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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于此,雍州刺史解系、御史中丞解结(解系的弟弟)、冯翊太守欧阳建(“金谷二十四友”之一,石崇外甥)纷纷上表弹劾司马伦和孙秀。
纵使司马伦受到正直官员的弹劾,但他到底是皇室至亲,无论再大的过错也没法判刑,解氏兄弟和欧阳建唯有希望朝廷能诛杀孙秀,给氐、羌一个交代。朝廷不能眼看着司马伦祸害边境,遂下诏征司马伦入朝,并委派司马肜接替司马伦担任雍凉都督。
司马肜是司马伦的哥哥,同样是皇室至亲。
就在司马肜临去雍州前,张华对他千叮咛万嘱咐:“您去了雍州,一定要杀掉孙秀,否则这事可不好收场。”
“张大人放心,我一定会杀了孙秀!”
司马肜满口答应下来。但别忘了,他有个毛病,耳根子软,早年还被个骗子给忽悠得云里雾里。等司马肜到了雍州后,经不住孙秀党羽一通软磨硬泡,最后还是放了孙秀一条生路。孙秀安然无恙地跟着主子司马伦进了京城。司马伦没白养孙秀,他在孙秀的建议下,迅速和贾南风、贾谧、郭彰拉近关系。有了贾南风这个靠山,司马伦更得寸进尺,而孙秀自恃有司马伦罩着,再没人敢动他一根汗毛。
朝廷里冒出这么个大毒瘤,可让张华、裴操碎了心。元康年间,司马伦先后提出想任录尚书事、做尚书令,两度被张华、裴否决。
因为这事,司马伦对张华、裴怀恨在心。
放下没脸没皮的赵王司马伦不提,再说他留在雍州的那一堆烂摊子。
新任雍凉都督——梁王司马肜也好不到哪儿去。
一次,司马肜指着自己浑身打满补丁的衣服,跟幕僚显摆:“你看我,算不算清廉?”其实,司马肜的食邑在诸藩王中最高,绝对算得上富可敌国,他穿破衣烂衫只为作秀。
幕僚毫不客气地说:“您是藩王,又是重臣,应该想着举荐贤才,为国分忧,只做这种表面文章算什么本事!”
司马肜入驻雍州没多久,氐族部落首领齐万年便正式称帝,率领氐、羌两族大举向官军发起进攻。朝廷也意识到,以司马肜的能力要想平息这起叛乱绝对是痴心妄想。公卿纷纷举荐御史中丞周处前往雍州对抗齐万年。周处即是前文提到的那个年轻时为非作歹,中年时听了陆云一席话痛改前非的江东人。虽然周处文武全才,相当靠谱,但那些举荐周处的公卿却是个个没安好心。原来,周处性格耿直,曾弹劾过很多人,其中就包括镇守雍州的司马肜和夏侯骏两位贵戚。由此,这场发生在雍州的氐、羌叛乱,成了朝廷公卿打击异己的良机。
中书令陈凖看出苗头不对,上奏道:“周处以前得罪过梁王和夏侯骏。臣建议让孟观跟周处同去雍州,并让孟观率五万人当周处的前锋,如此方能克敌制胜。否则,梁王和夏侯骏一定会把周处推到险境,然后袖手旁观。”陈凖是颍川陈氏族人,他是魏朝名臣陈群的孙子,是陈泰的侄子。
陈凖希望让孟观为周处保驾护航。可是,有太多人希望看周处倒霉,最终,朝廷还是没有听从陈凖的谏言。周处被派往雍州,隶属于夏侯骏麾下。
元康七年(297),齐万年率七万氐、羌叛军屯兵梁山,司马肜和夏侯骏只拨给周处五千人,让他迎战齐万年的七万大军。前面讲过,夏侯骏在司马炎排斥司马攸时,力保太常寺七位博士,但此时,他和司马肜狼狈为奸,誓要将周处置于死地。
果不其然,周处临阵战死。
第二年,中书监张华和中书令陈凖提议让孟观支援雍州,朝廷同意。这次,朝廷不仅没再让孟观隶属于司马肜和夏侯骏麾下,更是授予他极大的权力——统领大批朝廷中央军和关中驻军抗敌。终于,在元康九年(299),孟观大获全胜,生擒齐万年。孟观和周处都武略出众,但二人境遇不同,只因为孟观曾协助贾南风剿灭了杨骏,是贾南风的亲信,所以得到了朝廷的支持。战后,朝廷将司马肜召回京都,让他任录尚书事,又让司马颙(yong)(司马孚的孙子,司马衷的堂叔)接替司马肜镇守关中。困扰西部三年的氐、羌叛乱总算是平息了。
崖边太子
元康年就在骄奢淫逸的贾南风、为虎作伥的贾谧、鄙视“俗务”的王衍、崇尚享乐的“金谷二十四友”以及不要脸的司马伦和司马肜这些人的折腾下,一路走来。还能勉强一路走来,则全赖张华、裴、贾模三人的竭力支撑,不过,这三人仅仅是在自身利益和道义之间尽可能寻求一个平衡点,而且这平衡点也无疑是更向自身利益方面倾斜的。由此,当然没法指望张华、裴、贾模能做出推倒重来、逆转乾坤的壮举。倘若一直这样下去倒也没什么,然而,在朝廷里还存在着另一股微妙的势力,这股势力和贾南风形成了针锋相对的冲突,终将成为大厦崩塌的导火索。
这股势力深居在皇宫的东宫,正是太子司马遹(欲)。司马遹对自己的未来,以及皇室的未来一无所知,就算知道了他也不会甘心,就算不甘心他也无能为力,说白了,他是一位可悲的太子。
司马遹十二岁前跟着生母谢玖和司马炎长大,幼年时期的口碑颇佳。在他五岁时,一天夜晚,皇宫中失火。司马炎登高观察火势。司马遹紧靠在司马炎身边,使劲拽着司马炎的衣服往后撤。
“皇爷爷,别站在那儿。”
“怎么啦?”司马炎不解地问道。
司马遹一本正经地说:“夜晚火灾保不准有政变,不能让火光照到陛下,您要站在暗处。”
司马炎惊诧:“你这孩子将来必是个奇才啊!”
还有一次,司马遹跟司马炎参观猪圈时提议:“猪这么肥,我想杀了犒赏将士。”
“好!好!就听你的!”司马炎自豪地对旁边的傅祗说,“我这皇孙今后一定能兴旺社稷!”
自此,司马炎开始有意塑造司马遹的光辉形象。他常对大臣说:“司马遹长得跟宣皇帝(司马懿)神似!”
司马遹十二岁时在杨骏的奏请下当上了太子。想当初,谢玖怀孕后逃出东宫,这才揪出贾南风草菅人命的恶心事,把司马炎气得暴跳如雷。不难想象,贾南风对司马遹母子一点好感都没有。
后来杨骏死了,贾南风禁止司马遹和谢玖相见。
“我想见我母亲!”司马遹泪眼汪汪地向贾南风请示。
“你是太子,应该待在东宫。你母亲是嫔妃,住在西宫,不能随便乱走坏了规矩!”
从此以后,司马遹很难见到母亲一面,他在贾南风的管束下成长起来。
十几岁的孩子喜欢玩闹,司马遹也不例外。
内宫宦官向贾南风禀报:“太子最近越来越贪玩,总是不尊重师长。”
“你就跟他说,趁着年轻应该好好玩,没必要约束自己。”
宦官又向贾南风禀报:“太子最近脾气越来越坏。”
“好啊,你告诉他,当太子的就该懂得用严刑峻法让别人畏惧。”
可想而知,司马遹在这样的教育下会变成什么样。渐渐地,他养成了诸多令人咋舌的怪癖。譬如,他在东宫开集市卖肉菜米面;喜欢让属下乘马车疾驰,然后弄断缰绳,看着人仰马翻笑得前仰后合;他脾气暴躁,对惹恼自己的人直接拳脚相加;他还有个奇怪的忌讳,只要看到有人破土动瓦修房子心里就烦躁。
司马遹每月有五十万钱俸禄,还经常入不敷出。他的名声也像他的财富信用额度一样不断透支、消耗着。
太子幕僚杜锡(伐吴功臣杜预的儿子)知道贾南风存心要搞臭司马遹的名声,他多次劝司马遹说:“您该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不能总这么张扬跋扈,这是自取祸患!”
司马遹很不耐烦,偷偷在杜锡座位下藏了针。杜锡没发觉,一屁股坐下,疼得上蹿下跳。
一言以蔽之,司马遹十二岁以后仿佛像变了个人似的。对他的评价也以十二岁作为一个转折点,形成了两个截然相反的极端。至于司马遹到底是在贾南风的破坏性教育下发生了心理畸变,还是他始终没有变,仅仅由于贾南风不可告人的目的,其形象被刻意摧毁了呢?皆有可能。
早晚有一天要废了你!贾南风每次见到司马遹,心里都会冒出这样的想法,而司马遹的名声急转直下,正是贾南风这一计划的铺垫。可是别忘了,贾南风并没有亲生儿子,她即便废了司马遹,还能立谁呢?贾南风决定找个孩子冒充自己的孩子,最后,她选定了妹妹贾午的幼子,也就是自己的外甥韩慰祖(贾谧的幼弟)。
某日,贾南风在朝堂上突然宣布自己有个儿子。说罢,她把韩慰祖拉了出来。
群臣哗然。
“这孩子看着像五六岁模样,恕臣等冒昧问一句,您是什么时候怀的他?”
“我怀他的时候不巧赶上先皇驾崩,考虑到恰逢国丧期间,所以才没公布。”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贾南风竟编出这样荒诞的故事,然而,没有一个人敢捅破这层窗户纸。这无疑令司马遹的处境变得更加危险。侍中裴虽说是贾南风表亲,不便公然拆她的台,但也受不了她这么胡折腾。裴思来想去,遂奏请将谢玖由才人晋升为淑妃,又扩充东宫侍卫三千人,加上原有的,总共一万人,希望借此能保护司马遹。
贾南风找外甥冒充儿子这事办得实在太离谱了。满朝公卿嘴上不说,心里其实都很不爽,最后,大家谁都不再提这事,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以缄默不合作的态度对抗。可是,不管公卿承不承认贾南风的这个假儿子,贾南风要废司马遹的心不会变。而深受贾南风宠爱的贾谧心知司马遹的太子之位肯定坐不稳,对司马遹的态度也越来越嚣张跋扈。
一次,贾谧与司马遹下棋,为了一个棋子咋咋呼呼。
旁边观棋的成都王司马颖(司马炎第十六子)看不下去了:“贾谧!不得跟太子无礼!”
贾谧气呼呼地甩袖而走,转脸就跟贾南风告了黑状。没几天,贾南风就下诏把司马颖赶出朝廷,派到了邺城。不久,司马颖在邺城拥有了不小的势力。在后面的故事里,他还会占据重要分量。
司马遹虽然荒诞不经,人却不笨。他察觉到贾南风的企图,心里越来越怕。可是,他爸爸司马衷是个傻子,根本指望不上。于是,他只能向贾南风的母亲郭槐寻求帮助。
趁着郭槐生病的机会,司马遹寸步不离地伺候郭槐,这件事赢得了郭槐的好感。郭槐提出想把外孙女,也就是贾午的女儿,嫁给司马遹当太子妃。但这事遭到贾南风和贾午的反对。贾南风根本就不想跟司马遹缓和关系,一心只想废掉他。为了不让母亲再瞎掺和,她决定把王衍的女儿许配给司马遹。
王衍有两个女儿,大女儿王景风长得比小女儿王惠风漂亮。
司马遹和贾谧都看上了王景风。不言而喻,贾南风偏袒贾谧,她让贾谧娶了漂亮的王景风,司马遹只好娶了姿色平庸的王惠风。二人矛盾加深。
这天,贾谧来到东宫拜见司马遹。
司马遹愤愤道:“让他回去,我不见他!”
太子僚属裴权劝说:“贾谧深受皇后宠爱,您就忍忍吧。”
“我已经对他一忍再忍了!说不见就不见!”
贾谧吃了闭门羹,回去后就对贾南风言道:“太子最近积蓄私财,广施恩信,为的是想对抗我们。我还听他私底下说,要把皇后您囚禁在金墉城,然后尽诛贾氏一族。还是赶紧废了他吧!”
史书中写道,因为贾谧的谗言,贾南风决定废了司马遹,但实际上,贾谧充其量只是起到催化作用。而贾南风要废司马遹的想法恐怕完全缘于不理性的个人好恶。
枭之城
这天,裴忧心忡忡地找到张华和贾模,三人关起门来进行了一番密议。
“皇后一心想废掉太子,照这么下去,肯定会出乱子。”裴注视着张华和贾模,踌躇良久道“为今之计,只有废了皇后!”
张华听罢,心里咯噔一下,他什么都没敢说,直勾勾瞅着贾模。
贾模算是贾氏一族中最明白事理的人,他也觉得贾南风这么闹下去迟早捅娄子:“我同意裴的话。”说罢,又看向张华,等着他表态。
张华吓呆了。三人中,裴和贾模都是贾南风的亲戚,唯有他自己是个外人,这让他怎么插嘴?难不成,这是贾南风、裴、贾模联手给自己下的一个套?不行!这件事绝不能出头。想到这里,他谨慎地说:“也没看出陛下有废皇后的意思,倘若我们擅自为之,忤了陛下心意可怎么办?况且,诸藩王拥兵自重,朝中朋党林立,搞不好还会再生变故。万一功败垂成,我们身败名裂不说,也无益于社稷安定啊!眼下,只有靠你们多费心劝劝皇后,只要不出大事,朝廷未必会乱,我们也能落得个善终。”
裴和贾模无比失望,二人对视了一眼,彼此使了个眼色:“既然如此,权当这话没说过吧。希望大家都不要泄露出去,否则对谁都不好。”
三人散伙。
等到张华走后,裴和贾模又凑到了一块儿。
“张华胆子太小,也别勉强他了。咱们继续搞!”
“说得是。但废皇后不是件容易事,咱们得找外援。”贾模和裴都是侍中,手无兵权,要发动政变必须得到皇宫禁军的支持才行。
裴左思右想:“王衍如何?”此时王衍官拜中领军,手握皇宫内禁军兵权,的确是个合适的人选。
贾模点头同意。
随即,二人劝说王衍帮忙。王衍听罢,支支吾吾答应下来,心里却吓得要死。让自己清谈没问题,但要说发动政变,怎么想自己都不是这块料。果不其然,第二天他就变卦了。
最终,裴和贾模大义灭亲的计划只能搁浅。不过,他们仍然希望能保住司马遹。
贾模提议:“目前唯一能保住太子的就是广城君(郭槐)了,这些日子你多去跟她老人家商量商量,我再去劝劝皇后。”
不幸的是,没过多久,郭槐就去世了,她临死前叮嘱贾南风道:“贾午和赵粲(司马炎的嫔妃,贾南风亲信)一定会祸乱你的家事,我死后,你可别再受她们蛊惑了。”
郭槐,这位本性刻薄恶毒的女人,晚年却充当起司马遹最大的保护伞,是唯一能制约贾南风的人。随着她的死,贾南风再没有任何顾忌。另一边,贾模也因为三番五次劝谏贾南风而备受冷落。贾模预感自身难保,心里又怕又气,忧愤成疾,于公元299年郁郁而终。
贾模死后,贾南风让裴担任门下省首席侍中。裴上表辞让,但经不住贾南风一通软磨硬泡,最后无奈接受。
有明白人跟裴说:“您若想尽忠,就该对皇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皇后不听,索性辞官隐遁。可您既想明哲保身,又不肯逊位,摆出一副辞让的架势有什么用呢?”
裴一不敢直谏,二不想辞官,只是硬着头皮在这个位置上待着。
另外,阎缵也劝张华辞官避祸。张华同样割舍不下仕途。
有段时间,张华想聘请韦忠做幕僚。韦忠称病不去。有人问他为什么。韦忠说:“张华华而不实,裴贪权无厌,二人舍弃道义,阿附皇后,这岂是大丈夫所为?我现在要是当了张华的幕僚,就好比身陷万劫不复之地,将来必受牵连。”
就在贾南风企图废太子一事闹得人尽皆知的时候,张华的故吏——如今是司马遹的亲信——手握东宫三千禁军兵权的左卫,率刘卞找到了张华。
刘卞开门见山地问道:“听说皇后想废了太子,这事您知不知道?”
“我没听说。”
张华当然听说过,而且心里比谁都清楚。
刘卞察觉到张华对自己有所保留,心下不悦道:“我原是一名小吏,多亏您提携才有今天,我感激您的知遇之恩,所以才对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没想到您反而怀疑我。”
张华反问:“假定有这回事,你打算怎么办?”
“东宫多忠义之士,且有一万多禁军,您位居宰辅重任,只要您一声号令,我即刻发动政变,废掉皇后!”
又有人想废皇后了,这种事张华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这些年来,张华总是回忆起他昔日力主伐吴平定天下的辉煌,可这辉煌没能维持多久,他便因为在太子党和齐王党中站错队被司马炎罢黜。仕途的暗淡让他心灰意懒,也磨平了他的棱角。而让他始料未及的是,他居然得益于贾南风的提携,成为朝中数一数二的重臣。虽然贾南风品行败坏,终归是对自己有再造之恩。张华不敢也不愿做出对贾南风不利的事。这复杂感情和他内心的道义形成了巨大的矛盾,让他备感纠结。
面对刘卞的提议,他推脱说:“陛下又没授命我废皇后,如果我这么干,岂不是目无主君,以不忠示天下?就算成功也不能免罪。更何况朝中皇室、外戚各持权柄,哪有那么容易成功的?”
刘卞愤然离去。
待刘卞走后,张华心里七上八下。东宫有这种人迟早会生出事端,这事瞒不住啊……张华一方面出于恐惧,一方面出于对贾南风的好意,最终竟然把刘卞的密谋向贾南风和盘托出。
几天后,贾南风免除刘卞东宫左卫率的官职,外调雍州刺史。刘卞察觉事情泄露,服毒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