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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竑文初元年十二月,安乐公顾拾向新帝顾真上陈情表,顾真将其宣颁天下,朝野震动。原本因为改国号而有所迟疑的顾氏旧族,感到大势难以逆转,皆纷纷向新帝表忠。
在这衮衮世相之中,却有一个对大竑建国有大功之人,悄无声息地投出了一份辞表,请求解甲归田。
那便是骁骑将军,前南军校尉,柳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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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地一声,辞表被扔在地上。几名心腹的武将文臣面面相觑,只有袁琴拢着袖子,像个老人一般波澜不惊。
顾真的表情很不耐烦:“朕入主长安,八方臂助,唯有这个柳岑,真是让朕看不明白。”
丞相孙望皱着眉头道:“当初陛下所率荆州军所向披靡,我们原没有料到柳岑会与我们作内应,想来他是个趋炎附势的好手吧。”
“若要趋炎附势,为何眼下该论功行赏了,他却又要解甲告归?”顾真皱眉。
这就没有人回答了。袁琴抬起眼皮看了看噤若寒蝉的其他人,慢条斯理地道:“陛下可知十月宫乱之时,安乐公是如何逃出宅邸的?”
“这,”顾真一怔,“全城都乱了,他不就自然逃出来了?”
袁琴摇了摇头,“看守安乐公邸的主力抽调自柳岑的南军,正是因为柳岑带人去襄助陛下了,所以安乐公逃出来了。”
顾真的眼神深了几分,“你是说,他帮朕,是为了帮顾拾?”
袁琴欠了欠身,并不多言。
“可顾拾如今也向朕臣服了。”顾真慢慢地道,“是你说的,只要顾拾低头,所有旧人就都应该低头了。”
“但及至目前,仍有一些人首鼠两端还未表态,不是么?”袁琴淡淡地道,“尤其是盘根错节的关东贵族,他们骄纵惯了,又贪生怕死,总怀疑陛下逼迫了安乐公。不得不说,剡侯夫妻两个,给陛下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顾真想了想,“所以柳岑这是在试探朕的态度。”
袁琴微微笑了,点了点头。这个少年皇帝虽然残暴而市侩,但无疑是不傻的。
只是,他聪明得还不够。
“这也容易。”顾真阴冷地笑了,“传诏下去,朕要摆一场私宴,特意地安抚他一个。请顾拾也过来,再加上几个柳岑的朋友,让他们当面聊一聊,不就什么坎儿都过去了?”
☆、第27章
宫女石兰捧着新浣的衣物走进玉堂殿的寝殿时,却见安乐公坐在窗边,身前的案上一本书凌乱地铺开,砚台里的墨汁都已干涸了。
那副清俊的神容冷而沉默,便有人来了,也无动于衷。
石兰走到床边,将衣物放在矮几上正要铺床,却发现这偌大的床铺整整齐齐,还是她上回刚整理过的样子,完全没有动过的迹象。
她不由得又回望了窗边的人一眼。他这是几日没有睡了?
也许他不敢睡吧?毕竟这是他的父母躺过的床,他的父母住过的房子,他整日整日地望着窗外,甚至都不愿意回头看这地方一眼。
要离开时,她没有忍住,大着胆子走上前,将书案上的书小心翼翼地合上。这一举动果然惊动了他,他的眼睫一颤,然后抬眸看向了她。
有一瞬间,她在他眼中看见了仿佛期待的亮光,却又转瞬暗灭下去。
他的唇角挂起了自嘲的微笑。“是兰儿?”
石兰万没有想到安乐公还会记住自己的名字,惊喜地行了一礼,“是,是婢子。”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张迎的小厮?他过去是在横街上伺候我的,后来被召进宫里做事了。”
“张迎?”石兰愣了一愣,忽然想起什么,“啊,是有这个人,他最初也安排在玉堂殿的,后来好像因为有几日晚归犯了宫禁,发配到掖庭的冷宫里去伺候了。”
顾拾笑了一笑,“原来如此,多谢你了。”
他的笑容温柔,话语亦诚恳,石兰没来由地脸红,匆匆忙忙地告退离开,出了门却又懊恼自己的冒失。顾拾看着她的背影,很久、很久,直到笑容渐渐消失,又回复到一副空洞的面容。
这世上有这么多温香可爱的女人,可是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只会让他想起她来。
如果她见到现在的自己,会有何反应呢?
如果她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会有何反应呢?
或许她不会有什么反应,或许他将再也看不懂她的心情。这世上南辕北辙的事本就很多,他与他那从未谋面的爹娘,也无非是如此。
他闭上眼睛,感觉眼中涩得发痛。
石兰在门外徘徊了很久,最后还是放心不下,想回去同那人多说几句话,哪怕只是劝劝他好生休息。谁知人一迈进门槛,就惊得尖叫了一声——
少年那张清秀干净的脸庞上,自那紧闭的眼底,竟生生地流下了两行血泪!
石兰只觉恐惧万分,拔腿便跑。
鲜血遇冷而很快凝结,像不可疗愈的伤疤。穿堂而过的苍凉的风,仿佛是迟了数日、到这时候才感觉到殿中人的痛苦,将天上的雪花吹落在他的衣上发上,在他孤独的血脉里激起压抑的震颤。
他扶着自己慢慢站起来,踉跄了一下,又站直了。而后他便往内室走,打了一盆水来洗脸。
鲜血洗净之后,仍然是那张干干净净的脸,眼中带着触目的血丝。鬓边的疤已脱了痂,只留下一道浅淡的惨白痕迹。他看了很久镜中的自己,然后转身一拂袖,“哐啷”一声,铜镜跌落在地。
回到殿中,李直正站在门口等他。他顿住了脚步,静了静,拍拍衣袖便要行礼。李直吓了一跳,赶紧叫了一声:“圣上口谕!”
而顾拾已经跪下了。
李直讪笑,不知为何,明明安乐公是跪着的,他却觉得自己也直不起腰来,“圣上的口谕,请您现在去前殿赴宴。”
现在?顾拾抬起头来。
李直忙道:“是,这是仓促了点儿,不过圣上还请了南军的柳将军,好像是柳将军递了个辞表,圣上想让安乐公您去劝一劝他。”
顾拾沉默片刻,“是,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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恢弘的未央前殿,数十根堂皇壁柱间笙歌袅袅,奢靡的龙涎香味伴着刺鼻的酒味蔓延开来。顾拾到时,见这果真是一场私宴,作陪的只有几员武将,各个都颇显拘谨。
“陛下驾到——”
“这可是中山国的舞人。”爽朗的声音响起,顾真一身玄衣大氅,大踏步走了进来,眼神在殿中舞姬身上溜了一圈,才看向席上的人,“怎么,柳将军还没到?”
席上请的几个武将都是柳岑的旧友,闻言有些尴尬:“大约就快到了……”
这时候钟声敲响,酉时正,飞雪连绵的天边正暗了下来,映出一个匆忙踏上前殿台阶的人影。
“陛下!”
顾真转过身去,见柳岑匆匆赶来,彼未披甲胄,而是穿了一身平民百姓的粗布青衣,头发拿青布包起,朝顾真行礼时眼神发亮,像是十分快活似的。
顾真审视地看向他身后的人。他只带了两个小厮,和……和一个婢女?
顾真想了想,招手道:“柳将军不必多礼,进来说话。”
柳岑站起身来,“多谢陛下盛情,臣以为,还是不必麻烦陛下了。”
“什么意思?”顾真皱了眉头。
“臣是来向陛下告辞的。”柳岑一字一顿地道,“臣已将南军符节上呈陛下,此后请陛下准许臣闲云野鹤……”
顾真静了片刻,忽而一笑:“不是不让你闲云野鹤,只是朕特意为将军办一场别宴,将军竟要这样站在门口敷衍朕么?朕还请来了将军在军中的故交,还有安乐公在,既然将军执意要走,那便权当为将军送别吧!”
柳岑的目光一凛,抬起头,便见到顾真身后的筵席上,低眉端坐的顾拾。
柳岑下意识地挡在了阿寄的身前,好像害怕被顾拾看见她,旋即他又觉得自己这样的姿态很可笑。
如不是阿寄来找他,他也不会萌生出解甲归田的念头。可阿寄来找他,却与他无关,她只是想来看顾拾一眼而已。
他知道自己很自私,他想带阿寄走,即使阿寄不愿意——但她是个哑巴啊。
只要能带她走……
心里那一个空虚的洞好像变得更深了,被无情的指爪抓开,曝露出他那自欺欺人的卑劣愿望。
“那只好,多谢陛下了。”他低下头,往前迈步。
“将军!”身后的亲信忽然低声急道,“帘后有人!”
什么?柳岑尚有些恍惚,刀光突然在眼底一闪而过,那个出声的亲信惨叫一声当即倒地,血溅三尺!
柳岑反应过来,转身疾退,但见席上手无寸铁的友人们竟已都被红衣黑甲的羽林卫用兵刃挟制住,而自己身边只剩下了阿寄,两人已被包围……
他一手抓住了袖中的藏剑,目光锐利地射向包围圈外的顾真:“陛下这是何意?”
顾真好整以暇地道:“朕惜才,不想让将军走。”
柳岑颤了声音:“我……我已将兵权都上交了!”
“朕知道。”顾真笑道,“不然朕怎么得手如此容易?”
柳岑的目光在席上众人脸上扫过,最后狠狠地盯住了顾拾,“好,”他这话不知是对谁说的,“你很好!放过几位将军,我留下来!”
“你还想威胁朕?”顾真慢慢地抬起了手,“现在是朕在威胁你。”
陡然间他的手斩截地落下,那几名黑衣甲士手起刀落,竟将那几员武将瞬间斩杀席上!鲜血泼上了佳肴珍馐,尸体倒下来打翻了夜光杯,杯中艳红的葡萄美酒洒将出来,又与鲜血混在一处……
与此同时,包围柳岑的甲士也执刀直刺过来!
“唰”地一声,柳岑袖中长剑弹出,“叮叮叮”连挡数刀,气力不济而连连后退,在门槛处绊了一下,被阿寄慌乱地扶了起来。
他心头忽然一动,好像是这时候才想起还有个阿寄,下一刻刀光袭来,他根本来不及多想就将阿寄往前一推,自己长剑斜出刺伤侧旁几人,便从包围圈的缺口逃了出去!
“追!”顾真厉声大喝。
那几名甲士一个犹豫,长刀险险划破了阿寄的衣襟,得令拔足便追,仅是短短片刻之后,这大殿就空旷了下来。
“滴答”、“滴答”、“滴答”,是鲜血从食案上坠落的声音。
柔弱的舞姬们在殿中瑟缩成一团,四散的酒肉香气里混了血腥味,闻来令人欲呕。
被柳岑推上来挡刀的女子跪倒在地,低着头,额前散落几绺凌乱的墨发。她将手掩着划烂的前襟,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纤弱的、伤痕累累的手腕。
顾真往前走了一步,拾起地上一把刀鞘,一分分挑起她的下巴来,仔细地打量了她半晌。
女人平静中略带着忧悒的眼眸中是一片决然的冷,像寸草不生的荒原。她轻轻地咬着嘴唇,一张清丽的脸容苍白得没有丝毫血色。
不是个美艳到倾国倾城地步的女人,却总忍不住让人看一眼,再看一眼。
“你是柳岑的人?”顾真问。
“陛下。”
从最初到现在未发一言的顾拾突然开了口。顾真有些意外地回身朝他看去,后者一手撑着桌案,慢慢地站了起来,双眸里仿佛有清冷的光,分分寸寸地碎裂开。
“陛下,她是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