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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夜间,拎着猎物醉醺醺打马回到家,陈则铭才郁闷地想起,关于灯会的事情,自己居然一句都未曾提起。
从此后,两人却走得近了。
出乎陈则铭的意料,杨梁的骑射便如同拳脚一般,与他难分伯仲,两人初逢对手都有些兴奋,但论起兵法似乎杨梁更胜他一筹,兵不厌诈这一点杨梁使用得更为驯熟,这大概要归属于两人天性上的差异,这让苦练了十数年的陈则铭多少有些懊恼。但杨梁并不是武科出身,他是当今皇帝登基时,论功行赏而得到了指挥使的官职。至于是什么功劳,他却不愿提及,陈则铭问到时,只是笑而不语,陈则铭便知这是种委婉的拒绝了。
皇帝也没有任何动静,灯会那一晚的担心,被证明了不过是他杞人忧天,陈则铭开始体会生活的快乐之处。母亲试探着询问他对荫荫的想法,陈则铭笑着不开口。母亲于是下结论说,过几日便下聘吧,姨妈肯定也是高兴得很,亲上加亲可是好事情。
一切都是平淡平静平常,如果不是那封圣旨的突然到达,陈则铭几乎要以为自己的人生自此开始要走上坦途了。
第4章
来宣旨的还是韩公公,其实这封圣旨颇为奇怪,陈家上下听过之后都有些怔怔。
陈睹掂量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公公,那荫荫不姓陈,更不是老夫的女儿,皇上……万岁恐怕是弄错了。”
韩公公啊了一声,却并没露出太多惊讶的表情,只负手道:“君无戏言啊,这圣旨都下了,不是……也得是了。”
陈睹沉思片刻,只得让人把荫荫和她母亲叫了进来,荫荫正在后院打秋千,一番折腾下来早已经满身是汗,脸蛋红扑扑的,笑嘻嘻冲了进来。
陈睹老俩口相互看了一眼,颇觉无奈,陈夫人走上前拉住荫荫母亲的手,“妹妹,有桩事不得不跟你商量了,事关重大,请千万应允。”荫荫扫视了一圈,见众人表情凝重,心中砰砰直跳,忍不住狂喜,看到有外人在场也甚没在意,朝着陈则铭直笑,荫荫母亲低声笑骂:“不知羞!”
陈则铭侧头逼过那目光。你想错了,荫荫你想错了,他心中不住狂喊,却一个字也无法说出口,他该如何面对她的欣喜到失望,他真的不知道。
陈睹叹息道:“荫荫……今日起,你便拜我做义父,改姓陈吧!”荫荫母女都大吃一惊,荫荫母亲不由转头对姐姐道:“姐姐!这……这怎么可以!”陈夫人心中满是内疚,忍不住深深叹息。
陈睹托起手中黄缎圣旨,低声道:“皇上有旨,特征陈家三女荫荫入宫为妃,日后听封。”荫荫的身体僵住了,用一种近乎空白的表情,死死看着陈睹的脸。
荫荫就这么入宫了,突然到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陈则铭到很久之后都怀疑自己只是在做一个梦,荫荫那样的天真,跟那个金碧辉煌却隐晦深重的皇宫怎么会挂上钩呢,她就那么被锁了起来,直到老死宫中吗。
姨妈的哭声持续了半个月,然后她死心回了老家。
陈睹夫妇都消沉了一段时间,原本是亲戚团聚的远行有了这样的结果让每个人都意料不到的感到沉重。
陈则铭每次入宫,经过那开灯会的街巷,恍惚中还能看见荫荫朝他挥拳的样子。
所幸的是,陈则铭有时能远远的见到她,她着着与从前完全不同的华丽服饰,梳着宫中最流行的高髻,体现着他全然不曾见过的妇人的柔媚风情。她不知道他看着她,间或也会笑一笑,但那笑容与从前的肆无忌惮想比已经含蓄了很多,看起来几乎变了一个人。
陈则铭凝视片刻,便会转身离开,看着那样的笑容,他有种浑身冰冷的感觉,于是他不敢多看。
唯一还让他感觉到温暖的,便是与杨梁喝酒的时候,杨梁总是带着笑,那笑不知不觉已经成了陈则铭的一种依靠,他看到才能觉得安心。有时候喝醉了,他会问,“你为什么总笑?”
杨梁慢条斯理转着杯子,“我为什么不笑?”
“人生有那么多快乐吗?”
杨梁懒洋洋道,“……不知道。不过古人云,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可能是真的吧。”
陈则铭趴在桌上,“那你还笑?”
杨梁放下杯子,沉吟了片刻,似是想起了什么,缓缓勾起嘴角道:“那是因为……阿花喜欢我笑。”
“阿花?”陈则铭迟疑道,“这名字听起来……恩,听起来……”
不待他找到合适的话语,杨梁已经接过了话题,眨眨眼,“阿花就是我家的看门狗,上次去我家,你见过它。”
“这……”陈则铭瞠目。
杨梁促狭笑道:“话说一大早,若是我神清气爽笑容满面的出门,它就朝着我狂摇尾巴,可若是我愁眉苦脸意兴阑珊,它就朝着我叫,好象是不满意。偏偏我是要出门的,可又讨厌听到狗叫,于是只好每天都笑嘻嘻啊。久而久之……”他懒懒后仰,“就笑成习惯了。”
陈则铭哭笑不得,摇了摇头,有点对牛弹琴的感觉。
杨梁似无心低语,“可见,无论对着谁,哪怕是条狗,气势也不能先失,否则便是不战而败了……”
陈则铭怔了片刻,击节道,“说得好,有道理。”
杨梁微笑,“过奖过奖。”
陈则铭怔怔想了半晌,突道:“我想出征!”
杨梁也不惊讶,只道:“哦?”
陈则铭眼中带上憧憬之色,“我要上战场。”杨梁看着他神色变化,陈则铭渐渐兴奋,“我要剑击长空,驰骋千里。……到战场上出生入死,成就万古功名,血雨腥风里来去自如,马革裹尸也不悔当初!!到那时,……这些琐事又怎么会放在我心上。人生苦短,怎容得下消沉挥霍。”
杨梁笑了笑,举杯道:“那……就敬将来的不世名将。”陈则铭凝目道,“你在嘲笑我?”
杨梁摇头,“不是!”
陈则铭笑起来,“那你就看好了,我会做到!”
两人相视一笑,碰杯,一饮而尽。
出人意料的是荫荫居然得到了皇帝的宠爱,从昭仪很快成为贵人。
渐渐有人来巴结陈则铭,称他为国舅,陈则铭只觉得好笑,那原本该是他的妻子,可现在大家都把她当成他飞上金枝的妹妹,所有人都不知道,每一声国舅都是往他心上又捅了一刀,他却还要微笑着接受。
某一日,宫中闯入飞贼,陈则铭领兵追赶,到最后却失了踪影,只得停下。四下一看却是到了陈贵人的昭华宫。他犹豫片刻正要退走,听门内有人道:“是谁在外面喧哗?”
声音好生熟悉,陈则铭早已呆住,那女子将门打开,一双眼看到他时也是僵了。她身后宫女探头出来,“呀,是陈大人……,不是,是国舅爷。”荫荫垂目道:“不许乱说。”那宫女连忙住口。
这却是她入宫数月后,两人第一次有机会这么面对面,然而只是相对无语。
荫荫说了这话,半晌不再抬头,那宫女觉察气氛古怪,悄悄退了进去。
陈则铭立了片刻,终于低声道:“……贵人娘娘。”
荫荫一震,飞快看了他一眼,似怒似怨,突然转身,将他关在了门外。
只听门砰地一响,陈则铭立在原地,心中砰砰直跳,半晌不能动弹。
第二日,陈则铭又到昭华宫前,远远便见一女子亭亭玉立在门前。陈则铭走到跟前,凝目看她,也不开口,看了片刻,将视线微微移开。
荫荫咬唇,“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陈则铭沉默半晌,低声道:“小时候,你若有什么事生气,总爱将我锁在门外,还定要我第二日,原地原时郑重赔罪,否则便要大闹一场。我不肯,外婆便总说我是男孩子,该心怀天下……让让妹妹又有何妨。”
两人相对笑了一笑,隔了半晌,荫荫低声道:“那时候,我一直以为……”说到此处,却又住口不语。
她的话两人都心知肚明,此地人多口杂,难免隔墙有耳,又何需说出来。
陈则铭心中百感交集,他真想踏上一步,牵住她的手,告诉她就是她以为的那样。
但冥冥中有什么阻止了他这样荒唐的冲动。
你能为此搭上全家人的性命吗,他自问着,想象中的后果让他不寒而栗。
从听到圣旨的那一刻起,他已经做了决定,只能退却。
因为他别无选择。
荫荫转过身,抬头看着宫墙,那上头一枝桃花不甘寂寞探出了墙头,天空在它身后,那样遥不可及和冷漠。她记得乡下的天空不是这样的,那是高远,是纯净,是生机勃勃,为什么在这里却变了呢?
荫荫怔了许久,顽固地继续道:“我一直以为,嫁的会是你。”
陈则铭一惊,不自主左右环顾。
荫荫看着他,眼中神色复杂。
待陈则铭转过头,她已经步入了宫门中,转身朝他粲然一笑,“哥哥,我很好,回去替我向父母跪安吧。”说着,蹲下身,将手中物件放在门槛之上。她放的动作很缓慢,似乎旁若无人,又似乎依恋不舍,但她始终没再抬头看他。
陈则铭默默看着她的一举一动,那是那灯会一夜,他赔罪送给她的桃木猴子。
红漆大门终于悄然合上。
陈则铭踏前弯身,伸手过去小木猴上仍带着体温。
他的指尖颤抖了一下。
过了几日,万岁赐礼陈府,其中一份指名只给陈则铭一人独自赏玩,其他人等不得观看。
陈则铭心中好生奇怪,谢过恩,接了那小盒,回到自己房中,打开一看,如噬雷击,险些昏厥。
那盒中,俨然是一只小小的桃木猴子,与他此刻荷包中珍藏的那只,一模一样。
过了几日,皇帝便召见了陈则铭。陈则铭赶到御花园,见荫荫也在场,心中不由一凛。
皇帝只说让他们兄妹见个面,以解贵人娘娘思亲之苦。陈则铭听得心惊肉跳,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荫荫拜谢,道:“荫荫在宫中过的很好,并无思家之苦,怎敢劳陛下如此牵挂。”
皇帝摆手不语。此处阳光灿烂,更显少年天子英气勃发。仔细看他,五官也算不得特别出色,眼角眉梢微带冷漠,看起来总是不动声色的表情,话语也不多。但偶然一抬眼,黑色双眸所带的审视目光便让人无端地心头一惊。多年以来位居人上的生活,已经让他举手投足间都有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让人不敢亲近。
陈则铭不敢久观,低头谢恩。
两人当着皇帝的面,哪里敢乱说话,只寒暄了几句。荫荫知道母亲回了老家,心中伤感,返身回了座位。皇帝道:“这便说完了?”
荫荫点头,皇帝点头:“那你便退下吧。”荫荫转头看了陈则铭一眼,匆匆退走。
陈则铭想起那木猴,心中惴惴难安,正在心思纷乱之际,听皇帝道:“……下月朕要出宫祭祀先祖,届时便由爱卿来护卫出行。”
陈则铭心中一惊,连忙跪下,“臣……职位低微,恐难担此重任。”
皇帝似不在意,“不妨,你们都指挥使那里我自然有安排。”
陈则铭大是恐惧,推辞道:“臣初任都虞侯,加之武功平常,只怕……”说到此处,见皇帝皱眉看着自己,不由住口。
“你是说朕亲自提拔的武将其实是个蠢材?”皇帝冷冷道。
陈则铭不敢再答话,只有低头。
皇帝起身拂袖而去,“若真如此,回去自己把官辞了。普天之下人才济济,无能之辈便该退位让贤。”
陈则铭咬牙,被这一激终压不住心头那股少年意气。
这一月相安无事,陈则铭渐渐觉得也许是自己想得太多,那木猴大概是警告自己不要擅自入宫,与后宫有所往来之意。
很快,皇帝一行上路祭祖。带了数十名文官,武将却是越过了侍卫亲军马军正副都指挥使两人,而以步军都虞侯陈则铭为首,带五千兵马随行护驾。
众人都道是陈贵人得宠的缘故,使陈则铭渐渐为君重用。陈则铭心中道但愿便是如此了,被人称为攀附裙带关系也无妨,千万不要多生枝节。
夜间到了驿站休息,那驿站早是严阵以待,收拾干净了,但毕竟随行人员太多,兵士们便只能搭帐篷或者露宿。待用过餐,皇帝命人过来帐中叫陈则铭,说是要他入内商谈护驾要事。陈则铭见天色已晚,心中大是发憷,却只能硬着头皮去。
皇帝休息的房间是驿站中最大的一间,分了内外两间房。
皇帝自然睡在里间,赶去时,正遇宫女伺候皇帝在更衣。陈则铭隔着竹帘,两人一问一答,说的不过是夜间防卫的部署。
过了片刻,皇帝换了套鹅黄色袍子,宫女将竹帘卷起,陈则铭瞥见内屋床旁还卷着一套被褥,心中奇怪,却也不敢多问。皇帝顺着他视线看那铺盖,突然道:“你今夜不要回帐了,守在此处,朕也睡得安心,……就这里吧。”他随手一指,却是床前。
说着,也不待他答话,已经有宫女将那被褥打开,平铺起来。
陈则铭呼吸骤然停止,惊慌中看了皇帝一眼,皇帝正低头看那宫女动作,面上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