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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世家中不衰者,已经延绵了数百年。见过数个王朝更替,底蕴自然不同,于是经常会出现臣子比皇帝家饭食还强些的例子。前朝皇帝有云: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者知饮食;说的就是这个。
不过广陵王又不同,他与皇帝是亲兄弟,往上数是同父同祖。若是说他比天子还受用,就有僭越之嫌。因此萧侯有口无心,广陵王听着脸色却尴尬了起来。
尚书令在心里爆了句粗,脸上还得笑盈盈地:“看来征东将军对这道佳肴是情有独钟!广陵王,您与征东将军是旧交了,应当知道她的。若有什么稀奇的菜色都逃不过她的耳目,只怕您要小心这蒸乳豚的秘方了!”
从僭越硬拗成了索取菜谱,广陵王脸上的笑顿时自然了许多:“倘若征东将军不弃,不要说秘方,厨娘亦可奉送!”
虽然乍听起来,一个王爷给侯送礼听起来很奇怪。但从细处想,王爷是镇守地方的,无诏不得随便入京。而侯爷却掌着京卫,时时在皇帝面前晃荡。这孰轻孰重,孰远孰近,便是一目了然了。
“如此,你今日这席酒可是赔本赔得不轻啊!”皇帝陛下也跟着开起了玩笑,“只便宜了萧某。”
他们说的那个萧某却不乐意了:“陛下,且不说厨娘菜谱臣还一个没落着。哪怕广陵王真给了臣,难道臣还能自个偷藏起来享用吗?那必然是与陛下共赏啊!怎么能说是只便宜了臣呢?”
这一说,不但皇帝忍俊不禁,尚书令与廷尉皆是抚掌大笑。席间的气氛登时热络起来,推杯换盏之余,连姬人们曼妙的歌舞都少人问津了。
要说广陵王今日这席宴真是下了功夫的,不光是各色菜品做得五味调和,异香扑鼻。酒也是难得的佳酿,其中最珍贵的要算从西域传来的三勒浆,平素就算花费重金也等闲难得一见。
打一开席,萧锦初口没遮拦了一回,虽场面圆回来了。广陵王却吃了教训,不敢再过分谦虚,生怕又招来个嘴大的。萧锦初也是被尚书令和师兄瞪了好几眼,索性只顾埋头吃喝,因此宴席的后半段都挺太平。
只是萧锦初之前一直被师兄镇压着,冷不丁见了这等好酒,喝得稍稍过了量,提前被押回房休息去了。
这一觉睡到半夜,她整个人却是清醒了过来,怎么都睡不着了。难不成今天的酒还掺了水?或者西域佳酿就是这么个效果,喝多了能提神?萧锦初暗暗纳罕之余,也很发愁。
虽然圣驾会在广陵停上几日,但她是负责戍卫的,各路巡视的校尉和亲兵都要向她汇报,不能一个人躲在屋里睡觉啊!这会儿精神了,明天恐怕就要麻烦。
思来想去,萧锦初决定出去转转,兴许一发散这倦意就上来了呢!只是不能惊动了其他人,要不就这一转就成了巡查。
悄悄地往门外一看,值夜的亲兵正一丝不苟地站着岗,萧侯不禁有些感慨。不愧是她带出来的人,半分也不会偷奸耍滑。只是这么一来,她想不声不响溜出去,难度又大了些。
不过话说回来,萧锦初是什么人?能在卫潜的眼皮下硬扛着各种花式偷懒,自然有一千种偷溜的办法。
抬头看了看房顶,她就一个计上心来,笑得简直像见了腥的猫。下面此路不通,她就走上面呗!
勤学苦练出来的轻功今番再次有了用武之地,萧锦初先是一个金钩倒挂翻上了房梁。无声地挪开几片瓦,掀开可供一人出入的洞口,她就直接上了屋顶。
广陵王待她算是很不错的,特特安排了离圣驾最近的一个院落。本来他是想把自己的主屋让给圣人的,后来又想着叫皇帝住自己的旧房子也是不恭,就紧赶慢赶把一处最靠近主院的房子给重新修了一遍,好让圣驾驻跸。次一等的就分给了萧锦初和安素、郑廷尉等人。
因此萧锦初的房子其实离王府的主院也很近,近到在屋顶站着就能遥遥瞧见广陵王书房的灯火,以及灯火旁边潜伏的黑衣人……
等等……萧锦初疑心自己的酒还没醒,又揉了揉眼睛。没错,真的有个黑衣人在广陵王的书房外。
这一下,萧锦初算是彻底睡不着了。好像有一千只猫儿在心里挠啊挠,叫她直痒痒。虽然理智在告诫,不要多管广陵王府的闲事。但心里又有个声音反驳道,焉知不是有针对圣人的阴谋呢?
天人交战了一会,萧锦初终究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就去看一下,也好做个防范,她对自己这么解释了一下,就飞身向主院掠去。
事实再次证明,萧锦初的轻功没有白练。她就这么一路从屋顶檐角飞跃,间或借着树木,避开了所有巡视的守卫。顺利抵达了广陵王的书房,连那个正听壁角的黑衣人也没发现她。
“你说本王该如何是好……”从屋内传来了广陵王的声音,萧锦初狐疑地伏下身,一边想着这么晚了,这广陵王怎么也没睡。莫非也是三勒浆喝多了?
“大王莫急,”这一个听起来像是广陵王府的长史,“以仆观之,陛下对于大王颇念手足之情,不妨以实情相告,以祈谅解。”
“怎么告?告诉陛下兖州如今去不得,今年黄河春汛,一帮流民正在那闹事呢!说我那个好表弟,把兖州搞得一团乱,还要问我借兵去镇压。说这些事我都知道,偏偏压着不敢报到京里?”广陵王说着说着嗓门就大了起来,末尾处还疑似砸了个茶盅。
那长史便有些诚惶诚恐:“大王也是才接到信,算不得知情不报啊!且兖州事,大王如何管得,自然要提禀圣裁。”
这个消息颇有分量,萧锦初听着脸色便严肃了起来。兖州与北狄相接,特别是滑台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如今竟然闹出了民乱,刺史的责任是不消说的。听着毕竟含糊,她索性揭了片瓦,向内窥去。
“王贺此番是死定了,”只见广陵王如困兽般在房内踱来踱去,满脸的焦虑,旁边确实散了一地碎瓷。“当初我真是鬼摸了头,明知道他有几斤几两。偏偏被舅母拉着一哭诉,就答应了替他去说项。”
“兖州刺史要是那么好当,丁渭也不会活活累死在任上了。这回可好,只让他代行了小半年,且不需领兵,就出了这样的大事!可怜我舅家满门,眼看就要折在他一人身上了。”
王贺?萧锦初对这个名字倒有些印象。她长年在外征战,朝中能叫她记住的,若不是贤臣名将,就是废物草包。
可惜这个王贺不在贤臣之列,他是广陵王二舅家中的独子。说来也是名门之后,可惜为人浮浪,打小就是个出了名地纨绔,全凭着家族的声势和广陵王的名头才混了个荫职。朝廷竟能让他去领了兖州刺史,萧锦初也真是匪夷所思。
“事已至此,”山羊胡子的长史苦口婆心地劝说道:“大王还当早做决断,趁如今圣驾还在广陵,咱们还有回旋的余地。等圣驾到了瑕丘,再发现不对,那就不光是王刺史,咱们都得被牵累。”
“我本想在今日宴上先透出点风声,偏被征东将军给搅了,也不知道圣驾是不是已经得了消息。”广陵王长叹了一声,颇有些天命不予的惆怅。
萧锦初却是恍然大悟,难怪今天怎么都觉得广陵王有些不对呢,原来是应在了此处。
“眼下夜已深沉,大王权且歇下,仆明日也去找随驾相熟的人打探一二。另外,王刺史那边大王也当去信严厉训诫一番。让他去寻孙都尉美言几句,好歹让卫营出手把形势先控制住,到时也好讨个将功折罪的机会。”长史揖了揖,言辞很是恳切。
广陵王思来想去也是没奈何,便应了一声:“只得如此。”
话说完了,主仆二人也不命人进来打扫,只熄了灯,各自回房歇息去了。
壁角听完了,萧锦初正想走。忽然觉得不对,外头那个黑衣人呢?刚才只顾着听广陵王和幕僚对话,都忘了这茬了。
黑衣人还在,萧锦初很快就在书房里见到了他的身影。只见广陵王走不多久,那个黑衣人便悄悄溜了进来。他的身手不弱,萧锦初凝神去听也没听见脚步声,怪道王府的侍卫都成了木头人呢!
只是跟她相比,毕竟还是差了一些,萧锦初自得之余便饶有兴致地在屋顶上看着他想干嘛。黑衣人的目标很明确,一进屋便直奔书架,翻寻了一会,最终取出了一份类似名册的东西揣进了怀里。
萧锦初蹲在屋顶一手托着腮,一边考虑该怎么处置这个贼,这个事略有点棘手。
要是当场拿下,她自然是有这个本事的。但若是惊动了王府的侍卫,她就尴尬了。认不出来,她就是刺客,当场被打死也是白饶。认出来了,堂堂征东将军深夜来盯广陵王的梢。这要是解释不好,够在朝堂吵上半个月的。
或者还是悄悄跟上去,看这黑衣贼到底是哪一路人马?她正举棋不定,恰在此时,变故陡生。
广陵王方才震怒时不是随手砸了件茶盅么,碎片还在地上没收拾。那贼也不知怎的,竟踩着了一块。要说这也没事,顶多是扎脚,偏偏他失了重心,整个人就此歪了一下,正撞上书桌。
这下可好了,百八十斤的一个壮汉,一撞之下的声音真是不小。把萧锦初听得眼睛就是一闭,桌角正抵在腰眼上,想想都疼。
王府的侍卫们与虎贲卫相比也就是武功有高低,却不是聋子。这深夜里一声响就好比是晴天炸雷,怎么能不察觉,当场便大喝一声:“来者何人?”一边举着火,就往书房围拢过来。
这边呼喊声起,萧锦初就瞧见远处也有火把陆续亮了。圣驾驻跸的院子本就戒备森严,也纷纷点起了灯。
那贼似乎有些慌,先把遮面的汗巾往下拉了拉,长出了口气。说时迟那时快,把书架整排推倒,方才取的那册子也丢了回去,混作一堆。又一脚踢开了后窗,正准备走人,却听得梁上脆生生一声喊:“上来!”
见他眼神直愣愣地,满是不可置信,萧锦初伸出一只手,很不耐烦地又重复了一遍:“齐翔你发什么呆,赶紧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三勒浆这个东西,其实到现在也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有人认为这应该是一种酒,也有人认为是果汁,类似桃浆、杏浆这一类,此处暂时就把它当做是酒吧!话说南北朝和唐时因为缺乏蒸馏技术,所以只有低度酒。所以李白大人才能一斗一斗那么喝,说白也就是比现在的酒酿强一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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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汤饼夜话
齐翔还没来得及换下夜行衣,就被带到了皇帝面前。虽然已过子时,但是卫潜还没歇下,连着安素也在房内。
“看来广陵王府的酒确实有些问题,喝完了大家都睡不着啊!”萧锦初大大咧咧地进了门,直接找了个位子盘腿一坐。
安素先看看衣冠整齐的萧锦初,又看看哭丧着一张脸的齐翔。额角就是一跳,不说清楚今日恐怕是难以善了了。
“臣有负圣望,险些坏了陛下的大事,请陛下责罚。”齐翔二话不说,先上前请罪。今天这个事办得实在没脸见人,他现在一看见萧侯还觉得脸烧得慌。
“说说吧,怎么回事?”唯独卫潜还是神情不变,披着一件紫色提花锦外袍,边吩咐安素:“既然人都齐了,让厨下煮些点心来,正好我有点饿了。”
一听有宵夜,萧锦初又起劲了。虽然晚膳用了不少,但上蹿下跳了一圈早就消化完了。“好呀,给我来个蒸酥酪。”
“你给我省省吧!”安素颇没好气,叫过一个内侍:“让厨下煮几碗汤饼来。”
萧锦初挑起眉,啧了一声:“若有不知道的,还以为吃的是府上的存粮呢,看把尚书令心疼的。”
还是皇帝存了心思,见她嘟着嘴一脸的不满,便加了句:“把广陵王进献的那碟金乳酥一并取来。”
“可满意了?”卫潜看着他的好师妹顿时笑得那个灿烂,着实有些无奈。“那就说说罢,到底怎么回事!”
萧锦初倒也不是嫌汤饼简陋,而是享受这种有人把她放在心上宠着的感觉。眼下得偿所愿,自然心情大好,知无不言。
“说来也简单,不就是齐虎贲夜探广陵王书房,可惜不当心被发现了。我想着大家同朝为官,不好叫他这么尴尬,就顺手搭救了一把。”
经过萧锦初这么一解说,整件事果然是极简单的。卫潜都差点被逗得笑出了声:“好吧,我就一个疑问,求教一下新平侯。齐翔夜探广陵王的书房,你是怎么顺手搭救的?你在广陵王的书房做什么?”
萧锦初却是坦然的不得了:“臣能做什么呀,也是怨臣的眼神太好了些,举目四望正瞧见齐虎贲在广陵王的院子里。可他穿了夜行衣臣也认不出啊,还以为是什么贼人,自然是要挨近了瞧瞧。”
“哦,”卫潜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她的说法。“那你就没想过,这么晚了齐翔在广陵王的院子里想做什么吗?”
这个问题萧锦初正认出齐翔的那一瞬还真考虑过,于是现成的答案有了。“若是换了臣的话就不好说,但是齐虎贲能干出夜探这种事,臣想八成是奉了陛下的命令,他自个是没这么大胆子的。”
“我也不知道该夸你有自知之明,还是夸你有识人之明好了。”卫潜发现不管什么事,只要一碰上萧锦初,总能往诡异的方向走。
“确实是我吩咐齐翔去的,可惜他不济事,若不是你顺手一搭救,我怕明日与广陵王就难见面了。”
齐翔满脸愧色,再次谢罪:“都是臣无能。”
“以臣看这事确实怪不得齐虎贲,”萧锦初竟然帮着齐翔开脱,这个事让安素觉得挺稀罕。“他虽然武艺高强,却是负责护卫陛下的。去做这样暗探的活,难免有失脚的时候。若是派臣去就不一样了,必会圆满完成任务。”
说到最后,还是把真实目的暴露出来了吧,安素不禁撇了撇嘴。这个姑奶奶,就是好凑热闹,哪里有是非都想插上一脚。
正巧内侍这时候敲门,禀报厨下把汤饼送来了。卫潜的眼睛在房里转了一圈,“那就先用吧!吃完了再说。”
虽然已经进了四月,晚上的天气还是有些凉,这时候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饼实在是一大享受。
萧锦初先前还嫌弃,这会却是最先把一碗汤饼吃了个干净,又开始啃专门给她拿来的金乳酥。安素和齐翔的碗也很快见了底,倒是皇帝说是饿了,这会儿只挑了几筷便搁了箸。
看着正吃得不亦乐乎的萧侯,卫潜忽而发问:“你既然猜到是我让齐翔去探广陵王的书房,你可能猜到我是为了什么?”
塞着一嘴的点心渣,萧锦初稍微想了一下,顺便把嘴里的酥皮给咽了下去。“以臣微薄的见识还真猜不出,不过按广陵王的说法,难不成您已经知道兖州流民的事了?”
“兖州流民?”这句话却是两个人同时问出口的,安素更心急一些,也不顾抢了圣人的话头,继续问道:“兖州出什么事了?你从哪听来的?”
这下就算是傻子也知道猜错了,皇帝压根还不知道兖州有流民暴动,萧锦初就有些奇怪地看向齐翔。这么重大的消息你也听见了,怎么不知道赶紧回来报给陛下呢?
齐虎贲有口难言,他是有任务在身的,总得先把事情办完了。谁能想到这么倒霉,居然还差点阳沟里翻船了呢!
“你快说呀!”尚书令在一旁急得又催了一遍。
萧锦初还是知道轻重缓急的,不敢吊他俩的胃口,赶忙把听到的消息给复述了一遍。大致就是黄河春天时又泛滥了,而兖州刺史王贺没能及时处置,闹得如今生出了民变。
在萧锦初的印象里,自家师兄一直都是从容的,优雅的,谈笑间看对手灰飞烟灭那种;似今天这样脸色铁青的样子几乎是没怎么见过。
“卫滦是不是疯了?这种事情也敢替王贺瞒报!若是兖州生乱,被北狄钻了空子,他们家到底有几颗脑袋能禁得朕砍!”卫潜一掌拍在案上,碗筷被震得叮当作响。
“陛下息怒,”安素方才确实也慌了神,此时转念间在脑中把事情过了一遍又镇定起来。“按此说法,广陵王也是才接到消息,想来事态并不严重。否则就算王贺想瞒,镇戍都尉也不会答应。”
当初让王贺去做这个兖州刺史,也就是个权宜之计。自打丁渭一死,这个缺便成了众人眼中的肥肉。兖州比不得江南富庶,但地势险要,可称得上是国之关隘,各方势力都想从中取一杯羹。
皇帝权衡之下,索性把兖州刺史的职务拆成了两半。由心腹出任镇戍都尉负责军事,再从一干候选人中选了王贺这个草包代行刺史之责。
王贺虽没什么本事,好在背景够硬。靠着王家和广陵王府,怎么也能撑些日子,足够让皇帝找出一个合适的人来取代他。
但千算万算,卫潜没有想到王贺竟然不中用到这个地步,连一年都没撑过就闹出事来,此时真是被气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萧锦初也劝:“广陵王糊涂不假,总算他知道事态重大,就算有所延迟也只是想替表弟说一说情。当务之急还是要安抚地方,平息民乱。”
卫潜的眼神冰冷,指着安素道:“着中书舍人拟旨,令镇戍都尉孙承恭接手兖州流民一案,查实后把王贺就地下狱,等着朕亲审。”
安素见了也不敢多话,只应了一声是。孙承恭乃是今上一手提拔,如今有旨意可不受王贺掣肘,他手上又有兵,想必很快就可以平息事态。
只是,偏偏在皇帝北巡的当口,却爆发了流民动乱,这难道仅仅是一个巧合吗?再联想到宫中的案子,仿佛一直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着一切,安素看向皇帝的目光不由越发沉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