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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玥回到了李府。
正中雕花镂空的大堂里坐着的是李府的主人,秦朝的廷尉,秦王面前的大红人,也是她的父亲——李斯。
李斯一身便服,闭着眼将脚泡在浴桶里,旁边有个貌美的小丫头正在给他捶肩捏背,极尽的低眉顺眼,见到李悦归来,娇娇滴滴的喊了句,“大姑娘回来了。”
李玥起初不吭声。
直到李斯掀开褶皱的眼皮看向她,那双在官场上驰骋的双眼,看得李玥感觉越发心颤和陌生,僵硬开口:“爹。”
李斯:“嗯。”
她就再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良久,李斯见她这副拘谨样子,沉沉开口,“你现在是李家的官姑娘,咸阳城里数一数二的贵女,不是寻常草民,该做什么样子就要做什么样子,别跟个田野的梗草一样。”
李玥立马屈身行了礼:“是,父亲,那个公子他.”
像是触碰了什么忌讳,李斯慵懒的身子都僵直了,脸色变了变,又问:“缘何这么晚归?”
将心里准备的腹稿再度回想一遍,李玥还未滴水不漏的开口,他眉头一皱又是挥手,“下去吧。”
竟是没提。
李玥也不敢问,只又立马屈身行礼:“是,父亲。”
一板一眼的,还未等她走到门口,李斯那低沉到庄重,甚至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声音传了过来:“将你许配给蒙家二子,蒙毅,过几年就准备完婚。”
李玥脚步顿住,她看见被打磨成镜面的摆件照出自己的倩影,那是正在雅俗共赏的自己,另一个自己踩着花俏的小脚功夫,过去揪着父亲的胡子,嘟囔道,“爹爹,我不要。”
兴许是现在太冷了,她站在这里连脚背都觉着发僵,“是,父亲,女儿知道了。”
说完李玥就走了出去。
庭院的松树开了,花开花落,又是好几年。
李玥觉得冷,很冷。
冷到连口中呼出的白气都让她觉着有几分莫名的,久远的温度和眷念。
曾几何时她也是父亲摆在心尖上最疼爱的女儿。
廷尉李斯,这个红极一时的权臣的女儿,是个从田野里野疯的女孩。
女孩还有个温柔漂亮的娘亲,一家人粗茶淡饭,却也曾幸福美满,后来女孩的父亲辞官去了稷下求学,留下娘亲在乱世独自抚养女孩长大,时光如砂砾,折磨了女人的容颜,野蹉跎出了一身病痛,女孩父亲还未荣归故里就已经撒手人寰,最后落得个草席一卷仓惶埋葬的下场,也不知道尸身被哪个野狗叼了去,连坟都没能上一上。
女孩父亲则就高官厚禄,妻妾成群,儿女满堂。
他似乎早已忘了娘亲。
就连他的女儿的都显得格外拥挤。
过往的暗像一座无法沉底的山,李玥抬头望向夜幕,寥寥寒星裹着尘寰无端肆掠,她伸出手来,似乎要摘下一端远渡的思念,“娘,我好想你。”
又是干冷的北风,带不出一丝人烟直往人骨髓里掏,客栈酒馆牌房的门匾上纷纷都挂上一层一条的牛皮步来隔开这销骨的寒气,些许行人戴着斗笠蒙着面巾走在四通八达的街道中,跺跺脚擤擤鼻涕,更有几个穿着绸缎的官吏挤挤挨挨的走在一起。
“怎么光刮风都不下雪?”
“是啊,这岁首都过去了,真是冻死个人,怪也怪也,怪煞也。”
“真,冷的紧,兄台,你家私田里的光景如何?”
“明年怕是难成,且看着吧。”
几个官吏哆嗦着走进一家茶馆,氤氲的热气和人声沸腾而来,正中有个大架子,沏了个台子,台子上有个话人正在绘声绘色说着列国事,旁边的店小二端着热米浆和马糕对他们恭道,“诸位贵人,现在引的都是个新鲜事,落个坐吧。”
几个官吏点了点头,拂袖落了座。
“什么叫有过错而不听臣子的劝谏呢?”
下面的老秦人哈着气,炯炯说道,“俺们不知,你快说。”
“齐恒公作为五霸之首,就是因为不听劝谏,一意孤行导致被臣下杀害,被天下讥笑,可想而知,不听忠诚之言,祸害有多深。”
话人拿着个木板摇头晃脑继续道,“管仲何等的奇才,春秋第一相。”
“可尽管如此,他说的话,害,那齐恒公压根一个字也没听,管仲说了不让那进献亲儿子人头给齐恒公治病的易牙掌管政事,易牙长得就豹头虎眼,怎么看都不是个好东西,偏生齐恒一意孤行,最后落得个饿死的下场,也是活该,也不想想看,一个人,连自己的亲儿子都不怜爱,又怎么会怜爱君主?”
“是啊,是啊,说得有道理。”
“连儿子都不疼爱,这根本没有良心。”
正在聚精会神倾听的官吏听到此处,就见个黢黑的年轻人坐了过来,对他们笑道,“一个人,连自己的亲母都不孝顺,又怎么会体桖百姓?”趁他们没想明白又道,“各位高人,我只是个游学士子,听到秦国囚母的事情,有惑想请教各位高人。”
几个官吏面面相觑,“秦王囚母一事,我们也是”
他们边说边叩着长案不约而同加入了论政的高风雅兴。
茶馆里一时争论的热火烹油,无论身份高低贵贱,都在尽兴饮谈,言论或犀利或间接又或在不经意间杀个回马枪,可字里行间却从未变本。
秦王囚母。
不孝。
大恶。
“凡人可真假惺惺。”茶馆的第二层,山鬼正盘腿坐在木栏上面,“说又不要钱,还打着个高义的大招牌,依他们看,难不成父母捅了子女一刀,子女还得报之以歌?”
白荼在他身边:“你憎恶凡人?”
“不,本山鬼在保佑他们。”山鬼笑道,“保佑他们黄香温席,百里负米,孝感动天,要是没做到,我就用言语狠狠谴责他们。”
白荼眉眼扫像另一处:“秦国已经乱起来了。”
“本山鬼知道,吕不韦那个国相已经被虺蛇毒的早早入了棺材,虽说那个老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招它惹它的,不过啊,也幸亏有了虺蛇此举,不然秦王要想收回政权,还得等到何年何月,谈何一统天下也?”山鬼嘀嘀咕咕道,“莫非那虺蛇是我们的人,老狐狸,难不成你认识?”
“很早之前有交集。”
“什么交集?”
“我为皇,他为臣。”白荼轻飘飘一句,“秦国内乱,不过点拨一两句。”
山鬼:“.”
他就不该乱问。
什么尾巴都让这老狐狸翘起来了,本来长七根尾巴就得瑟,现在好了。
山鬼没有眼白的黑珠子转了转,看样子是想翻白眼没翻出:“老狐狸,你活这么多年,修为也高,封神榜就真没有你一席,还是你得罪了哪路神仙?”
他就没指望老狐狸这口老牙吐出什么话来,没想到老狐狸还真没吐。
白荼端着副好相貌斜睨了他一眼,上挑的狐狸眼总绘着似梦非梦的秋波,可狐狸嘴里总是吐不出两个好字,“管好你自己。”
成,得。
山鬼无所谓的翘着个腿,见路过端漆盘的小二,伸出细长的爪子抓了几把果子,塞嘴里嚼了讲果核吐回去,咧嘴笑道,“就吃两口啊,你也别小气,别像他一样。大方磊落的凡人,都会受到山鬼保佑的,保佑你升官发财啊。”
店小二敢怒不敢言,用手把黏糊的果核拿了出来,看了他们两眼,最终点评道,“有病。”
山鬼,白荼:“.”
店小二说完就进了旁边的雅间,没想到里面有句石破天惊,响遏行云的“秦王囚母,天理难容!”蹦了出来,随即而来的是块大金子从里面正中扔出,砸到店小二的额头,店小二哎哟一声,刚好就摔到金子上。
山鬼嘻嘻笑:“本山鬼就说。”
白荼正色道:“刚说的话你记住了吗?”
“什么话?”
山鬼还在看店小二忍着痛藏金子的那副喜逗样,见到白荼的脸色不太好,改口道,“什么话都记住了,好歹是山鬼,凡人祈愿祈福,大病小病,都归本山鬼管,你这只老狐狸年纪这么大,分明是你记不住,还到处乱污蔑鬼。”
白荼斜睨了他一眼。
山鬼还在笑嘻嘻的看凡间的热闹。
等拿着秦王发出的寻医贴,登山鬼见到坐在王位上穿着赫赫星宿黑袍的秦王嬴政时,所有的想法都好像卡了壳。
山鬼:“.”
等等,这人皇小子长得好像不好糊弄啊,年岁看起来不大,确实威仪赫赫。
刚才老狐狸之前让他给的,让秦王自己戕害自己的说辞是什么来着?
嬴政下颌一抬:“你们既揭了榜,治不好,当如此。”
话音刚落,从大殿暗处走进来几个森森铁甲的士兵,铿锵的脚步踏着浴血奋战的杀气,只一刹眼,就让人如临恶斗的战场。
流血,死亡,炸雷当头的令人震悚。
几个士兵还抬着一具巨大的青铜鼎,青铜鼎里面躺着十多具森森白骨,特殊的焦臭肉腥味萦绕在每个人的鼻尖上,山鬼眼皮就是不可遏制的一跳,身边还有十来个拿着帖子信心满满的名医,古老家族的方士,画符驱邪的特异奇士,以及被鼓噪而起的神童.等等被吓得脸色发白。
其中甚至还有几个人站都站不住,屎尿横流,丑态百出。
秦王嬴政手指搭在王座上,十二串串串玉旈,遮住他的面容,更让他有种漠然一切的残酷。
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治好宫中那位小主。
但治不好,一定会死。
索性秦王也没有阻拦,很快这些鱼龙混杂的高人就脚底抹油的走得一干二净。
——除了山鬼。
反正山鬼也是不畏死的。
他依旧在下面杵着歪七扭八,恣睢笑道:“秦王是个性子人,索性明鬼也不说暗来话,秦王,你该知道你生得不是寻常,这世间千千灵丹妙药,也只有你的血最是滋补,只要你每月喂上半盏心头血,不消一年,白骨都能生皮肉。”
*
“心头血,生皮肉?!”
“那庸医真是这么说的?拿人心头血当药引?”
“千真万万确,那宫中小主儿的毒,根本药石无医,就连宫廷御医都素手无策的事,秦王还非得病急乱投医,找得一些犄角旮旯的江湖术士,现在宫里闹得沸沸扬扬,只要发出一点动静,都在传。”
“我又听说,秦王不仅听信心头血当药引的话,还每三日喂半盏。”
“疯了,我看是疯了,疯人生疯人,有疯女人就能生出疯儿子,这秦王怕是彻底的疯魔了。”
七七八八的秦国宗亲聚在一起,窗外的梅花探入窗口里成了入画的一景,他们则围坐在燎炉里烤着鹿肉畅谈国事,其实哪叫国事,其实不就是围绕秦王展开的一系列鸡毛蒜皮之事。
芈启坐在正中之位,单手按着膝盖,一手拿着匕首将鹿肉送入自己口中。
“昌平君,你怎么看?”
又有人说道,他用指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为了一个女人,能够做到如此地步,我看这秦王要不就是耽于美色的窝囊废,要不就是这里,不正常。”
“动不动就烹人,你觉得能是个正常人?”
“别忘了还有囚母之事,依我看,吕不韦之死八九不离十也是他下的黑手,我等只想拉吕不韦下马,没想到这小子直接下狠手,简直毫无人情,狠啊,真的狠毒啊。”
“咸阳酒肆说什么你就跟着唱什么,关注着风言风语,吕不韦的死,倒也没必要全往秦王身上扣,没准就是从高头大马上面跌下来了,心有不甘,他郁郁而终呢?”
“你在讲你屁的笑话!我呸,吕不韦,何等的阔达人物?怎么会郁郁而终,倒是秦王的手段使出来的,还记得当初华阳太后说过的话吗,执拗太深,野心过甚,桀骜难驯,这秦王心性本就是个扭的。”
“苦难纵使能够磨练一个人,可也会消磨一个人,先王在HD为质时,十余年的屈辱生涯,导致他积郁于心,就只是吃过一次败仗,就卧床不起,现在秦王也是在HD为质,性子怕是也是,历任两代秦王啊,我看是磋磨个干净!难为啊!”
芈启冷冷道:“你们都闭嘴。”
吵吵闹闹不休的众宗亲立马哑口无声,窗外北风还在凄厉的吹刮,暮政乱风已经席卷而起。
他们其实打心里也不愿秦国祸乱起来。
芈启粗犷的眉头微微一压,拍了拍身上的烟熏味,起了身:“你们不是想知道,秦王疯不疯吗?”
众宗亲:“是”
“试试不就知道了?”
他们惊愕:“这,这怎么试?”
“现在秦王烹尽天下觐见之士,茶馆酒肆疯谈秦王烹肉之举,囚母之恶,甚至嫪毐乱国,郑国疲秦种种大事,可你们可别忘了,这些是什么导致的,要不是嫪毐蛊惑太后杀子,秦王能够囚母?要不是秦王开放秦国官门,郑国能够疲秦?就因为这些外人才搅得秦国不得安生,我们何不以此攻讦,就说现在秦国上下还蛰伏着外来的间人,借此机会,我们秦国老氏族前去除内镶外?”
芈启将烈酒一饮而尽,“现在的秦王,孤家寡人一个,动点脑子想想,凡是做什么事还不是得靠我们这些宗亲?他要是没疯魔了,他会乖乖听话的。”
众宗亲秒懂,又迟疑道:“除内镶外,铲除异己固然是好,可依照秦王那秉性,他要是不乖乖听话呢?”
芈启负手靠近窗扉,掐断探入窗扉里的寒梅,“宁肯相信外人,都不肯相信亲眷,这样的秦王,今日敢杀仲父明日就能杀我们。”
他猛地推开窗扉,狂风倒灌而入,“只有听话的才有资格做秦王,你们说是吗?”
*
“公子非,信已经送出去了,你说那昌平君能上套吗?”
暖阁内,姬丹闻着前面孤萧的背影,言辞间已经带了几分焦急,“他真的能说动秦王发出除奸令,再到你说的,最后导致整个秦国朝堂互相猜忌,狗咬狗,都变成瞎子聋子瘸子?”
韩非正在吹埙,呜呜咽咽,轻灵又高雅,合着窗外刮吹的北风,超高的技艺本该应得满堂喝茶,可姬丹十分的不耐。
他忍不住,实在忍不住,在秦国为质这几年,先不说在燕国的势力被绞杀,就说在昔日落难野种的手下苟且偷生,还被用个女人羞辱在脚下。
这份气。
他受够了,真的受够了。
他忍不了,实在忍受不了。
他现在就恨不得冲到秦王宫去把秦王做成人彘,每日看他痛哭流涕跪地求饶的快意。
姬丹脸色阴沉扭曲:“韩非!”
韩非放下埙,用布巾仔细擦拭,边擦边道:“昌平君,可不是普通的秦国宗亲,他的背后站着楚国王室,站着,扎根,根在秦国盘恒错节的百年外戚势力,加上华阳太后还在后宫安然无恙的存在,秦王想必也相当明白这一点。秦王已经,在混乱强大的权利缝隙里求生了,将吕不韦这座大山挪开后,还会有宗亲这把架在他脖子上的铡刀,除奸之事,为了活下去,他不同意,也得同意。”
“好啊,好好好!”
姬丹的眉毛在脸上跳舞,迫不及待接道:“只要除奸令一下,在秦国驻扎的各位贤才,因为猜忌和谣言纷纷寒了心,届时在按照你说的,本公子以高官厚禄引诱之,秦国这些个铜墙壁垒,还不得分崩离析成一杯散沙,哈哈哈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