑奶奶,我选秦国,我选河渠。”
他声音莫名的带着一种难得的坚毅,扯开嘴角,傻笑了两声,“其实我早已经做出选择了,你看,我我我没有跑。”
他走过去拿起巨大的羊皮卷,抖开后,上面密密麻麻的黑线映入她眼帘。
“我生怕来带话的人看不懂,或者错了我的意思,修建河渠是个大工程,差一毫一厘都能让无数人的尸骨白白送葬。”
说到此,他攥紧卷边,眼睛绯红,“我曾亲眼看到秦人如陶俑般钻入瓠口开凿,被泥沙活活溺死。秦人去抢救时,只来得及捞上一排俑人,他们手里还死死握着铁耒,誓死铲除前面的山,为子孙后代争得一线生机。”
“修渠死了太多人了,黄沙埋白骨,青山掘孤冢。”
“秦王不信任我,可是秦人信任我,我就定不能让他们失望。”
“所以,哪怕为了千千万万的秦人,我也不能走,河渠断也不能停就算有朝一日,我死了,我起码还能留下点供后人引路的东西。”
白桃轻笑一声,将皮卷卷起来,轻轻自言道:“唔,巧诈不如拙诚,唯诚可得人心。”
为何通晓人性之恶,从术治韩国,从人人都在算计的官场中爬出的韩非。居然会和他一个呆憨河妖结识。
要想,比他聪慧体人者何止泛泛?
为何在如此痛恨间人的秦国,还有那么多秦民为他请命。
甚至民间没几人唾骂其出身言行?
要想,比他益秦者可直如过江之鲫。
人心。
他的拙诚,已经获得了人心。
将皮卷让宫女们拿着,她准备呈给政哥哥,不想说什么劝谏的话,也不讲什么古今经纬的大道理,就当茶炉日话,就拿着这一份铺满了的赤子之心。
当浩浩荡荡的队伍走到一处拐角,白桃却停了下来。
前边不知道何时站着一位宫女,那宫女在檐下翩翩起舞。
檐上的绿叶落下,如玉的素手婉转。
奇怪的是在她那时而交叠的素手之上,还停栖着一串紫蝶,那紫蝶半扇着翅膀,在宫女弯折柔软的身躯,双手划过斜阳的时候,那紫蝶仿佛受到指引一般,转而飞落在她双手之上。
美轮美奂,仿佛能通初春灵气。
后面的太监宫女面面相觑。
白桃眉头一皱:“什么雕虫小技都敢拿来班门弄斧。”
说罢,看也不看,径直朝着前方走去。
在她走了没多久,有一檐下有一身着紫色长袍,腰系玉佩的男人,他清冷的下颌,平静修狭的双眼望着前方的背影良久,喟叹了声:“王后,可要记起韩非才好。”
以《韩非子》一书跻身天下大才,对人心的鞭辟入里,披露的淋漓尽致,皆让人叹为观止。
可他千算万算却没算到秦王后没有人心,唯有一颗妖心。
他以为他暗害郑国,勾连李氏长女,甚至将手伸入她所在的后宫。这位以赵国孤女之身荣登王后之位的聪慧女子决计不会善罢甘休。
可实际上,白桃的对鄙俗的贪欲和权势嗤之以鼻的程度是他难以想象的。
韩非不能撼动她,也决计不会蒙蔽君王,挑衅秦国的王道。
*
嬴政在理政殿笔走游蛇,穿着绘满圆涡线条的如意云纹宽袍大袖。
独揽的政事化作他的墨,执掌决断的是他手中握着的笔杆。
告一段落后,他放下笔,揉了揉清隽的眉心,“还要偷看孤到什么时候?”
“.”
绘着飞禽走兽的屏风里,有两个尖尖的螺髻探了出来,露出半张怦然心动的小脸,又缩了回去,“咦?我明明没有发出什么动静,你又怎知是我。”
嬴政真是被她逗笑了,“翻遍全秦宫,孤倒是找不出第二颗包了天的胆子。”
眼见不好再藏。
白桃心中腹诽,也不知道他怎么有双千里耳朵。
她扭扭捏捏地走出来,“好了,也才刚刚过来,看了你一下下,现在连偷看你都不成。”
说着,她漂亮的杏仁眼望着他,里面好似有千般冤苦难以诉说。
嬴政也知道一向难以和她讲道理,讲多了也只是自己的不是,只道:“是孤不对,桃桃才看了孤一眼,怎么就这么快被揪出来。”
“嗯嗯,没错。”
他招手,“过来坐。”
白桃哒哒哒地跑了过去,靠在他身边,用脑袋蹭了蹭他手臂。
他抚摸着她的脑袋,像摸不听话的小孩一样,“今天穿成这样,方才出宫了?”
“对啊。”
白桃实话实说,带点抱怨道,“不过现在出宫好麻烦。”
“怎么?”
“一出去就是被人拜,左拜右拜,前拜后拜,走哪里都得拜,上次我在马车里,让蕊儿替我去寿食坊买只烧鸡,这家烧鸡我以前就经常吃,蕊儿也常常替我买,实在好吃得紧,岂料当了王后吃过一次后,民间非得说是什么天上下来的鸡,吃了就能延年益寿,实在好一番疯抢,民间的客栈,都不约而同地整整贴了七张,七张不同的文字,上面都写着——鸡告急。”
少女抱着他的胳膊絮絮叨叨,头发的香味轻轻钻入他的鼻子。
嬴政弯唇,昼夜不停歇的思绪断了一回儿线,“嗯,以后寿食坊的烧鸡只能贡给孤的桃桃。”
“不太好吧,我只是嘴馋,别让寿食坊的日后连个生意都没得做。”
白桃吓了一跳,眸子睁大。
他思索了一会儿,又道:“传令下去,让寿食坊的厨子进长乐宫。”
听到暗门里的守卫领命离去的脚步声,白桃这下不好再说什么。
心里像是泡在蜜罐里,哪里都甜,说道,“政哥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好不好。”
嬴政长眉挑了挑,似乎对她的东西早已了然。
六名宫女鱼贯进来,扯着边角展示羊皮卷,上面密密麻麻的线条足以窥出绘画者的用心,说是心血所凝不为过。
他走过去,手指压在画卷上,唇畔流出一抹笑意。
“这是郑国所绘?”
“是。”
“桃桃之意如何?”
“无意。”少女两只爪子放在膝上,甚是乖巧,“全凭政哥哥做主。”
“你以为孤不信他?”
少女没有说话,歪了歪脑袋看他。
“修渠一事,一旦起始,便绝不可能失败。”
嬴政脸上神色平平淡淡,似乎里面有比黑暗更黑暗的东西,在他这副躯壳里涌动。
“只是这涉及前相国之秘辛和余势,其中盘根错节如离离野草,每一次决策,好比手握缰绳驾驭一群野马,你训野马,同样的,野马也会训你,唯有不动声色,先逆人心后顺人性,最后削断他们的爪牙,打折他们的悖骨。桃桃,庙堂心机,你只看透了三分。”
白桃仰起脸。
看着他那山岳般高大的身影朝自己走来,嬴政转而从身后环抱住她,滚烫的胸膛贴了上来。
他低头轻轻亲吻她的眼睫,耳垂,滑落至腮边再游离至唇畔。
吮了吮。
他握住她的素手在竹简上徐徐书写了一个“驭”字。
“无碍,往后,这些孤都会教桃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