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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家在凌城的房子宽大豪华,这是十年前陆鹤原买的地,陆明斯找了自己在德国的设计师同学出了图盖起来的,这里被陆望山称作“祖宅”,其实并不比陆望山在深圳香蜜湖买的别墅更古老。
极少亮起的水晶大吊灯发出灼目的光芒,让人们能够看清彼此的神情。
陆序端着包子出来,听见了陆望山的一声冷笑。
“爸,你觉得我是依仗着你对我妈的愧疚才走到今天的?这些年里我对你不好么?还是我对明斯和尔格不好?竟然让你这么看我?还是说我对自己的孩子给予厚望也成了错的?他的爷爷是陆鹤原,我要求他像小庭一样在美术上表现出一点才华难道是错了?就值得让你当着全家人的面这么来贬低我。”
陆望山看着自己的父亲,仿佛在努力地去包容老人的无理取闹。
陆鹤原走到餐桌旁低头想拿个包子,却被陆序挡住了。
“爷爷你等等,会烫手。”
老人把手收了收,又去摸了下包子,然后他直接把一个包子拿了起来:
“还行啊,呼……我这手也是摸过撬棍的,不像你们小孩儿的手那么嫩。”
啃了一口包子,他被烫得龇牙咧嘴。
“呼呼呼……明斯、钟易,还有尔格,你们都进来坐下,晚上都吃饭了吗?没吃的话明斯你看看有什么就做一点,别碰底下那些包子。”
两只手捏着包子,他再次走到了陆望山的面前。
“我把你和你妈扔在了国内二十多年,可是你对我好,你弟弟他们跟你同父异母,你也对他们好,为什么呢?因为这样你才是别人眼里的‘好人’呐。望山,你不要拿你对别人的虚伪来搪塞我,不要把正常的情感与你病态的价值观放在一起说。你回答我,你只要告诉我,你想做的到底是父亲陆鹤原的儿子,还是画家陆鹤原的儿子。”
他平和地看着自己的长子,甚至有闲心啃了一口包子。
被冻过又回锅的包子不会像之前那样流出汤水,那些汤都已经被失去了松软度的包子皮吸纳,同样的馅儿同样的皮,同样的手法,因为经历过了一次速冻和加热,它们注定已经和最初陆序吃过的包子不同。
陆鹤原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大厅里很安静。
才十四岁的陆庭想要替自己的大伯说句话,被他的母亲摁住了肩膀。
“妈?”陆庭有些不满,大伯对他多好呀,为什么爷爷要这么说他?
钟易在他肩膀上轻轻捏了下。
陆望山久久没有说话。
他的父亲从来没有用这样的态度说这样的话。
在他和南琴婚姻的真相曝光之后,陆鹤原说他是“有钱的混蛋”,讥讽的时候直接称呼他是“陆老板”,他都可以接受,他的父亲软弱、天真,伤害不了他。
但是这次不一样。
仿佛一直以来被画在纸上的刀子真的拥有了现实中的攻击力,这个一直以来在逃避过去的父亲用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审视着他,执意要一个答案。
“爸……你做这种假设是没有意义的,很多事情就是已经发生了,你就是画家陆鹤原……”
嘴里叼着包子,陆鹤原觉得自己的头脑就像在画画的时候一样清楚,咽了嘴里肉香味儿足足的包子馅儿,他打断了陆望山的话:
“你答不出来。没关系,我知道答案,你只想要画家陆鹤原给你当爸,不然你为什么想方设法跟别人证明你是画家陆鹤原的儿子?你甚至为了这件事接连伤害了南琴和小序。陆望山,我已经是一个可怕又可悲的父亲,你比我还要可怕,还要可悲!我这个人自私,自我,但是我有属于自己的标准,我很清楚地知道我亏欠了谁。可你呢,你没有,你一直以来都是在试图向别人证明,证明自己的优秀,证明你是画家陆鹤原的儿子,证明你能和普通人一样拥有一个光鲜亮丽的家庭。”
转头,老人看向了陆序。
“小序,你明白了么?我这些话不光是说给你爸听的,我也是说给你听的,你决不能成为你爸爸这样的人。陆家已经毁掉了三个女人,宋文娟,你亲奶奶,米丽卡,小庭的亲奶奶,南琴,你的亲生母亲。我是自我过头变成了自私,你爸爸是继承了我自私之后又加了些全世界都对不起他的自以为是,结果形成了一整套病态的价值观,他虚伪无耻,面对任何人都有一套抢占道德制高点的逻辑,他对待我、对待你叔叔们态度很好,因为这样他才能表现出自己的‘忍辱负重’,他对你妈妈和你不好,因为在他的逻辑里你们理所应当应该比他更不幸。但是,你看,其实你父亲的逻辑不堪一击,他连自己想要什么都没办法坦然说出口,这样的人,人格上没有什么是值得被继承下来的。如果你想要成为一个健康且健全的人,你要把从父亲身上学到的东西从你的人格里完全剔除!不然你一定会有更悲惨和不幸的人生。”
“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你成为任何一种人都不可耻,无论你是庸碌还是平凡,只要你拥有让自己幸福的能力,你能把握自己的人生,你就是比你爷爷和你爸爸都强的!只有成为你爸爸这种人……才是可耻的。”
这才是陆鹤原真正想说的。
他并不是想要拯救自己的儿子。
在他看来,他的儿子早就无可救药。
他也没兴趣在陆家展开一场道德论战。
道德上占尽优势的人往往是掌握了话语权开始表演的人。
他只希望自己的孙子能够明白他们每个人都卑劣不堪毫不正确,他想要成长,必须要从别的地方获取给养。
陆序站在一旁,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看着暴怒又无可发泄的父亲,看着吃着包子眼睛里却偏执凛冽的爷爷,看着惊慌的叔叔和堂弟,还有轻轻皱着眉头的二婶。
他点了点头:
“爷爷,我懂了。”
说完,他笑了:
“谢谢您。”
……
大年三十,凌城又下起了雪。
街上的店十家关了七八家,还开着的除了搞年礼的商店和超市,也就剩下网吧了。
一家网吧的厚门帘子突然掀开,站在前台的小哥看着走进来的老太太不禁一哆嗦。
“老太太,这大过年的,就别来网吧抓人了,您说说您孩子长啥样儿我给您带出来?”
走进来的老太太穿了件浅蓝色的羽绒服,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她没接话,往旁边一让,一个穿着米色羽绒服的人从她身后钻进了网吧。
“老板,开两个机器。”
后面进来这人解开了脖子上灰色的围巾,摘掉了羽绒服的帽子,露出了一头黑色的短发。
她就是盛罗。
至于那个老太太,当然就是她姥姥。
过年了,盛罗打算给自己的一些朋友发个电子贺卡,但是家里没有电脑,也没有智能手机,盛罗只能来网吧上网。
她知道自己未成年,于是……
“姥姥,掏身份证。”
陪着外孙女来网吧的罗老太太从衣服兜里掏出了自己的身份证。
“开一个机器就行了……”罗老太太一脸防备地看着烟气缭绕的网吧大厅。
报纸新闻的各种宣传之下,像她这个年纪的老人早就把网吧这种地方等同于刀山火海。
盛罗哄她:“没事儿,姥姥,咱们多花两块钱您能把您上次没看着结局的那个电视剧给看全喽。”
罗老太太想了想,还是不反对了。
上午的时候网吧里的人大部分都是包了夜到现在的,一个个唇紫眼乌,有几个凌城一中的男生看见了盛罗和一个老太太进来,立刻都清醒了。
盛罗找了个还算清静的角落,打开了两台电脑刷卡上网。
她上次用电脑还是学校上计算机课的时候,先给老太太找出她想看的剧,盛罗试图告诉她怎么用鼠标,没想到她姥姥有点儿生涩地推着鼠标晃了晃,就盯住了屏幕上的白点。
“别管我,这wi
dows把dos给换了我好歹是知道的。”
看自己姥姥敲键盘的样子,盛罗摸了摸鼻子。
行吧,她姥姥要是直接给她写几行代码出来她也不会惊讶。
这可是她姥姥!
盛罗打开了自己的电子邮箱,先看见了别人发给自己的新年贺卡,还有她班上同学邀请她加入人人网的链接。
拣着要紧的邮件回了,盛罗挑选了一张还算好看的电子贺卡群发了一圈儿。
随手翻到收件箱的第二页,盛罗愣了下。
有一封邮件来自她很熟悉的邮箱地址。
“姥姥,mercy给我发了邮件,跟我说她又回了深圳,我把你的电话号发给她好不好?”
“嗯。”已经摸出老花镜戴上的老太太点了点头,仍然全神贯注地……刷论坛。
盛罗努力让自己不要去看自己姥姥电脑屏幕上的“南海建岛可行性”的回帖内容,转回去给mercy回邮件。
“你跟莫西说,她既然已经回国了,有空就来咱们凌城玩儿,她是你的师父,还照顾过你,咱们得好好谢她。”
“好嘞!”盛罗点点头,脸上带着笑。
几分钟后,她发过去的邮件就得到了回复。
“姥姥,莫西说她感谢您的邀请,她正好想来东北体验下北方过冬的气氛,她想正月十五的时候来玩两天。”
“好!”罗老太太点点头,敲键盘的动作有些生疏却又坚定,一看就是正在论坛上纵横捭阖挥斥方遒。
盛罗回完了邮件,又跟自己那位中文水平只比方卓也稍好一点的师父聊了几句,就算是完成了这次上网的任务,总共用时四十分钟。
半个小时候,她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姥姥依然在敲敲打打,只能无聊地在网上搜一点自己想看的内容。
又过了一个小时,盛罗看完了去年江苏高考的数学卷子,就看见自己姥姥已经把袖子都撸了起来。
盛罗:……
眼看屏幕上弹出提醒,她们还有五分钟就要再交一个小时费用了,盛罗站起身,从自己兜里掏出了钱。
她不光续了网费,还买了一瓶水。
没办法,她怕自己姥姥上火。
一直到了中午十一点,罗月女士终于在论战中大获全胜,她意犹未尽地回味着“敌方”溃逃时的狼狈,一转头,看见自己的外孙女把胳膊肘撑在电脑桌上支着脑袋看着她。
老太太淡定地关掉了电脑。
人嘛,总有忍不住的时候。
“哎呀,我忘了看那个剧的结局。”
走出网吧的时候,老太太突然想起来自己忘了“干正事儿”。
“没事儿,我看了,我讲给你听。”
盛罗挽着自己姥姥的手,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地往回走。
远处传来了爆竹声,老太太听了,的脸上露出了笑:
“西西啊,这一年过得不错。”
“嗯。”
看看自己脖子上灰色的羊绒围巾,女孩儿点了点头。
……
大年三十晚上两位老人的手机加上家里的电话就没停过,什么老战友、老同事……
偶尔插了两个打给盛罗的电话,就是回了乡下老家过年张慧慧和远在北京的苏晓荷。
爆竹声里电视孜孜不倦地播放着春晚。
盛罗一边看着一边吃着猪蹄冻、酱牛肉、麻辣虾、炖肘子、炖大鹅、油泼鲤鱼、红烧排骨、夫妻肺片、蒜拍黄瓜……还惦记着一会儿要下锅当年夜饭的饺子。
芹菜牛肉的!
里面还包了钱!
还有几分钟到十二点的时候,盛罗抱起了家里的电话。
陆香香、鸡蛋同桌、小虎崽、小狼崽……她今年认识了很多新朋友,她想给她们打电话说声“新年好”。
还有一分钟十二点。
盛罗被怀里的电话声吓了一跳。
“喂?”
“盛罗。”电话里传来了少年熟悉的嗓音。
盛罗笑了。
“陆香香!过年好!我先说了!”
“过年好。”电话对面的陆序顿了顿,“盛罗,你到阳台上看看。”
电话线不够长,盛罗把电话放在沙发上,抻着话筒的线到了阳台。
她跨着弓步,举着电话,探着头。
看见了楼下的雪地里,站着一个人。
“盛罗!我要当新一年第一个祝福你的人!”
一片雪花飘飘摇摇,它在天空中的时候还是旧年。
落在地上的那一刻,却已经是万物更新。
站在雪里的那个人对盛罗举起了手里的烟花棒,亮晶晶的小星星从他的手里飞溅出来。
照亮了他的笑容。
“盛罗!”陆序大声说,“你特别好!”
我喜欢你。
新一年的光与雪,都藏着他的密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