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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二天,宁君远果然进了长安城。
宁君迟提前让人往宫里递了消息,今日要和兄长一道入宫——天元帝素来喜欢他,闻言就准了。
因此他一大早就等在了城门口。
宁君远一行人到的时候,他直接迎了上去。
自从九岁那年从边境离开,宁君迟就再也不曾见过自己的父亲和兄长。
数年一别,今日终于得见。
饶是宁君迟,再见到掀开车帘的马车里的人时,也是稍稍一愣。
宁君远亦是如此。
当年对岳云容的喜欢和纵容,让他一下子就失去了最敬佩的长兄,年幼的三弟宁君迟亦是因他之故,九岁稚龄便带着重要证据,被几波人连续追赶着,绕道往长安城去,只为要给宁家洗清冤屈。
对着这个弟弟,宁君远何尝没有愧疚?
“君迟?”宁君远看着眼前已然长大的三弟,目光微微一顿,开口叹道,“你长大了。”
宁君迟目光落在宁君远腿上的毯子上,目光一黯,上前一步,张了张嘴,也只喊出一声:“二哥。”
十六年未见,长兄的死又和宁君远有关,饶是宁君迟明知那件事情并不能全怪宁君远,他此刻竟也不知该说些甚么。
宁君远自是猜得到宁君迟心中所想,招手让人和他一起上了马车——他刚刚从边境回长安,并不能立刻回家,而是要先往宫里去,见过了皇帝,才能回家。
宁君迟上了马车,就和宁君远相对而坐。
宁君远年长宁君迟十岁,脾气更温和一些,见宁君迟只沉默着,不知如何开口,他心中叹气,面上只絮絮的说些边境之事。
“……父亲原本也想回长安一趟。他多年不曾见过你和小妹,心里也是想的。只是,边境的战事,没有一时是真正停歇的。父亲唯恐他当真要回来的话,君榆一人,不能在边境支撑住。父亲无法,虽思念家人,却始终离不开。”
宁君远道,“不过,父亲说了,君榆在带兵打仗上颇有天赋,想来再过个三四年,父亲就能告老回长安了。”
而那个时候,因种种事情,不能去战场一展才华的宁君迟,才能一赴边境。
宁君远知道,宁家男人,都是生来打仗的。他的三弟自小就战场和长安两处奔波,打仗的天赋比之长兄都不差。可惜就可惜在,当年宁家被奸人冤枉,宁君迟小小年纪,几番周折,在几波追杀他抢夺能让宁家平反的证据时,尚且能顺利逃脱,并把那个前山西知府千金,岳云容给活生生绑到长安城,其心机和能力,自是非同一般。
当初他小腿被斩断,沦为残疾。父亲写信,让宁君迟和宁君榆成亲生子,其实是意在宁君迟,希望宁君迟能“重回正道”,不要再喜欢甚么男子,而是应当规规矩矩的找个女子成亲生子。
可惜他这个三弟没有动作,四弟宁君榆却是匆匆娶妻纳妾生子。虽说嫡妻跑回了娘家,可是七个妾室都怀了孕,如今更是生下六子一女。宁山也好,宁君远也好,都不能再开口说,让宁君迟来替换宁君榆的话了。
宁君迟闻言,却不置可否。
虽然宁家男儿,都渴望上疆场,保家卫国。
可是,如今在宁君迟的心里,却有了更加需要他保护的人。上战场一事,若此生能一展抱负,自是最好;但若是一展抱负之后,就是长长久久的留在战场上,不得返回长安,那,宁君迟宁可不去战场。
男儿壮志,保家卫国,本事应有之事。
然而守着自己的心上人,莫非就不是应有之事了么?
宁君迟心知自己和棠落瑾之间的重重障碍,更知晓自己一旦去了边境之地,若棠落瑾彼时对他真正上了心,或许他还能安稳的在那里等到回来的时候;若是棠落瑾彼时犹如现在,他大约就只能戍守边境一生,再无返回长安的机会。
而棠落瑾,大棠的太子,大概就会如同历朝历代的太子一般,娶妻纳妾生子,将他忘得远远地。
“父亲老当益壮,若是喜欢,继续在战场上多待上几年,圣上也只有高兴的。”宁君迟道,“若是为了我,父亲才要回长安,这却大可不必。”
宁君远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提起了旁的事情。
比如太子。
宁君迟眼睛里都透着温暖:“小七很好。他自小聪慧多思,心怀天下,行事颇有君子之风。等我去把他接回来,二哥瞧了,就知晓他有多么适合太子这个位置。”
宁君远闻言,含笑点头。心中却在想,这话与君榆所说的差不多,只是,君榆说这番话时,神色间颇为沉重,可君迟说这番话时,神色间却格外心喜。
宁君远一时分辨不清,这二人到底谁是真,谁是假,只待去见一见天元帝,等太子回来,好好见一见太子再说。
天元帝每日政事繁忙,只是对宁家人,他到底看重,闻得宁君远归来,特特让人不必拘泥,让他坐着轮椅进来就成。
君臣二人十六年方得一见,心中俱是格外复杂。
天元帝看着宁君远空荡荡的小腿,叹道:“宁卿为大棠,付出良多,宁卿,受委屈了。”
宁君远道:“臣是大棠人,保家卫国,本是应分之事,何来委屈之说?”
天元帝询问了宁君远边境的诸多事情,听得宁君远说,边境之地,因有了太子的“对战”的法子,着实发现了不少带兵打仗的能人。宁家人支持太子要做的事情,将发现的能人,都聚到一起教他们读书识礼学兵书,如今已有几人,可以重用。
天元帝笑:“宁卿不曾见过太子。朕的太子,任是谁都比不上的。”
宁君远的回归,并未给朝廷的局势带来什么改变。
毕竟,宁君远虽是太子的“嫡亲舅舅”,但宁君迟不.良于行,面容被毁,看起来颇显凶相,回到长安后,又婉拒了天元帝给他授官的话,末了只接了一个正二品大将军的闲职,就赋闲在家,一面教导宁君榆的几个孩子,一面关起门来,说是要写兵书,寻常人都见不得他。
而宁君迟之前在朝堂上提出的法子,的确能让边境城池建设的更好,因此饶是有人不高兴,心底却是服气天元帝任命宁君迟去吐蕃边境的事情的。
越侯夫人的儿子叶善文原本不服,可是等他跑去寻宁君迟说了一番话,等回来后,却是再不肯提起要往吐蕃去的事情了。甚至不但不提,还把他之前寻到了人脉物资,都转手送给了宁君迟。
越侯夫人去问过儿子后,登时痛哭不止。
“她怎么能这样算计我的儿子?”越侯夫人恨恨道,“姐妹情深,难道就是一句空话?她岂能做出这等事情,想要害我的儿子去死?”
叶善文道:“娘莫要恨了。皇后如此,想来也只是一时糊涂,想要太子表弟一路之上能平安。为此……旁人的性命,皇后并不在意。”他话锋一转,忽而又道,“好在太子清醒,特特写了信与我,说是皇后只是爱子心切才会如此。让我好生在长安城待着,若是当真在家里待不住,就去寻六皇子,让六皇子给我安排事情做。至于世子的位置——”
越侯夫人看向叶善文。
“太子说,只要有他在,有规矩在,我的世子之位,必能坐的稳稳的。太子让我,安心娶妻生子,旁的都莫要担忧。”
越侯夫人不意太子竟会直接和叶善文写信,还说出这番话来。一时之间,怔怔的看着叶善文,全然呆住。
有了叶善文的物资,宁君迟手中拿到的东西更多,稍稍整理数日,这才将东西和人都整理好,只待回禀了天元帝,就能离开长安了。
宁君迟想到这里,心情自然更好。
只是等他回府时,心情却突然复杂了起来。
三年前,宁君榆离开长安时,拒不肯和薛贞娘合离,只道,薛贞娘可以暂时回娘家,合离一事,等他从边境赶回来时再谈。
奈何三年时间已过,宁君榆没有回来,回来的是宁君远。
可是,薛贞娘如今已经从十七岁等到了二十岁。女子年华短暂,如何能再拖延下去?
因此薛家人今日就打上门来,誓要有个结果。
“若是你们宁家男儿,面皮薄,没脸拿合离书出来,拿个休书来,咱们也认了。”薛贞娘的哥哥薛二郎道,“虽然我妹妹贤惠大方,端庄得体,从未做过任何一件对不住宁家的事情,但为着能和宁家彻底撇清干系,即便是休书,咱们也要!”
薛家和宁家的事情一拖就是三年。薛家人眼见薛贞娘如今身子养好了,起色也越来越好,如何不焦急为薛贞娘寻找下一门婚事?
宁君榆荒唐,便是离开了,还要耽误薛贞娘三年。薛家三年前碍于宁家功勋,只得让薛贞娘忍了。可是,眼见宁君榆不打算履行三年之约,回来合离,薛家如何还能忍?今日可不就打上门来了?
宁君远是知晓这件事情的。只是宁君榆三年前的做法的确糊涂,但三年后,宁君榆却是想要回来承担自己的责任的。
奈何边境之事,宁君榆根本离不开,只得托了宁君远处置这件事。
“若薛家不提,二哥就当没有此事。若薛家提了,”宁君榆身披战甲,脸上还带着敌人的干涸的血,“那二哥就帮我问她一句,是否当真要合离?还是迫于家族,才……”
宁君远道:“若是她当真要合离,你待要我如何?”
“若这当真是她所愿,”二十岁的宁君榆,早已没了三年前的幼稚,“那二哥,就把合离书给她罢。”
宁君远一直记得宁君榆那时的目光,痛苦、决然却又悠远。
对宁君榆来说,在妻子离开后,才发现自己早已动心,然而大错已然铸成,他甚至弥补不了对方,只能放人离开。这种痛苦,宁君远虽不曾品尝过,但只看宁君榆,就知其中滋味了。
“让弟妹来。”宁君远道,“君榆说,让我亲自问弟妹一句,若她仍旧非要合离,那么,此事便如她所愿。”
于宁君远来说,宁君榆才是他的亲弟弟,他自是希望弟弟能得到心中所喜,薛贞娘留在宁家,等着弟弟。
可是,薛贞娘当初挺着大肚子,还不知肚子里是男是女时,尚且能对着母亲提出合离的事情。显见其颇有主见,对宁君榆早已心冷。既心冷了,又如何还会留下来,伺候宁君榆的庶子庶女呢?
宁君远无法,又写了一封信给宁君榆,收到来信后,终于把合离书给了薛贞娘。
宁君迟是在薛贞娘拿到合离书后才走的。
他看得到薛贞娘脸上的释然,心中只想,四弟糊涂,他却不糊涂。无论如何,他也不会让小七有朝一日,面上露出这等神色。
天元二十三年,秋。
信国公宁君迟,带着大笔的物资和人,从长安城,千里迢迢,赶到了边境。
宁君迟遥遥一望,就看到了一名玄衣少年,仗剑而立,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微微转头,看向他。
忽而一笑。
宁君迟只觉,这世上,再没有比这个人,更加让他魂牵梦萦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