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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都花街青仙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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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离被养父领着朝南走。

    他正穿着一身长裙,长发披散束在脑后,活脱脱的女孩打扮。

    “你就……就帮爹这一次。”

    “……好。”

    “等会儿记得,一定不要说话。”

    “好。”

    养父嗜赌,债台高筑,债主日夜上门催收,实在没了办法。

    所以,他领着养子,把他打扮成了俏美女娃,打算卖去花街青楼。

    傍晚时分的烟花柳巷,正是繁华之时。

    养父在前边走,季离在后边跟着,从打进了这条街,他便听话的没再开口。

    “到了!”

    养父热切的抬头瞧着牌匾。

    青仙楼。

    青仙楼里正热闹,戏台上莺歌燕舞,厅内也是座无虚席。

    养父叫季离侯在门旁,自己则往大厅里好一阵东瞅西瞄。

    直到见了一姿容艳丽的凤钗罗裙女子。

    “凤娘!”养父踮起脚,抬手招呼着。

    “您来了。”

    这位凤娘想来与养父算是熟识,听他唤起,便淡笑着走来。

    “见过凤娘。”养父赶忙躬身,笑容谄媚。

    “您客气。”

    “这便是我上回跟您提的……养女,才刚过十五。”

    养父说完,回身指了指季离,许是心里有鬼,又用身子挡着凤娘视线。

    凤娘便抬眼朝他身后看,仅几许打量,却是惊了眼。

    隔户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

    这女娃纤腰紧束盈盈一握,偏却骨象直阔,身高,也嫌高了些。

    不过倒生的娇俏标致,一眼就瞧得出是美人胚子。

    如此,身高与骨象的些许瑕疵,也便算不得缺欠。

    “清瘦了些。”

    凤娘话虽如此说,实则是看了个满眼。

    “凤娘,近年家中清苦,饮食许是差了,养养身子就能好,不妨事的。”

    “五十两。”

    凤娘不愿多说,直入正题。

    她打心眼儿里,瞧不上这种人,自然不想与他多费口舌。

    “凤娘,您看,能否再加些……”

    养父言语间面露难色。

    但其实这个价钱,已是远超了他心中期许。

    “就五十两。”凤娘冷起了脸。

    “五十,便五十!”

    养父一咬牙,一跺脚,瞧着是痛心疾首,实则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五十两银,赌场再拼一把,就够翻本儿了!

    凤娘听完,从袖里掏出一袋银两,又掂了掂,才递给了养父。

    而养父见了银子,实在是难掩激动,禁不住的眉欢眼笑。

    “凤娘,那我先走了?”

    “嗯。”凤娘轻点头。

    养父怀里已经揣着银子,自是不愿多留,扭头就走。

    只是出门前,他瞧了季离一眼,不知是愧疚还是仅做做样子,伸出手来,拍了拍季离的肩。

    季离眼神清亮看着养父,心里只想着。

    这便是最后一次。

    从今往后,两不相欠。

    “你名叫什么?”

    凤娘送走养父,三两步便行至季离身前,张口问起。

    可季离,不能回答。

    本就是男儿身,只要张嘴,如何能不露馅?

    养父还没走远。

    虽然他从季离幼时起便嗜赌成性,终日不见踪影,但怎说也算有养育之恩。

    如今,只要叫他能把这五十两顺利揣走,从此便是山高水远,再无瓜葛。

    “心中有怨?”

    凤娘瞧着季离眼神,却只觉清澈,丝毫看不出怨天尤人。

    季离自然还是不敢言语。

    “跟我走。”凤娘说罢,在头前领路,也不担心季离不跟。

    于是二人一路穿过戏台旁门,到了后院,又进了柴房。

    刚一进屋,关好柴房门,凤娘就轻声说道:“跪着吧。”

    季离心中是不愿的。

    但他也不想多生事端,只想着养父离去要走水路,便得出城,再坐船。

    也就是说,最少还要忍过一两个时辰。

    无奈,便在柴堆边跪下。

    “最后问一次,你叫什么名字?”说话间,凤娘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条短鞭。

    谁知等了三息,没听到回应。

    啪!

    一鞭。

    凤娘收手,看向季离。

    却见他肩上受了鞭子,仅微微蹙着眉,眼神依旧明澈。

    啪!

    两鞭。

    季离还是皱眉看她,一声不吭,便是连痛呼,都没听到。

    “受不住,就说话。”

    凤娘不是头一回执鞭。

    许多新进雏稚,仅受上一鞭,就登时哭天喊地,再捱不住。

    但性子如此执拗的,她还真是头一回见。

    啪!

    三鞭。

    凤娘眼中,季离仍是默默受着,跪的稳当,更不曾躲闪。

    于是,凤娘执鞭,绕到了季离身后。

    无论往后是清倌人还是红倌人,前身留疤,总是不好。

    啪!

    这第四鞭,便抽在了背上。

    …………

    又过了一炷香,凤娘才拉开柴房门。

    “你……就跪着吧。”

    冲房里说完这句,她便跨出门口,反手又关好了门。

    从凤娘的神色,多少能瞧出些惊诧来。

    只因她共计执鞭三十六下,那雏稚却是始终咬牙忍着,楞没开一次口。

    如此再打下去,实在是怕打坏了身子,只好想着先让她跪一夜,明日再说。

    而她却不知道,柴房内,捱了三十六鞭的季离,其实一点儿也不疼。

    ————————

    大乾,天都。

    天都盛景,如世人所愿。

    八月,初晨的三十六长街,还弥散着淡淡的雾。

    新阳还没升起,街上小贩的吆喝编的有趣,听着都挺顺耳,许多铺子还没启板,车水马龙已是接连进出城门。

    乾人素来尚武,而就这十几年间,也不知是哪道南风吹得盛,将南方的风雅文墨与骚情书意泼满了天都。

    故而天都的红楼是连起一家又一家,直到整条街都被莺燕占据,因此便得名花街。

    放眼整条街,满满当当数十所红楼,却是只有一家独大,名声最响。

    青仙楼,便是这享誉世间的风雅地。

    整条花街,要数青仙楼开门最早,却也还没到时辰。

    一楼大厅的数十张圆桌圆凳都还未摆正,戏台上的幕帘也半掩着,几名小厮紧忙乎着打扫,却只敢低着头干活儿,谁也不敢抬头望。

    只因二楼这一整圈儿的二十四间房,每一间,门口都站着一位仙女儿一般的姑娘。

    这便是青仙楼的二十四神女。

    而这二十四位神女,其中有十二位的门口挂着红色木牌,十二位的门口则悬着蓝色木牌。

    木牌上,写着她们的名字。

    蓝色木牌,代表着清倌人,只谈艺,不问风尘。

    红色木牌,则代表了红倌人,立于烟柳,身艺双绝。

    她们此时都等在各自的房门口,稍稍垂首,目光瞧着鞋面。

    登,登,登。

    楼梯上传来声响,一位端庄秀丽的盛装女子,正缓踏在台阶上,步伐轻盈,步履均匀。

    不过女子的年纪却有些让人看不准。

    虽说她肌肤胜雪,却绝不是桃李年华,春黛之下的双目似有一泓清水,顾盼之际自有一番清雅高华的气质。

    这女子,便是青仙楼一龙一凤中的聋娘。

    青仙楼一龙一凤,曾艳冠天都群芳,在当年引得无尽英杰为之倾倒,豪掷千金只为博美人一笑。

    而如今的聋娘与凤娘,已是这青仙楼之主。

    她别号聋娘,自然是因为双耳有疾,聋聩不可聆听。

    传闻当年她遇上一薄情儿郎,隐瞒家中已有妻儿,和她假意私定终生,骗得不少银钱,待到东窗事发,却想着事了拂衣去。

    谁知聋娘偏偏性子偏执又敢爱敢恨,一路打听,追到了薄情郎的家中。

    据传,她被情郎的妻子与姨妹掌掴了一个时辰。

    她没有还手,一直盯着自己的情郎,只想听一个答案。

    走的时候,却是双耳渗血,再也听不到想听的话。

    聋娘已行至二楼,并向左走了六步,脚步站定。

    她停在一间房前,房门上悬着一红色木牌,上书,温婉儿。

    “抬头。”聋娘开口,面如腊月寒霜,声音却似溪流潺潺,独具风韵。

    门口站着的温婉儿闻言便轻抬起头,却不敢与她对视,视线仅敢停在聋娘的裙摆处,姿态毕恭毕敬。

    温婉儿瞧着面容虽不如聋娘那般有棱角,属于是憨厚圆钝的长相,却自有一股恰到好处的温和甜美。

    她也是苦命人,当是深谙烟花巷的生存之道。

    聋娘在这里,就是天,可以定她们的命。

    面前的聋娘仍在细细端量着,从温婉儿的眉眼唇色,到脖颈身段。

    “今日无事,起牌。”

    聋娘说完,继续朝前走。

    温婉儿盈盈一拜,转身裙摆轻旋,回房后,将房门半开。

    起牌,便是代表她今日身体无恙,可开门迎客。

    而她将房门半开,是青仙楼红倌人的规矩,意味着挑客,非熟识不接。

    聋娘向前又走十二步,再次站定。

    房门上挂着的木牌,同样是红牌,上书,南玲珑。

    而门口佳人虽低着头,却已是明艳不可方物。

    “抬头。”

    聋娘微蹙着眉,面对着南玲珑。

    南玲珑抬起头,却直视聋娘的眼,轻抿朱唇。

    她生的很动人。

    不算倾国倾城,但仅凭一双桃花眼,就足够摄人心魄。

    初阳恰好此时刚升起,她本就白皙娇嫩,更是被映照的璀璨生光,身后似有烟霞轻笼。

    若她能再笑笑,必是百媚丛生。

    可她心中有气。

    虽说畏怯,也仍敢盯着聋娘看。

    三日前,她便想将积攒的珠宝玉器与银票散银尽数交给自己的情郎,让他再凑凑数目,俱换成银票,为她赎身。

    谁成想聋娘得知后,不仅将她锁在后院,还派了青仙楼护卫将她的心上人儿打了一通。

    这三日,自然是失了联络。

    所以,她心中有气。

    聋娘很清楚南玲珑作何想法。

    既然清楚,她自是不会让南玲珑行差踏错,误了一生。

    “今日有恙,落牌。”

    虽身体无恙,但是满面怨天尤人。

    落牌,便是摘下木牌,今日告休。

    聋娘说完,转身要走。

    “我想去找他。”

    南玲珑伸手虚拦住,对着聋娘说着,语态哀婉,话语恳切却坚定。

    她说的很慢,每个字唇形也很标准,不为别的,只为方便聋娘读唇。

    “不行。”

    聋娘不想多说。

    她觉得南玲珑和当年的自己很像,所以总得拦一拦。

    拦得住,她就不必再说,而拦不住,说再多也是无用。

    南玲珑咬着唇,秀色楚楚可怜,想再说些话,却不知还能说什么。

    轻声叹着,回身取下写着自己名字的红色木牌。

    房门紧闭。

    聋娘继续朝前,每十二步,一间房。

    半个时辰,二十四间房,聋娘便已巡满一圈。

    今日,十二位红倌人落了三牌,十二位清倌人只落一牌。

    早事毕,自然是到了启板的时辰。

    聋娘此时站在二楼楼台之上,俯瞰着一楼一位正仰头看着自己的女子,青仙楼凤娘。

    凤娘面貌与聋娘可以说是截然相反。

    她艳丽无匹的脸蛋儿上,一双凤眼媚意天成,正嫣然巧笑,端的是凤眼半弯藏琥珀,朱唇一颗点樱桃。

    “启板?”

    凤娘天生妖媚,声却似莺鸣般清脆。

    聋娘走下楼梯,点点头,虽听不见,但她看得清。

    在这青仙楼,没人敢在她面前说话不清不楚,让她看不真切。

    凤娘也不行。

    “姐姐,今日南胜使臣好像进城。”

    凤娘挥手,自有小厮去门口张罗开门,而她挽着聋娘走到一旁,字字清晰,闲谈杂常。

    “南胜使臣总要待些日子,你记着让师师告休,侯上几日。”聋娘思索片刻,挑了一位最擅琴道的清倌人。

    都说这位新来的南胜使臣喜好弦音,与之前那些明里道貌岸然,却终日流连花街的使臣有所不同。

    “对了,姐姐,昨日新来的雏稚,性子好生执拗!”

    凤娘这才想起,昨夜她掏出五十两白银,买下了芳龄不过十五的娇俏美人坯子。

    “跪了多久?”聋娘听闻新进莺花,眉眼才舒了些。

    “足一夜。”

    “执鞭了?”

    “三十六鞭,我亲自执的,不闪不避,不哭不喊。”

    “三十六……”聋娘读清唇语,略微惊诧,“我去看看。”

    没有雏稚能挨过凤娘的三十六鞭,还能跪上一夜。

    于是凤娘挽着聋娘,转过身朝戏台旁的侧门走去。

    掀开门帘,行过门廊,便是青仙楼后院。

    季离在柴房里,仍跪坐着。

    在他身边,一位身穿怪异黑色道袍的男子,正斜倚着柴堆酣睡。

    男子名叫王有志,是青仙楼的护卫,年纪虽说刚过而立,瞅着总像是更大些。

    本来凤娘命他守着季离,没成想不过半夜,他就打起了鼾。

    别看王有志身穿道袍,那却是他自己花银子找女工缝的。

    而且道袍皆白,何时见过黑色?

    季离是男儿身,却被养父卖到这青仙楼中,端的是无比荒唐。

    可他真没什么好抱怨,只因他本就活不长久。

    从小他就生得俊秀非常,尤其体态羸弱又身形纤瘦,可偏偏朱唇圆润,反而更显得面上无血色的白。

    邻里都说,季离男生女貌,是帝王之相。

    他却知道,自己活不过十六。

    幼时养父家境本来还算殷实,带着他也寻了好些名医高人,却都是这一句答复。

    活不过十六。

    他今年刚好十五,满打满算,还有一年可活。

    此时,正当初阳升起,屋内渐暖,已是早饭时辰。

    可季离现在不饿,还有点吃撑。

    皆因半夜时分,有一位好心的小婢女端着一整盆热腾腾的菜,偷偷送来给他。

    她说这是乱炖,她最拿手。

    但是当季离用一长一短的筷子,划拉出盆里的半截鱼尾和没几块肉的鸡骨后,心里想着,应该也不算太拿得出手。

    小婢女今年十四,虽说名叫陈圆圆,人却生得一点也不丰满,甚至比季离瞧着还要单薄瘦小些。

    季离吃的很香,陈圆圆就在一旁双手托着腮看他,嘴里时不时还念叨着,姐姐怎么生的这么好看。

    陈圆圆年纪不过将笄。

    单看模样,十四估摸着都还未够,发育可能也稍晚些,身形都还没长开,却已是肤如凝脂,眉目含春。

    本来,都说女大十八变,一切尚是乾坤未定。

    只是陈圆圆的左脸上,偏生有胎记。

    有了这块胎记,也就等于是定下了她的命。

    她的胎记其实不算重,却从左边额头,一直弥散到嘴角。

    眼窝处,最浓。

    季离的视线从没有停留在陈圆圆的胎记上过,片刻都没有。

    这让陈圆圆很是欣喜,庆幸自己选对了朋友。

    在季离捧着盆吃饭的当口,其实柴堆旁的王有志还没睡着。

    他装睡已经有一会儿了,却担心这个新进的苦命女娃被吓到,一直忍着不敢翻身。

    手臂酸麻的他,只希望季离能吃得快些。

    等了好一会儿,细嚼慢咽的季离可算是吃光一盆乱炖,陈圆圆也心满意足的收拾妥当,端着盆出门去。

    本来按季离的微末饭量,无论如何都吃不完这满满一盆的鱼肉,但是实在是架不住陈圆圆的期盼眼光。

    所以,他吃撑了。

    而手臂已无知觉的王有志,刚想眯眼瞧瞧这女娃是不是又跪着,可不要死心眼。

    谁知,却看到季离从怀里掏出一本破烂书籍来。

    季离被凤娘执了三十六鞭,却一丁点儿也不疼,自然是不哭不喊,不闪不避。

    之所以不痛,是因为他虽说纤瘦羸弱,但皮肉却是极坚韧,好似金刚不坏,寻常刀剑难伤。

    而这都归功于他手里捧着的这本无名破书。

    虽说整本书看上去像被水泡过后又被火烧过,卖相实在是有些惨不忍睹。

    但,却很有用。

    他养父说过,这是他生父留给他唯一的东西,从小就督促他勤练着。

    所以季离每每发病痛苦或是咳血迷茫之际,就会照着书上的动作,一遍一遍的练。

    虽说病没有好罢,但是却也稳定下来。

    本来,他发病的次数从五六岁便渐渐增多,咳起血来也久咳不停。

    到今日,每日咳血两次,每月发病一次。

    比之前总要好上许多,但却并不会活的更久。

    季离,还有一年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