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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子里瞬间掠过无数种假设,但都被清薇按捺下来了。她没有立刻离开,打算看看后续的发展。
身着铠甲的金吾卫不久之后就赶到了这里,将人群疏散。至于地上躺着的那些人,受伤比较轻的,就放他们离开,余下重伤者,有亲属在的,自然交给他们来领走,没有的就暂时带回金吾卫衙门,请大夫医治,明日再张榜让人来认领。
后面摔倒的人还好,几乎没什么大碍,但被压在最底下的那几个人,情况就很糟糕了。尤其是那个袭击清薇的人,已经彻底陷入昏迷,奄奄一息了。
眼见金吾卫朝着周围问是否有此人亲眷,清薇略略犹豫,才将手里的匕首重新收好,走了出来。
“回军爷的话,此人本与我同路。方才多亏他将我推开,我才未曾受伤。还望军爷把人交与我,请大夫为他医治。”清薇没有撒谎说这人是自己的亲人,毕竟虽然现场不能查证,但事后若追究起来,总是麻烦。索性实话实说。
金吾卫这一晚忙得脚不沾地,千头万绪正忙着,本来也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听说有人肯领走,自然没什么不答应的。何况清薇又塞过来一个荷包。
等金吾卫处理完这里,离开之后,清薇才请了两个路人,替自己抬着这人,又回了酒楼那里。
见清薇去而复返,众人都十分诧异。尤其她还带回来了一个人,清薇也没有说实话,将敷衍金吾卫的话又说了一遍,让赵二出去请个大夫回来给人瞧瞧。因为官府提早通知过,所以这一晚许多医馆都是不关门的,要找人倒也容易。
在这个过程中,清薇一直注意着众人的脸色。她敢在这时候回到这里来,自然心里也是有些想法的。她的行踪虽然算不上隐秘,但如果对方是等在那里拦她的,那么她什么时候过来,什么时候走,总该心里有数。而这店里的人,就是唯一的知情者。
不过姚老八和赵家兄弟看上去都没有任何异常。他们本来也是要出门去耍,结果才走了没多远就遇到金吾卫巡街,说是前面出了踩踏事故,因为担心孩子,姚老八的娘子就要回来,赵大和赵二见状,索性也跟着回来了。
听说清薇就在现场,而且差一点被踩踏的人就是她,姚老八的娘子念了几声佛,其他人也都十分后怕的样子。
这里距离西市不算远,很快赵二就请了一个大夫过来。不过对方看上去很年轻,想来是医馆里太忙碌,有资历的老大夫都走不开。不过这位大夫看上去倒是有真功夫的,摸了脉之后,又将那人浑身上下都检查过,表情便凝重起来,待听他们说是踩踏事故中的伤者,脸色更是难看。
“这位病人乃是因为重压之下无法呼吸,这才晕厥。原本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只需施针通气即可。然而他的肋骨断了一根,单从外表看,难以判断伤情。若只是肋骨断了也就罢了,只要续接好便无大碍。但若刺穿了内脏,尤其是心肺之属,恐怕就是神仙难救了!”最后,大夫沉着脸对众人道。
情况很严重,但眼下却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只能赌他的伤势。
清薇略略沉吟之后,眉头也皱了起来。大意了,她之前只想着把人拿到手中,也许可以问出点什么,就是问不出,也相当于拿住了一个人质,能让背后的人投鼠忌器,却不料此人伤得如此之重!
她脸色变换片刻,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让赵二将这位不敢贸然施针的大夫送走了。
“东家,可是有什么不妥?”姚老八这时候主动站出来问道。
清薇看了他一眼,然后视线又一一从赵大和姚老八的妻子许氏身上掠过。两个孩子因为年纪小,已经被打发去睡了。清薇的视线扫过,除了姚老八之外,另外两人都垂下了头。清薇这才道,“我实话同你们说,其实在街上时,这人本来是打算把我掳走,孰料被我挣脱,他自己倒被人群绊住,踩踏至此。”
几人都有些意外,毕竟他们没想到,事情的真相竟然会是这样。姚老八神色微变,很显然,虽然想不到清薇那么远,但他也知道这件事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如果有人要对付清薇,那么现在这个人在他们手里就棘手了。
他只略略迟疑,便道,“东家有什么话,只管吩咐。”
清薇道,“不管咱们请什么样的大夫,这个人怕是都活不成。若他死在咱们店里,那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下其他人也不由大惊,许氏更是情不自禁的“啊”了一声,“这,这可如何是好?”
关键时刻,还是要找人才成。清薇从自己身上取下一块玉佩,交给姚老八,问他,“京城的路可熟?”
“只在东西二市附近转过。”到了陌生的地方,先熟悉环境是应有之义,姚老八也好,赵家兄弟也好,住过来之后,都在附近逛过。只是店里还有事,所以他们不敢走远。
清薇点头,“足够了。你和赵大带着玉佩和这个人,去白玉坊赵相府上,求见老相爷,把玉佩和人交给他,可能做到?”
姚老八还没开口,赵大已伸过手来,接了玉佩,“能。”
“这就行了。”清薇眉眼一动,露出了一个笑来,“就让我看看,是什么牛鬼蛇神在后面弄鬼!”
不知为何,姚老八和赵大明明乍逢变故,心里都没底,但看到清薇这个笑,心忽然就安定了不少。这些日子,已经足够他们看出来,这位新东家虽是女流之辈,但却不可小觑。不提别的,能在这里开这么一家酒楼,又怎会是普通人?
他们一路逃难过来,所遇到的事情不可尽数,无论眼界还是胆识都有所提高,这会儿虽然提着心,但还是答应着去了。
清薇这才叮嘱许氏关好门户去睡,然后自己再次出了门。
她得回长寿坊去。
碧月和华氏一早就回来了,正心神不宁的等着,尤其是听说街上发生了踩踏事故,更是急得差点儿倒回去寻人了。见了清薇,碧月忙迎上来,拉着她上上下下细看了一边,也念了几声佛,“没事就好,吓死我了。”
清薇拍了拍她的手,以作安慰,然后才转向站在不远处的华氏,“看见我好好的回来,是不是很惊讶?”
华氏眼光闪烁,却低着头不敢看她,“姑娘的话,我实在听不懂。”
清薇道,“能知道我行踪的人,无非这么几个。若没人往外通报消息,又怎么能正好在回来的路上被截住?我方才已经回过酒楼那边,其他人都没有反应,说明对此事不知情。若不是你,难道会是碧月?”
若不是遇上踩踏事故,那人当时追上来,势必是一场恶战。清薇自己力气不大,不能持久,若被堵在小巷子里,最后的结果只能是被人掳走。
碧月面色微微一变,三两步走过去抓住华氏,厉声道,“我姐姐待你不薄,你为何要恩将仇报?”
华氏并不知道酒楼那边后续的事,她的眼界也不足以支撑她去推断背后的局,只知道事情暴露了,自己被发现了。像她这种要害主家和恩人的人,下场绝对好不到哪里去。再被碧月这么一喝,立刻承受不住一般跌跌撞撞的往后退了几步。碧月见状,只得松了手。
“我不知道……”但华氏只是重复着这句话,不肯多说。
清薇上前一步道,“这样子装得倒是挺像。但你能一路跟着逃难的队伍安安稳稳走到京城来,无论能力还是手段,都必定是一流。毕竟混乱之中,女子要自保,可要比男子困难许多。更何况,你非但能够自保,甚至可以左右难民们的心思,一路鼓动着大伙儿朝京城走。这般心性和城府,如今这一点小事,无论如何也不该让你这般不安才是。”
这一回华氏是结结实实的吃了一惊,她抬起头来,看向清薇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茫然和脆弱,余下的都是震惊,“你怎么知道?”
她自认隐藏得很好,这一路走来,也不是没有人怀疑过,但从来没有人怀疑到她的身上。她甚至借助这些怀疑,除掉了几个比较敏锐,有可能看出自己问题的人。这一路安安稳稳,华氏心中自然也不是没有得意,此刻被人点破,又怎么可能不吃惊。
清薇道,“其他人会忽略你,不过因为你是女子。但我也是女子,所以我知道,一个女子可以做到的极致,尤其是面对一群对她不设防的男人。”
华氏表情微动,但大抵聪明的女子,多少都有些自负的心思,既然已经被人点出来了,再装傻也就没有一丝。
于是她收起了从来到清薇这里开始,就挂在脸上的卑微与小心,原本平平无奇甚至带着几分沧桑的容色,忽然生动了起来。她看着清薇道,“有人说你聪颖过人,不输男儿,我原本还有些不服气。现下看来,却是我目光狭隘了。既然被你发现,要杀要剐都只能随你。不过,我什么都不会说,姑娘若想从我身上打听消息,恐怕要失望了。”
清薇没有理会她的话,直接绕过华氏,进了屋。
碧月见状,看了华氏一眼,也跟了上去。倒是华氏自己面色几番变化,最后还是咬牙跟了进去。毕竟这冬夜里站在院子里,西北风呼呼的刮着,没一会儿整个人就从里到外凉透了。若要离开,虽然清薇没有阻拦的意思,可黑灯瞎火的,也不知该往何处去。
清薇问这番话,只是为了确定自己心中的猜想。她不需要从华氏这里问任何消息,因为华氏本人的存在,就已经将她需要的消息透露出来了。
也许难民的事情,是文官集团在背后推动,为了给皇帝施压,在朝堂上获得主动权。但会对自己动手的,却一定不是他们。清薇毕竟只是个宫女,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们,很难会注意到皇帝身边这样一个小人物。他们哪怕要跟后宫联络,也会选择如张芳总管之类的大太监去结交,而宫女毕竟是后宫的人。
不是经常进出宫禁,对宫中的情形非常了解的人,不会知道她的特殊之处,更遑论对她下手。
所以甚至不需要再去猜。
现在清薇要做的是等,等待对方接下来的行动,然后再据此作出应对。
碧月本来心里还有许多话要问,但进了屋,见清薇已经自顾自的铺床打算就寝了,只能退出去,见到华氏时,还多看了她两眼。然后不免在心里感叹,自己比不上清薇的地方,还有许多。
方才清薇一番话,证明她心里早就对华氏有所怀疑了,但同样朝夕相处了那么久,碧月本人对华氏却没什么疑心。不,也不能说没有疑心,毕竟是从外头带回来的人,所以她下意识的还是会心怀戒备,但就像清薇说的那样,一个柔弱的女人再厉害又能做什么?所以碧月虽然心有防备,但其实并不以为意。
事实证明,这种大意是致命的。
今日她要算计的是清薇,当时清薇警醒,这才能够平安回来。若那时被下手的人是自己,也许此刻早不知身在何处了。
这么一想,心中不由泛出几分复杂的滋味。
小的时候,她对清薇当然是尊敬仰慕的,但随着年龄增长,学习到的东西越来越多,偶尔也不免会生出不忿的心思,想着自己比她,究竟差了哪里呢?这种比较的心思一出,就很难再平常心的继续亲密相处了。碧月不知道清薇是否发现了,但始终表现得像是毫不知情。这几年她追着清薇的脚步走,原以为自己至少已经有对抗她的能力,现在看来,却还是差得远。
有很多东西,是天生的,学不来的。
第二天一早,清薇来到酒楼时,就有官兵领着人过来,说是要找昨夜那人。跟在官兵身后,哭得快断气的妇人,据说是那人的妻子。因为有金吾卫和大夫作证人在这里,所以此刻便要命他们把人交出来。
姚老八和赵二拦在门口不让人进去,赵二一张嘴十分伶俐,一口咬定那人昨夜醒了就自己走了,他们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什么都不知道。既没有证据,官兵还真不好在这里闹起来,毕竟,这里临近御街,而元宵节过,今日正是陛下和百官开衙的日子。昨夜的踩踏事故还没有解决掉,若又闹起来惊动了那边,倒不好交差了。
但是对方言辞之中,分明句句影射是他们把人藏起来了,或者索性就是直接弄死了,然后矢口否认。毕竟根据大夫的说法,昨夜那人伤得十分严重,不可能起来自己走掉。这番言论不能作为证据,却能引起周围人的同情和议论,让大家偏向他们。
清薇见赵二一个人就稳住了局面,想了想,索性不去出面。反正没有证据,这件事多半会不了了之。无非是以后那女子经常过来闹腾罢了,但是不能伤筋动骨,想来对方也不会花费多少心思在这上头。
要防备的是别的方面。
清薇从旁边的巷子绕到后门,从这里进了酒楼。这里的门,原本是开给酒楼主人的家眷进出的。毕竟前头营业的时候,不方便女眷们进出。清薇也没有将这门堵上,预备留给店里的人走。
她转上了三楼,站在窗边将整件事情全都看在眼里,直到工匠们过来动工,而周围的人见没什么热闹可看逐渐散去,官兵也要回去忙自己的事,只剩下那个妇人在门口哭哭啼啼,这才下了楼,让许氏去把人叫进来。
这种事,还是更适合关起门来处置。
这妇人一进屋就发现气氛不对,倒也乖觉,只是一个劲儿的哭,半个字都不说。清薇示意大家去做自己的事,自己坐在那里听了半天的哭声,面上也不见烦躁。最终那女子忍不住了,扑到清薇脚边,“求求你们饶了他吧,姑娘行行好,我给你做牛做马,你饶了他吧……”
看来真是那人的妻子。
清薇抬手把人扶起来,问了她的姓氏,又问她丈夫姓甚名谁,在何处当差,这女人含含糊糊,但还是透露出了一点消息,男人本是在庆王府当差的。虽然只是个普通侍卫,但也对普通小民来说,算得上是极好的前程了。他也是与庆王府的某位管家有点转折亲,托了好多遍关系才求来的。
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可怜的女子并不知情,只知道昨夜丈夫没有回家,今早就有官差来告诉她,丈夫被人群踩踏,生死不知,又带着她到这里来找人。
庆王府。
清薇琢磨着这三个字,果然没有出乎自己的预料。
能进出宫禁,知道自己存在的,无非是皇室宗亲。而这其中,皇帝那三位野心勃勃的皇叔,嫌疑最大。
有了这个猜测之后,清薇便立刻猜到,不管自己请什么样的大夫,那人都只会被治死,然后等这些人闹上门来,她便是百口莫辩,说不得还要吃人命官司。再往后会如何,就得看对方想要什么,而她又配不配合了。
所以清薇索性把人送走,虽然深陷麻烦之中,但毕竟也只是麻烦而已。
但真正的麻烦,现在才刚开始。
这一日大朝,不等皇帝针对昨夜的踩踏事故发怒,与此事相关的朝臣便自动站出来请罪,个个都想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虞景见此情景,憋在心里的气自然也就发不出来了。但他才开口安抚了几句,就又有大臣站出来,就是重提,说是要重开宵禁,避免类似的情况发生。往后越是这等热闹的年节,街市上的管制就要越是严格,如此才能确保百姓们的安全。
十几个官员,引经据典,你一言我一句,竟将这件事说得严重非常,好像不开宵禁,整个大魏就到处都是男盗女娼,明日就要亡国灭种,听得虞景一肚子火气。
“若依诸位所言,当初高祖皇帝解除宵禁,却是错的了?”他坐直了身体,慢慢的问出了这句话。
于是大臣们不说话了。
但这并不是他们心悦诚服,而是用沉默来表示反对。谁也不敢说高祖皇帝有错,但眼下这个机会,他们却都不愿意错过。
终于,有人站出来道,“陛下息怒,臣等并无此意。”
“好个并无此意!”虞景甩开袖子站了起来,“既然如此,此事不必再提!”
“陛下!”见他竟打算就这样退朝,刚刚走马上任的尚书右仆射赵定方不得不站了出来。若真让虞景这么走了,那他这个皇帝,势必会在朝臣心中留下暴躁易怒,骄狂任性一类的评语。那些原本打算中立的臣子,只怕也要另作打算了。
赵家已经站在虞景这一侧,便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虞景听到他的声音,果然站住了脚步。大约是为了给这位自己任命的臣子一点面子,他平息了一下怒气,才开口问,“赵卿还有事要奏?”
赵定方原本只是希望虞景冷静下来,其实并没有事情要启奏。但这时候当然不能实话实说。只是这虽然只是个借口,但也得有根有据才行,急切间,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件事,他忙道,“不知陛下是否听闻,昨日平城尚庸入京之事?臣以为,此等饱学之士,陛下当下旨征辟,不使人才失于山野。”
第41章山雨欲来
朝廷取士的方式是科举,但有很多时候,某些特殊的人才很难用科举来招揽,他们或是所擅长的东西不在科举系统之中,或是个人身份已不适合再去参加科举,又或是自身无心仕宦。而对这些人,朝廷当然也有自己的处理办法。
对前面两种人,会赐给出身和官职。不过,这种赐给的出身,只有一个名义,并不为正统士人所接受。而最后这种,往往都是天下名士,朝廷自然也不好摆出高姿态,所以必须要以求贤若渴的姿态,由皇帝亲自下旨征辟。
这种征辟,对方可以选择接受或是拒绝,一旦接受,往往就能得到高官厚禄,而若是拒绝,皇帝也不会不高兴,哪朝哪代都有这样的隐士高人,朝廷自然要彰显自己的气度。甚至英明的帝王非但不会生气,还要隔三差五就下一道诏书。人来了,说明他是盛世英主,让贤士投奔,不来,也说明他这位君主求贤若渴,成就一段佳话。
而对被征辟的人来说,来自朝廷的征召,当然也是他提升自身名望的好机会。若能连续几次拒绝,那就当真是士林称赞的高德之士了。而大部分人不可能真的对仕宦毫无野心,等到声望积攒得足够了,携着这等威势入朝,就算朝中诸公也要礼让三分,立刻便能够掌握权力。
所以这个过程,通常被称作养望。
最著名的代表人物,便是东晋谢安。他隐居于会稽郡山阴县东山,与王羲之、许询等同为名士的好友游山玩水,教育子弟,多次拒绝朝廷征辟。直到谢氏族人凋零,而桓温上位,这才接受征召,任征西司马。这就是成语东山再起的来源。
而尚庸既然把一个古文运动弄得轰轰烈烈,又千里迢迢从平城上京,赵定方当然不会相信他只是单纯的前来宣扬自己的学术思想,而对入朝没有半点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