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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恨三脸怪吗?”鲤伴问。
那士兵说:“当然,可是我更恨我自己。”
“为什么?”鲤伴问。
“我当初应该选择相信他的。”那士兵说。
鲤伴不知该如何回话。
那位年老士兵对鲤伴说:“我看你来时匆匆,应该还有急事要办,我们现在都复原了,你就去忙你的吧。”
鲤伴点头,骑上马往医馆赶去。
赶到医馆,鲤伴发现这里已经是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得很。皇后娘娘是带着军队来的。鲤伴从外面的情况来看,约莫有一千人,将医馆围得水泄不通。佩剑的人剑已出鞘,持弓的人箭在弦上。只等一声命令,数百支箭就要射进去,将医馆里的人射成刺猬;数百精兵强将就要冲进去,将医馆里的人剁成肉酱。
鲤伴心中一慌,狐仙和树枕还在医馆里。
鲤伴清楚,目前将士们还没有发起冲击,是因为初九还以为他在小十二的手里。显然,小十二知道形势对自己不利,不敢对皇后娘娘说他已经不在医馆了。也或者,小十二还不知道自己最后的筹码已经被小矮人偷走了。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残阳如血,铺洒在整个皇城。一箭未发,皇城已经是血流成河。
鲤伴本想驱马闯入,但一看到这架势,就知道自己绝不能露面。
初九以前故意留下小十二的性命,也让狐仙和树枕困居小楼,偏安一隅。那都是碍于太傅大人。鲤伴此时已能猜到,当年桃源被千军万马围困,必定是初九所为,而最后将士退走,也极可能是因为初九怕伤及刚刚“转世”的他。
倘若让初九知道他已经摆脱了小十二,她必定立即下令将医馆里的人杀得干干净净。如今初九的所有主要敌人都在这危若累卵的医馆里了。她没有理由不这么做。
可是自己若不露面,那怎么救出狐仙和树枕?又怎么让这些如凶神恶煞一般的将士退走?
鲤伴左右为难,进退维谷。他下了马,将马拴在街边的一棵树上,正要走,回头一看那绳结,又担心别人趁他不在将马偷走,于是回到树下,双手抓起那缰绳,一捏一撸,绳结就不见了,绳子打结的地方融为一体,成了真正的“死结”。
然后,他绕着医馆走了一圈,到处是士兵,到处是围着看热闹的人。
鲤伴不是没有想过改头换面混进去。他已经有了这个能力。可是眼前的士兵一个挨着一个,不像皇宫大门那里只有几个士兵。就算有三头六臂,他也对付不了一千多个人。
正在他心急如焚又手足无措的时候,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鲤伴回头一看,大吃一惊。
“你是……”
“不要说话,这里人多耳杂。”那人将他拉到偏僻一些的地方。
“你怎么会来这里?”鲤伴惊讶地问。
那人说:“我曾经许诺过,拿了檵木发簪的人只要呼唤我三声,我就会帮他做任何事情。”
来者是曾用签筒骗他的那位算命老翁。
鲤伴更加迷惑,说:“我没有拿你的檵木发簪,更没有呼唤你。”
老翁微笑说:“是的,你没有,是你的朋友唤我出来的。他担心你,可是他自己大病初愈,起不了身,于是唤了我来帮你。”
鲤伴心头一热。
“你也帮不了我,你看看这些士兵,把医馆围成了铁桶。”鲤伴指着围困医馆的士兵说。
老翁回头看了看那些站得笔挺威风凛凛的士兵,笑着说:“你可听说过火牛阵?”
“当然听说过。你的意思是,你就这样冲撞进去?”鲤伴说。
别说火牛阵了,就是发了狂的牛,鲤伴相信三四只老虎都害怕。鲤伴在桃源的时候见过一头发了狂的牛将一户人家的墙壁撞了一个窟窿。桃源的老人说,如果遇见了发狂的牛,不要惊慌,只要迅速拐个弯就能躲避,因为发狂的牛是走直路的。
“可是……你能随随便便就发狂吗?”鲤伴问。
老翁说:“这个简单,你去偷一件新娘的衣服来,在我面前晃一晃,我就能带着你冲破这些阻碍。”
鲤伴这才想起来,红色的东西容易让牛发狂。
于是,他去附近人家走了一圈,偷了一件红色衣服,又顺手拿了一根竹竿。回来途中,他又偷了一身衣服换上。
回到老翁那里的时候,鲤伴发现老翁不见了,那里站着一头牛,牛的角弯成了一把巨弓,比他在古书里看到的射太阳的后羿手里的弓还要霸道野蛮。
牛背如山。鲤伴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爬上去。
上了牛背之后,鲤伴将红色衣服的袖子系在竹竿一端,然后将红色衣服在牛的眼前垂下挥动。
“哞——”
牛吼叫一声,声如巨雷。
附近的人听到牛的叫声,回头一看,吓了一跳。这头牛已经低下了头,将牛角立起,牛蹄频繁踩地,像一支随时要离弦的箭。
前面的人纷纷互相提醒,让出一条道来。
鲤伴匍匐在牛背上,以手摸脸,手过之处,面相大改。手离开脸,他就成了雷家三公子的模样。他又捏了捏喉咙,然后大叫一声:“起!”他的声音跟雷家三公子一模一样。
牛撒开四蹄,朝围墙一样的士兵冲撞过去。
士兵们毫无防备,一下子就被牛冲出了一个缺口。被撞到的士兵倒在地上哭爹叫娘。
鲤伴手里的竹竿也被撞断了,红色衣服掉落在地上。
其他士兵自知拦不住,也不敢以身涉险,只能像一群苍蝇一般在牛屁股后面追喊,虚张声势。
牛不理会身后的叫喊,笔直往前,撞开了医馆的大门。
这时候,鲤伴看到了医馆里面的情况。
初九带着两个麻雀还有十多位身披重甲的侍卫站立一方,与之相对的有小十二、狐仙、树枕、雷家二小姐以及十来位惶恐不安的皮囊师门徒。
鲤伴怕撞到他们,在牛背上大喊:“哇!哇!哇!”这是命令牛停止前进的口令。
可是发了狂的牛置若罔闻,仍然笔直往前冲。
前方的人纷纷躲避,唯有树枕呆立原地,惊讶地看着牛背上一副雷家三公子模样的鲤伴。
雷家二小姐也看到了他,异常诧异。她想不到她的弟弟会来这个场合。正是由于她出了神,树枕的傀儡身子没人操控,树枕就像木头人一样无法动弹,无法避开发了狂的牛。
“快让开!”鲤伴大喊,几乎将喉咙喊破。
树枕仍然没有挪动半步,眼睛直直地看着喊到失声的鲤伴。她的神情中只有惊讶,没有恐惧。
鲤伴的脑海里已经出现了牛角撞翻树枕的傀儡身子,树枕的五脏六腑泼洒出来的样子。她就像是一只酒杯里的酒,被人打翻了。
“如果我死了,你还爱我吗?”
鲤伴的脑子里忽然出现这么一个声音。那是有些撒娇又有些认真的声音。那是树枕的声音。
骑在牛背上的他看着即将撞到的树枕,看着她的嘴唇,以为是她说出来的,可是她只瞪大了眼睛,嘴没有动。
此时的他与树枕只有四五丈的距离,牛的四蹄还在飞奔,可是他感觉一切都慢了下来,明明是瞬息之间,却如一炷香那么久。
“爱。”他回答。
他怀中温暖,因为她在怀中。
“可是我都死了,不在这个世界了,你还爱我?”她问。
她的问题就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三岁小孩说出来的,荒诞不经,却又深思熟虑。
“当然。”他毫不犹豫地说。
“一个不存在的东西,怎么会有人爱?”她在他怀里仰起头来,双眼清澈如溪水。
“你和我都是不存在的,只有爱是存在的。”他说。
她的眼中满是迷惑。
他笑了笑,将她抱得更紧,反问她:“你爱我吗?”
她坚定地点头。
“那我问你,你是爱我的哪部分呢?眼睛?鼻子?手?还是其他?”他接着问。
她回答说:“你这个人啊,不分眼睛鼻子手还是其他。我爱你这个人。”
他问:“那如果我这双手没有了,我还是我吗?”
她在他怀里晃晃身子,说:“不许你这么说。”
“我就打个比方。你说,没有双手的我,还是不是我,还是不是你爱的那个我?”他问。
她顺从地说:“你当然还是你,我还是爱你。”
他问:“如果我的双脚也没有了,我还是我吗?你还爱吗?”
她说:“当然啊。”
他问:“如果我的身子也没有了,只有一个脑袋,但是这个脑袋还能说话,还能听见,我还是我吗?你还爱吗?”
她说:“只有一个脑袋还怎么说话怎么听见?”
他轻轻地说:“我说了,这是打比方。”
她说:“爱,哪怕你真的变成了这样,我也会爱你。”
他问:“如果这个脑袋也没有了,只剩下一根头发,不能说话,不能听见呢?”
她流下泪来,仿佛真的要与他告别,忧伤地说:“即使你只剩下一根头发,那也是你,我仍然爱你。”
他又笑了,将嘴凑到她的耳边,小声地说:“你看,你和我都是不存在的,只有爱是存在的。你我都是虚幻,唯有爱真实。”
她似有所悟,又更加迷茫。
他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片星空,星空给人以启示,也给人以迷茫。
忽然之间,这片星空晃动起来,仿佛地震山摇。
接着,他听到了一片叫喊声。
“天哪!天哪!天哪!”
他清楚地从一片叫喊声中听到了雷家二小姐的声音。
他缓过神来,看到树枕被牛角撞得支离破碎。树枕的脑袋腾空而起,内脏飞了出来,傀儡身子裂开,四肢已然断掉。
牛蹄踩在了假肢上,假肢发出“嘎吱”的断裂声。假肢一滚,牛蹄就打滑了。牛站立不住,猛地摔倒在地,将背上的鲤伴甩了出去。
刚刚落地的鲤伴不顾身上的疼痛,爬起来跑到一个角落,那个角落里有一个大花瓶。他极其艰难地抱起那个大花瓶,走到树枕被撞的地方,要将散落的树枕一点一点捡起来。
树枕落在地上的脑袋痛苦地说:“算了吧,我已经没救了。”
狐仙他们被这一幕惊呆,竟然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鲤伴急忙将她的脑袋捧起,放在花瓶口上,自责而又痛苦地说:“不,不,不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