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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续近十年的“南鲁党争”总算是结束了,从时间线上讲,这场发生在吴国的浩劫几乎和魏国正始年间的派阀之争并行。不过,魏国的派阀之争最后以司马懿获胜而告终,但吴国的“南鲁党争”,可以说,这是一场没有胜利者的战争。孙鲁班因嫉妒心挑起了一场几乎毁灭吴国社稷和孙氏皇族的大动荡,却出乎意料地得到了孙权的支持。如果说起初,孙权是为了打击“吴郡四姓”还勉强有点道理,那么在最后,孙权居然诛杀孙霸,又流放孙和,并将两派臣子尽数处以重刑。他究竟图的什么?没人能猜得透。后世有人分析说这是孙权获悉魏国高平陵政变的消息,担心吴国也发生类似的事才对重臣痛下杀手,这种说法全然没有道理。因为陆逊、顾谭等重臣是在高平陵政变四年前就被孙权整死的,就算他要搞朱据,也没必要搭上自己两个儿子,况且,他最后还把一直围着自己转的全氏和诸葛氏两家得罪不浅,实在不可理喻。
南鲁党争:余震
“南鲁党争”过去了两个月,孙权总算敲定了新的太子人选——最年幼的儿子——时年八岁的孙亮。
孙亮一成太子,孙鲁班便对孙权言道:“父皇,我看全尚的女儿(全琮的孙女)聪明伶俐,美艳非凡,不如就许配给弟弟孙亮吧。”
这话的言外之意是,将来全氏家族能成为孙亮的靠山。孙权应允。这里先提一句,吴国孙氏皇族向来不重视婚姻伦理,论辈分,孙鲁班等于把孙女嫁给了弟弟。往后,我们还会多次讲到孙氏皇族内部乱七八糟的婚姻关系。
孙鲁班把吴国政坛搅得天翻地覆后,为她的夫家——全氏家族(当然也是为她自己)运作了这笔一本万利的买卖。可她万万不会想到,这看似成功的政治投资将来会带给她怎样的后果。
显而易见,孙权没有吸取魏国的前车之鉴,魏国社稷之所以落入司马懿手中,正是因为皇帝幼弱。而他立个八岁的孩子当太子,不啻为日后权臣独揽大权创造了有利土壤,他难道是打算让吴国重蹈魏国的覆辙吗?这年孙权已六十八岁高龄,唯一的解释,或许也只能归咎于他晚年日益严重的老年痴呆了。
孙亮被立为太子后,吴国政坛经过十年腥风血雨后趋向于平静,不过就在第二年,孙权册立孙亮生母潘夫人为皇后,又引发出一桩祸事。
某天,潘皇后向中书令孙弘(陷害张休、顾谭、顾承、朱据的主谋)问道:“您能给我讲讲西汉吕后的故事吗?”吕后在汉高祖刘邦驾崩后专权,引发西汉初年一系列政治动荡。潘皇后这个问题问得相当露骨。
孙弘听罢,心里一揪。
没过多久,潘皇后竟被几个宫女合谋刺杀了。宋元史学家胡三省对这件事提出质疑,潘氏位居皇后之尊,得孙权宠幸,政治前途不可限量,左右下人正该曲意逢迎,怎么可能会杀她?史书中记载,潘皇后性妒,曾陷害过多位嫔妃。有可能她遭到那些嫔妃的报复,但也不排除是某位重臣,抑或是孙鲁班、孙弘担心孙权死后无法制约潘皇后,防患于未然先下手为强。潘皇后的野心和暴毙都因太子孙亮年幼,这也算是“南鲁党争”之后的余震了。
淮南一叛:求生
自公元249年底令狐愚死后,扬州都督王淩就陷入了无法自拔的焦虑,起兵讨伐司马懿的计划已经开始部署,他的众多幕僚或多或少都有参与,人多口杂,这事难保不会败露,越拖延危险系数就越高。然而,要真的付诸实施,他得先得到扬州兵权才行。
公元251年初,南战区统帅——荆州都督王昶上疏请求伐吴。提议得到司马懿的鼎力支持。王昶兵指南荆州重镇江陵,虽然没有攻下来,却把江陵守将朱绩(吴国重臣朱然的儿子)打得惨败。而与此同时,吴国派兵十万在东线堂邑修筑涂塘(今江苏省南京市西北五十公里处的滁州市一带)堵塞涂河,洪水将魏国淮南很多地区淹没。
眼看南线王昶出兵,东线又起了波澜,王淩抓住契机上奏朝廷,请求出兵讨伐吴国。只要朝廷一答应,王淩立刻就能拿到调动扬州军的兵权。
司马懿本来就怀疑王淩,自然不会给他兵权。他答复王淩道:“吴军已经把涂塘修建完成,这时候不宜出兵。”
王淩提议被否,他更加不安。是继续隐忍下去,还是拼死一搏?他前思后想,或许是迫切希望从恐惧中解脱的心理作祟,最后,他终于按捺不住了。
拥立楚王曹彪为帝,中兴大魏!
可谈何容易?
王淩决定先联络附近州郡,尤其是离自己最近的兖州刺史黄华。近一年来,黄华已逐渐赢得王淩的信任。王淩暗想:只要黄华加入,下一步就可以联络妹夫雍凉都督郭淮和族弟荆州都督王昶这两个亲戚了。
那么说,黄华是否靠得住?王淩觉得似乎没必要去考虑这个问题了。事已至此,再无退路。他决定孤注一掷。
王淩派人给黄华发出信函。
负责传信的人名叫杨弘,他也参与谋反,对王淩的计划了如指掌。可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他断定王淩根本没有胜算,而自己见到黄华后又该如何应对?杨弘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飞马疾驰出寿春城,半日后,他见到了黄华。
“拜见刺史大人,下官受太尉之命前来……”杨弘恭敬地将信函递上。
黄华接过信,阅毕,神色骤变。
“杨弘,你知道这信里写的是什么吗?”黄华凝视杨弘的双眼,在屋外,早已埋伏下数十名佩剑的侍卫,只等一声令下便要将杨弘缉捕。
“下官知道!”杨弘如实答道,他做出了抉择。
“哦?”
黄华瞪圆了双眼,正要下令拿下杨弘,只听杨弘言道:“下官打算将王淩谋反的企图上奏朝廷,不知刺史大人是否也有这打算?”一路上,杨弘将这句话谙熟于心,他坚信唯有这样才能保全身家性命。
黄华点了点头。
两天后,魏都洛阳的司马懿接到了黄华和杨弘的联名密报。
公元251年6月初,司马懿调集数万中央军,发兵淮南。他顺颍河走水路疾行,仅九天就走了全程一半路程,抵达豫州项城。司马懿这番行军可谓神速,他必须要赶在王淩毫无防备,且来不及串通雍凉都督郭淮和荆州都督王昶的情况下兵临淮南。
途中,司马懿命令随军出征的王广给王淩写一封劝降信。
王广无奈,只得遵照司马懿的意思写信,并声明司马懿承诺留下王淩一命。
这几天里,王淩一直没等到杨弘和黄华的消息,他几乎放弃了希望。继而,他琢磨着要不要联络郭淮和王昶,至于说二人能否起兵响应,只能听天由命。说实在的,王淩太高估了情感的影响力,虽然郭淮和王昶是他的亲戚,但二人的政治利益早跟司马懿绑得紧紧的。
正在踌躇间,王淩接到儿子的来信。
莫非京都有事发生?他狐疑地拆开信,瞬间吓得面如死灰。
信中写道:“兖州刺史黄华密报您谋反,司马懿亲率数万大军不日将兵临淮南,朝廷已发出赦免诏书,声称若放弃抵抗,可保父亲性命无虞……”
王淩明白一切都完了。自己遭到亲信背叛,既没有争取到兖州刺史黄华的支持,又无法调动扬州兵马。残酷的现实摆在他眼前。
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他的目光停留在最后一句话上:“……可保性命无虞!”这话听上去是那么耳熟,他不禁想起两年前司马懿对曹爽的许诺,可身陷绝境,加上赦免诏书,让王淩之前立誓为社稷而死的决心消弭殆尽,此刻,他唯有求生这一个念头了。
是夜,王淩掌灯执笔,给司马懿写了一封言辞卑微的忏悔信:“令狐愚妖言惑众,曾遭到臣的呵斥责骂,但这大逆不道的话还是传了出去,令臣无地自容。听闻太傅亲率大军将至,罪臣身陷穷途末路,纵使身首分离也无以为恨。又听闻承蒙恩典赦免臣死罪,罪臣决定只身乘船相迎,期望能亲自面见太傅谢罪。”王淩手握这封信反复读了好几遍,仿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接着,他又在信的末尾加了一句:“生我者父母,全我性命者太傅!”
这封信被记载于《魏略》中,王淩写毕,命人快马加鞭送交司马懿,然后他携带着印绶和节钺,乘船沿颍河溯流而上,亲自拜见司马懿谢罪。
淮南一叛:负卿不负国
几天后,颍河之上,一只单薄的孤舟迎着数十艘巨大战船缓缓划去,在船头站着的正是王淩,他不住地向前眺望,试图找到司马懿的身影。愈加逼近的战舰压迫得王淩几乎喘不上气。
“快,把我绑起来!”王淩对身边的随从吩咐,接着,他扑通一声跪倒在船头,向司马懿的方向叩拜,口中高呼:“罪臣王淩来迟!”
“那人是王淩吧?”战船上的军士伸手指着不远处的小舟议论。
司马懿闻言向船头踱了几步,冷冷瞟了一眼道:“把他接过来,解开他的绳索,好生安顿。”
一队军士驾船向王淩迎面驶去,头前的将领问道:“来者可是王太尉?”
“正是罪臣。”王淩依然自缚着跪在船头。
“请上船。”
将领把王淩客气地接到朝廷战船上,并解开他的绳索。
“太傅在哪儿?”王淩惶恐地询问,却无人应答,旋即,他拿出自己的印绶和节钺递给禁军将领。“劳烦将军交还给太傅。”
将领略一迟疑,没有伸手去接:“太傅没吩咐我索要您的印绶。”
莫非司马懿真打算宽恕我?将领不经意的话让王淩更加心存侥幸,他迫切地恳求道:“快带我去见太傅,我要面见太傅谢罪!”王淩想:只要能亲眼见司马懿一面,也就能知道自己的命运了。
“太傅大人!太傅大人!”王淩左顾右盼地呼喊。终于,他瞧见司马懿的身影,遂向前小跑几步,企图离司马懿近些。“太傅大人!罪臣王淩承蒙圣恩,前来谢罪!”
王淩心里苦苦哀求:当初,我和你大哥司马朗是至交,盼你顾念旧日情分,饶我一命吧。
“莫名其妙!”司马懿不屑地哼了一声,“挡住王淩,别让他过来,我不想见他!”
数名侍卫竖起长戟横架在王淩面前,将他拦在距司马懿十余丈开外。
司马懿还是没有原谅我……王淩恍惚间明白过来,可仍希望奇迹发生,于是,他遥望着司马懿喊道:“太傅,您只须一纸令下,我怎敢不听命,何必亲率大军到此!”
司马懿冷笑道:“恐怕你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召之即来的人吧!”
王淩总算清醒了,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太傅负我啊!”
“我宁愿负卿,也不负国家!”所谓不负国家,分明是指司马家族的权势。接着,司马懿命人押送王淩返回洛阳,自己则继续往淮南收拾残局。
王淩独坐在船舱中,对死亡充满了恐惧,他还是有些不甘心,打算最后再试探一下司马懿的意思。
“能否劳烦将军帮我给太傅传句话……”王淩对看守他的侍卫轻声述说着自己的请求。
侍卫听完即去面见司马懿。
“太傅大人,王淩向您索要些物件。”
“他要什么?”
“他想要钉棺材的钉子。”
司马懿领会了王淩的意思,这让他回想起两年前曹爽被囚禁后向他乞求粮饷的情景。“拿去给他。”
侍卫回到王淩所在的船舱,将钉子撒落到王淩面前。
王淩万念俱灰,知道自己再无活路。他怅然望着船舱外颍河岸边的景色,自顾自念叨:“这是什么地方?”
“豫州项城。”不远处一名朝廷官吏应声而答,语气中似流露出一股傲气。
“哦……”王淩无意间扫了那人一眼,只见他面色黝黑,长相奇丑,似曾相识但又实在想不起来。王淩不想在他身上浪费太多时间,继续向颍河岸边眺望。
一座祠堂赫然出现在他的视线之内。
王淩全神贯注地凝视,这不是故交贾逵的祠堂吗?他记起当年和贾逵的友情。猛然间,王淩想到,莫非那黑脸的官吏便是贾逵的儿子贾充?贾逵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死了,那时贾充年仅十一岁,相隔多年,也难怪王淩认不出来。贾逵生前官拜豫州刺史,死后豫州百姓追思怀念,遂在当地给他设立祠堂,那黑脸官吏说起豫州项城颇为自豪,恐怕也是这个缘故吧。
那人确是贾逵之子——贾充,他官拜黄门侍郎,早已成为司马家族的心腹亲信。
王淩认出贾充,当即伸手入怀,掏出之前那封儿子王广劝阻自己的信笺,递到贾充面前。
“请把这信交给太傅。”
贾充接过信,点点头。
继而,王淩继续遥望向岸边,心境沉浸在几十年前和贾逵、司马朗两位挚友欢声笑语的时光。突然,他对着岸边的贾逵祠堂放声高呼:“贾梁道(贾逵字梁道)!王淩乃大魏忠臣,唯你泉下有知,能明了我一片忠心哪!”
听到王淩的喊话,站在后面的贾充忍不住浑身一震,很快,他又恢复镇定,心底充斥着对王淩的不屑。可笑可叹,我父早已故去二十余年,你对社稷的忠心,还是到九泉之下跟他老人家去诉说吧!
公元251年6月15日深夜,七十九岁的王淩在船舱中服毒自杀。这位汉末名臣王允的后人,在没有兵权的情况下企图拥立曹彪对付司马懿。希望如此渺茫,王淩为何一意孤行?可以这样说,他高估了魏国臣子对曹氏的忠诚。以王淩的判断,他认为纵使自己手无寸铁,只要振臂一呼,仍能带动淮南及周边驻军为魏室社稷尽忠。结局令人叹惋,他死前的种种表现似乎也缺乏骨气,但人皆有求生之心,不能苛全责备,更何况,他独自面对司马懿的数万大军,这种心理压力确是常人难以承受的。最后,王淩在彻底绝望中,变回一个畏惧死亡的平凡老人。
王淩死后,王淩的长子王广被押送到司马懿面前。
司马懿言道:“听说你当初曾劝过你父亲,倘若他听了你的话也不至于落得这个结局。我念你一片忠心,想赦免你的死罪。”
王广回答说:“我当初之所以劝阻家父,皆因时机不成熟。家父是太傅口中的叛贼,实乃魏室忠臣;我是太傅口中的忠臣,实乃魏室叛贼。家父不幸事败身死,我也绝不苟且偷生。”言讫,王广拔剑自刎。王淩的另外几个儿子也都在不久后被处以极刑。
淮南一叛:残局
王淩一门惨遭族灭,在王淩的众多亲戚中有一人身份颇为特殊,这人是王淩的妹妹,同时也是雍凉都督郭淮的夫人。
王淩死后几天,远在雍州关中地区,负责收捕犯人的官吏将王淩的妹妹押解回京,等待她的无疑将是斩首。
在郭淮的府邸,他的五个儿子痛哭流涕恳请父亲保住母亲。
“咱家数次协助太傅,如今……他怎能如此对待咱们?”
郭淮纵横沙场一生,从未怕过敌人,可此时此刻,他却因惧怕司马懿的权势无法保护夫人。
“我何尝不想把你们母亲追回来啊!”
听他这样一说,五个儿子哭得更加悲切。
“您身为雍凉都督,手握重兵,一定能保全母亲性命!”
郭淮不由得潸然泪下,不过,哀伤的情绪并没有阻碍他飞速运转的脑细胞。“想救人,单凭咱们还不行,你们去问问众将官和部落族长的意思吧……”
平日里,雍凉将校和羌族部落族长都受过郭淮夫人的恩情,当他们得知这一噩耗后难掩悲愤,纷纷请求郭淮追回夫人。
“将军!不能任由他们把夫人押走!此一别再无相见之日!”
“请将军派人追回夫人,我们愿一同上奏,请求朝廷开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