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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寄抱着孩子,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个兵士,她的身后还有两人,虎视眈眈地押着她前行。
“这是去哪里?”她疑惑道,“再往北便没有几个宫室了。”
前方的兵士回看了她一眼,“钟将军吩咐,带小皇子去见皇帝。”
阮寄藏在婴儿襁褓下的手颤了一颤。她笑了一笑,“原来如此。难得钟将军动了恻隐之心,要让孩子见一见父亲。”
兵士冷哼了一声,并不接她的话。
阮寄默默地垂下了眼。
原来顾拾竟不在南宫,而与她同被关在北宫?
忽然间,前方的兵士停下了脚步,行礼道:“参见将军!”
钟嶙?钟嶙在何处?阮寄沿着他们的目光看去,才发现——
钟嶙就在那水榭上,一身甲胄冷然而立,而在他身边摆着一张长长的书案,书案前坐着的人,正是顾拾!
隔着一池菡萏摇漾的水波和蔓生的扶疏草木,阮寄看不甚清顾拾的表情,只隐约见他一身白衣,长发披下,面容并非特别的难看。
一颗悬着的心慢慢地放了下来。看来钟嶙也并没有难为他……
他好像朝她这边看了一眼,旋而那目光又移开了,她根本来不及追寻。
“哇——”地一声,怀中的孩子突然哭了起来,双手挥舞着挡着阳光。阮寄连忙低头哄他,又换了个姿势抱他,让阳光不至于直射在他的脸上。
这是个不喜欢阳光的孩子啊。
在听见婴孩哭声的瞬间,顾拾僵冷的容色仿佛微微松动了一瞬。他双手被绑缚在后,跪坐案前,案上放着一份帛书。
钟嶙并没有放过这微妙的一瞬。他笑着道:“温柔乡,果真是英雄冢。”
顾拾垂下眼帘,“朕不是英雄。”
钟嶙道:“你越是只想自保,就越会害了他们。”
“你仍然认为是我给柳岑漏泄了消息?”
钟嶙冷笑,“你仍然想辩解吗?”
“你是武将,不该想不明白。”顾拾摇了摇头,“朕若果真同柳岑通过气,这个时候,他早已破城而入了。之所以迟迟不进,只是忌惮着北地的兵马,他怕自己入了城,反而被瓮中捉鳖。”
“真是舌灿莲花。”钟嶙却根本听不下去,只将那书案又往顾拾面前踢了过去,“你看清楚了没有?看清楚了就可以盖玺了!”
“朕看清楚了。”顾拾道,“和当年郑嵩逼朕写的禅位诏一模一样,钟将军,你当真没读过书吧?”
钟嶙蓦地拔出了剑横在他的颈上,“都这个时候了,你倒还有心情来嘲讽我?”
顾拾闭了眼,“玺印都在你处,却来假惺惺地问朕,还要用妻儿来要挟朕。钟将军,这样让你很快意,是不是?”
钟嶙将长剑按住,冷冷地笑道:“到底还是要讲个名正言顺。你若不配合,我便是叛臣贼子了。”
顾拾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被湿热的空气蒸腾得有些模糊的视阈中,阿寄正将孩子紧紧地抱在胸前,目不转睛地看着这边。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有几分能传递给彼端的女人,自己这晦暗、低沉、绝望的心情。
到头来,他什么也保护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
到头来,他仍不过是将过去做错的事、过去走错的路,全部重来一遍而已。
“朕若配合了你,你便不会杀了朕?”他低笑。
钟嶙的表情有些不自然,“那样你便是归义的功臣,我为何要杀你?”
“你不是郑嵩。”顾拾笑道,“朕也不再是当初那个三岁小孩了,钟将军。朕如今还有了皇子,你心里想的,势必是斩草除根吧。”
心中所想骤然被点破,钟嶙不由得有些恼羞成怒:“你倒是巴望着去死啊?”
顾拾又望向远方的女人。
长草间,日光下,女人的身形瘦弱而温柔。
他突然将身子往前一倾,将脖颈送到了钟嶙的剑刃上!
钟嶙慌乱抽回了剑,却仍旧划破了顾拾的喉咙,一条血线喷溅上天——
书案被撞翻,明黄帛纸簌簌落了下来,顾拾被绑住的身躯往前颠扑,在尘土地上滚落下去,“扑通”一声,掉进了水池之中!
鲜血渐渐地浮上了水面,被撞得七零八落的荷花重又挺直了茎干随风飘摆。
钟嶙大惊失色,奔到阑干旁大叫:“快跳下去搜!把他搜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阮寄过去竟没有觉得这荷花池是如此之广袤、如此之渺远。
密密匝匝的荷花阻住了她的视线,她没有看见鲜血、绳索和剑光,只见钟嶙拔剑,而后顾拾便跌下了水池——
怀中的孩子哭得更紧了,她的手心里全是冷汗,但听得钟嶙在那边嘶喊,身边的几个兵士都应声跳下水去。
“将军!将军——!”突然间,通往宫外的径路上又奔来一人,满身是血,跌跌撞撞,“将军,柳岑开始攻城了!在东边,东城门,快要抵挡不住了!”
钟嶙猛地将长剑往红漆阑干上一斫,怒声道:“他还说他没有勾结柳岑——”
“请将军立刻派兵驰援!”那兵士身材矮小,满脸血污,披挂着的甲胄好像立刻就能将他压垮,“东城门若被攻破,雒阳城立时无救啊将军!”
钟嶙来回踱了几步,终是狠狠地一跺脚,指挥道:“你们,跟我走!你们剩下的几个,继续搜这荷花池!”他的目光落在了阮寄身上,“把孩子留下,女人照原样送回去!”
钟嶙怒气冲冲地离去了,带走了他的亲兵。
那几个下水的兵士在池中翻找着,荷花梗歪斜摇摆,花瓣落满水面。余下两人转身对阮寄道:“走了。”说着便上前来推她。
她惶然站起身来,压低眼眉问那两人:“请问,陛下他这是……”
那两人却恍如未闻:“将孩子交出来。”
阮寄抿着嘴唇抱紧了孩子,那兵士“啧”了一声便上前抢夺,阮寄绝不肯让,背转身去将身子与他相撞。那兵士险些没有站稳,后退了几步,而另一个已抢了上前伸手就去抓那孩子——
却突见阮寄手底精光一闪,那只险险触到她手臂的男人的手腕竟被割出来一道长长的血口!
兵士一声惨叫,后面那人也注意过来,而阮寄已再起一刀,直直扎进了那断手兵士的心窝!
那兵士睁大了眼睛仰天倒下,阮寄顺势拔出匕首,鲜血沾满了她的手,又沿着匕首的血槽汩汩流下。
那死不瞑目的兵士可能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死在一个柔柔弱弱的、抱着孩子的女人手里。
另一个兵士被她吓住,双手颤抖地扶上了剑柄,大声喊:“你——你别过来!来人啊,快来人!”
阮寄并不言语,只有一双目光沉得可怕。她一步步往前走,那兵士便一步步往后退,直到鞋履踩到了淤泥,脚底一滑——
仰□□水池倒下!
他拼命地挣扎,身上的甲衣却太过沉重,拖着自己的身体不断下坠,他看着那个女人一步步也走进了淤泥里来,他看着她举起了手中的匕首……
这御苑四周的守卫被钟嶙带走了一半,余下一半兵士听见闹声纷纷赶来,却只看见满池荷花红得妖娆,荷叶之下浮起一具又一具的尸体。
鲜血盈满了这数顷方圆的荷池,微风夏日之下,水波依旧温柔。
☆、第63章
鲜血,鲜血,流不尽的,流不尽的鲜血……
没有人可以动我的孩子。没有人。
你们明明都已经把我的一切都抢走了……我便是死,也绝不会……
“阿寄!”一声嘶哑的喊传来,“阿寄,你冷静!”
她惶惑地抬起头,却见近岸的水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人,他那熟悉的目光令她几乎心惊胆战。
她下意识地抱紧了孩子后退一步,却又撞到了一人身上。“阿寄姐姐!”却是那个矮小的传信兵,他满脸焦急地道,“我只能将钟嶙引开一时半刻,待他发现我骗了他时,马上又会回来的!”
骗……骗了他?
“柳岑……没有攻城。”顾拾一手按住颈上伤口,另一手拄着不知从哪个士兵身上夺来的长剑,手腕间还绕着麻绳。他慢慢地朝她走了过来,声音很低,泛着劫后余生的血沫。
张迎见阮寄满面惘然,伸出手道:“将小皇子给我吧,我带你们出去!”
阮寄却好像没有听见。张迎伸手去碰孩子的襁褓,她却立刻一把将他推开,嘶声道:“不要碰我的孩子!”
张迎张口结舌,无奈地站在当地。
“阿寄。”顾拾又道。
他原来已走到了她的身边。
湿透的白衣上溅满了污泥鲜血,清俊的面容已被脏污,只有那双眼睛澄亮如初。
“阿寄,你看着我。”他扶住她的肩膀,逼她正对着自己的眼睛,“你看着我,你救了我……你知不知道?单凭着我和张迎两个人,不可能做到的……阿寄,你不愿意救我吗?”
阿寄抬起头来。
她的喉头突然发出一声哽咽。明亮的日光逼进她的眼眸中,刺出了泪水。
“我们走吧。”顾拾给张迎使了个眼色,张迎忙道:“这边,这边有路!”
***
两人躲入废弃的殿宇中换了仆婢的衣裳,张迎也将自己的甲衣理了理,三人一路行到南宫侧门,张迎拾上前去,同那守将说了几句话。
隔着些距离,阮寄见张迎点头哈腰,偶尔回头指一指他们,又堆上满面谄笑。最后他送了那守将一块大玉。
那块玉她认得。
身边的男人始终没有说话,这时候微微侧过了头,凝注着她的表情。
那守将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顾拾当即拉着他们往外奔去,直直行过数条街巷,而后汇入了出城的百姓的人流之中。
两边人潮匆匆擦过,张迎走在前边,顾拾将衣领又扯高了一些,护着阿寄和孩子慢慢地亦步亦趋。日头毒辣,人群中既热且闷,泛着嘈杂的声浪——
“快逃吧,快逃吧!”有人叹着气摇头晃脑,“皇帝都不打了,钟将军还打什么打?”
“钟将军还不是为了皇帝打仗的?”有人接了茬。
又有人啐了一口,“你们还不知道?皇帝和钟将军不是一条心,皇帝早就把我们卖给叛军了!”
“是啊是啊,”有人连连点头,“若不是皇帝有意漏了消息,姓柳的叛军怎可能渡得过长江?”
“只是可怜了钟将军……”
“要我说,钟将军也不必抵抗,索性投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