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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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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熙见晋修已经昏迷过去,不愿再与他争辩这些,只一味地挣扎:“你放开我,你,啊——”

    激烈的动作间,她脚步磕绊,失衡的力道让她往后退去,直到身子倾倒,就要落到亭子外面的观赏湖中。

    惊慌失措间,有一双大手死死拉住了她,往后落下的瞬间,她被人抱着翻了个面,并一齐掉入湖中。

    嚓——

    又是一道惊雷,稳准狠地劈入湖中,雷电顺着雨水入湖,剧烈又尖锐的疼痛之间,湖中二人瞬间昏死了过去。

    “喊人!快喊人!季大人落湖了!”

    “快通知娘娘来!”

    再后来,明熙什么都听不到了,她陷入浓稠的黑暗之中,意识不断下坠,好像再也不会醒来。

    等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明熙变成了在院中飞舞的一只蝴蝶。

    她惊诧,讶异,想要看清自己的现状,但也不过只是在空中转了几圈。

    自己这是死了吗?明熙有些绝望地想,真的不至于这么背,落湖之后被雷劈死了吧?

    但没听说死后会变成蝴蝶啊?

    “嬷嬷你看,是蝴蝶。”

    一道黏糊的孩童声音,随即还有温和的女人声。

    “琤哥儿乖,今日有贵客来呢,先去前厅吧?”

    明熙在空中轻盈地转了身,望见一个穿着考究的,粉雕玉琢的孩子正望着自己,听闻身旁嬷嬷的话,又乖巧地点头,往前走了。

    她不明所以,却下意识跟着那个孩子走,原来院中阳光明媚,温暖柔和,还能听到旁院里有不少人玩闹的声音。

    一派祥和。

    但跟着那个孩子跨过门楣时,和暖的微风瞬间变得肃杀,满地都是血,散着一股冰冷作呕的腥气。

    一个模样温婉的女人往孩子身上塞了什么,哭得伤心欲绝:“好孩子,带着阿娘给你的护身玉,往北边跑,去找你舅舅,快跑,别回来了。”

    男孩满脸惨白,被从后门赶了出去,他望着夜空中燃起大火的家,燃烧的木梁不断砸下,混着尖叫求救的凄厉声音,他僵硬着身子,却还是一点一点地转过身,望着城外跌跌撞撞地跑去。

    明熙内心复杂,因为她猜到了这个男孩是谁。

    死亡并没有将她带离这个世界,而是化作一只飞蝶陪在王琤,或者说是季飞绍的身边。

    经历他的经历,感受他的苦痛。

    他必须在天亮之前趁着侍卫放松警惕出城,但他不过也才六岁模样,昨日还在朗诵诗书,穿着鲜亮贵重的衣袍,趴在祖父膝头认真地背着四书五经。

    然而大火将一切付之一炬,什么都没了。

    他跑得磕绊,明熙轻而易举就能追上他,她想看看这个孩子有没有在哭,但是十分意外地,他面无表情,便是连眉头都不曾皱起。

    就像还处在茫然之间,身体只知道一味地往前跑,脑子里空空荡荡,这样就不会悲伤。

    明熙一直陪着他,或者说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了,一直围绕着他打转。

    不过这下,谁也看不见她了,即便明熙飞到别人眼前,大家也都没有任何反应。

    她就这么跟着季飞绍,一个人走,一个人飞。

    看着这个年幼的孩子一路乞讨,偷窃,想尽一切办法都要让自己活下去,有继续往前走的力量。

    他靠着那双稚嫩的双脚,走过一个又一个城池,从春天走到夏天,又走到秋天。

    文寿侯谋逆的事情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许是离汴京有些距离,这边的人拿这件事当下酒菜,放在口中反复咀嚼,吐出来肮脏污秽的话语。

    “那文寿侯也真是该死,仁宗皇帝那样好的人,他怎么想的,也敢去刺杀?”

    “真真是侯爷坐腻了,想要龙椅来打瞌睡。”

    “你们懂什么呀,听说是这两年前线战乱吃紧,朝廷拿不出银两来了,想要再次推行变法,被王大人坚决阻拦,这才随便找了个由子把他杀了,家也抄了。”

    “文寿侯爵位承袭,家底殷实着呢,官家此举震慑了保守一派,还能现捞点银子,一举两得呢!”

    “你说得玄乎,至于为了钱吵家吗?”

    饭桌下,一个身形瘦小的稚童正躲在里面,外面的讨论声他就想丝毫没有听到一半,眼里只有这个掉到桌子底下的半块馒头。

    明熙落在他肩头,十分复杂地望着这个孩子。

    从汴京一路走来,已经不知道听了多少这样的言论,真真假假,她也不知道背后的真相,只是每一次望见他面无表情,空洞无物的双眼,她都只觉得心痛。

    他如今就像一个没有任何思考能力,只知道往前走的傀儡,就在明熙以为他就这样一步步走到北境,变成季飞绍的时候,变故又发生了。

    靠近北部的一座城镇,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街上十分混乱。

    一路都有人在慌乱地跑动,明熙有些害怕,停在他肩头。

    “朝廷在找那个叛军路家的孩子,如今已经搜到这儿来了,听闻只要是年岁相当的,都会被带回去言行拷问,若是为了你家孩子好,就快收拾收拾离开几天吧!”

    路边有妇人在告诫,听闻有人问:“几岁的孩子?”

    “哎呀,”那人飞快回答,“四五岁的模样吧。”

    闻言,明熙心里咯噔一声,见季飞绍也是面色骤变。

    他这段时间从没有吃过一顿饱饭,身形瘦小,他一旦被抓……季飞绍飞快地在人群中跑了起来。

    一步都不敢停,直直地往前跑,明熙都快跟不上他,只能望着他的背影。

    从他瘦削脏污的背后,看到扭曲又挺拔的,对生存下去的欲望。

    城门口积攒了很多人,没有多少孩子,明熙停在季飞绍肩上,突然看到了熟悉的一张脸。

    年轻的赵自平抱着一个孩子,衣服包裹了整张脸,隐匿在人群中,神情紧张。

    明熙顿了顿,又望了望离得不远的季飞绍,像是联想到了什么,飞舞的动作都变得缓慢了起来。

    不会吧……

    “那个人!你抱的是什么?!”

    附近的官兵看到了人群中极为扎眼的赵自平,正欲往那边走去,瘦弱的季飞绍不知被谁一推,飞出了人群,正巧落在那群官兵面前。

    他有些怔愣,瞬间反应过来,从地上弹跳而起,就要往城外跑去。

    “往哪跑!”

    眼疾手快的官兵直接将他按到在地上。

    “放开我!”

    季飞绍许久没进食,喉间喑哑得不像样,剧烈的挣扎间,贴身放着的护身玉摔在尘土之间。

    他一下停了动作,见那块唯一留下来的,家里的念想和未来的生路落在众人脚下,被踢来踢去,瞬间发起了疯。

    这个孩子一路的空洞,隐忍了许久的悲切和撕裂,终于在这一刻歇斯底里地发泄了出来:“放开我!我的玉,我的玉啊!”

    “我的……,阿娘!不要踢了!娘——!”

    饱满分明的眼泪落在地上,他想张嘴去哭,却吃了满嘴的尘土。

    孩子凄厉的叫喊响彻天地,带着闻之心碎的巨大悲怆,赵自平离开的脚步顿了顿,面露不忍地回头望了眼,也正是这一眼,让季飞绍记住了他的样子。

    护身玉在踩踏中消失不见,他也被士兵扛着带回了狱所,明熙在原地愣了愣,似乎没想到是这样的发展。

    她缓了许久,左右为难了下,还是跟着那块玉走了。

    人们忙着躲避胡乱抓人的官兵,脚步匆匆,谁也没有在意这块其貌不扬的玉佩。

    明熙找到的时候,落在上面,想要抓着将它还给季飞绍,却无法触碰到。

    她这时才领悟到,自己真的已经死了,并不是寄身为一只蝴蝶,而是作为微弱的精神力,在观看季飞绍惨痛的过往。

    就像他所说的,自己只是简单的知道原因,却从来不去想这其中的苦痛,她刻意忽略了季飞绍的过往,所以上天惩罚她亲身经历一遍吗?

    明熙想哭,却再也没有眼泪,她只能失魂落魄地躺在这块玉上,望着晦暗的天空,心乱如麻。

    一道阴影投射下来,身下的玉被人拿起。

    再次找到季飞绍时,他已经心如死灰,已经完全没有了任何神采。

    孩童原先漂亮的眉眼此刻呆滞无比,他被镣铐禁锢,在经历了几日的拷问后,得知他并不是要找的孩子,便带着一群抓错的孩子即将押送到边境的军队去。

    充军入伍。

    在路上,明熙听闻驻守边境的林家军,因为姐姐牵涉到了文寿侯谋逆一案中,不满六岁的小外甥同姐姐一道被抄家烧死了,便伙同路家一道起义,统统被就地正法了。

    明熙都已经麻木了,对于这坎坷跌宕的一路。

    玉佩没了,舅舅也死了。

    季飞绍最后的生路也被彻底断送了。

    他听闻这个消息时,连头也没抬,只是怔怔地望着不远处的河流,眼底像是飘过了一团又一团肮脏苦涩的雾霭。

    当天深夜,季飞绍咬破了自己的手腕,将血骨淋漓的手从枷锁中抽了出来,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那条湍急的河。

    明熙追在他身后,无措又茫然地在他眼前上下翻飞。

    她猜到了季飞绍的意图,但终究无能为力。

    眼睁睁看着他果决地跳下去,眼睁睁看着他被水流裹挟,飞快地带去远方。

    明熙甚至忘记了后来季飞绍活着出现在了汴京,只下意识地飞过去,咬着他肩头的衣裳,试图阻止悲剧的发生。

    蜉蝣如何撼树?明熙不知道,她若是人身,眼泪只怕都要再一次将季飞绍溺毙。

    她无数次在心里呐喊,上天啊,让她救救这个可怜的孩子吧。

    即便他将来恶贯满盈,即便他会伤害自己和自己最亲近的家人,明熙忘却了一切,眼前只剩下这个孑然一身,一无所有的可怜的孩子。

    似乎是她的动作真的有起到作用,水流中的季飞绍微弱地睁开了眼,他视野之间好似有一只蝴蝶,在他眼前上下翻飞。

    那只蝴蝶的花纹好熟悉,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忽然想起在那个温暖的午后,隔壁恩阳侯家的姨姨来家中作客,那日在院中,他还是天真稚气的孩子。

    “嬷嬷你看,是蝴蝶。”

    唰——

    明熙还没反应过来,季飞绍已经从河中翻身上了岸,他跪在地上,水流不断地落在草坪上。

    温柔的月光照射着这个狼狈喘息的孩子,一如从前在精致的庭院中,它也曾拂过曾经无忧无虑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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