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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喻大爷和一少年正在寒暄,玲珑看到父亲温雅的背影,更看到了那有着金属光泽声音的少年。
他十四五岁的年纪,面如凝脂,姿容俊美,身穿天蓝色织锦缎圆领长袍,那衣袍颜色蓝的像一汪水,如江河,如湖海,汪洋恣肆;腰间系一条镶玉素色腰带,身姿挺拔如松,气度渊渟岳峙,冷峻中又透着一种难以言表的雍容,山一般沉静。
对面墙上挂着幅《江山如画图》,是当世名家杖琴先生的得意之作,画面很有气势,既有崇山峻岭,群山起伏,又有飞瀑激流,江水浩渺,色彩浓丽,豪迈慷慨,别有意境,气势万千。蓝衣少年站在这样的一幅图画前,气度端凝,镇静自若,杖琴先生笔下的万里江山,被他衬得黯然失色。
“这人是谁啊?”玲珑瞅着这样的少年,好奇心油然而生。
喻家男子不入仕,若非万不得已,也不和官场中人来往。这自称“王三郎”的少年,究竟是何方神圣?他一定不是普通人,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瞧着他这气质、气场,应该非富即贵。可即使是富贵人家,轻易也养不出这样的孩子吧?
“我觉得,他至少得能指挥得动一百人,不对,一千一万人,才能有这样的气派!”玲珑在心中暗暗给这少年估着身价。
“他应该是个有来头的人,他来找我爹,干嘛来了呀?”玲珑更好奇他的来意。
在喻家,虽然喻老太太会不满意乔氏对玲珑的娇惯,关氏和静嘉、静翕会有意无意和玲珑母女比较,明着暗着较劲,想要分出个上下高低,可那些毕竟是些小事情,喻家还是很风平浪静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这样的家庭,不要生出什么风波来才好。
玲珑倒不是对这少年没有好感,只是隐约感觉到,他属于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既然来了,肯定有事。
少年和喻大爷寒暄过后,分宾主落了座。他们落座之后,离玲珑有一点远,看不大清楚,好在书架之间铺着厚厚的地毡,玲珑走路声音又很轻,便慢慢挪了过去。
玲珑看到父亲让那少年喝茶,少年端起杯子,举到唇边,嘴唇根本没有碰到茶杯,便放下了。
“哼,我家的茶水不好,还是我家的茶水有毒啊?”玲珑白了他一眼。
他之所以不喝茶,原因无非有二:一、过于讲究,别人家的茶杯不愿意碰;二、过于谨慎,唯恐别人家的茶中多了些什么,会害了他。玲珑分析过后,心中忿忿不平。是你递贴子到喻家的好不好,来了又装蒜!
少年又开口了,声音还是一般的清冽、干净,“不瞒喻先生说,仆此番上门,是有求而来。”
喻大爷放下茶盏,客气的说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三少请讲。”
玲珑躲在暗处,不由的嘻嘻一笑。她不知怎么的想到了叔叔喻二爷所说的那位吃西餐的土匪,“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句出自《论语》的话,真是读书人也能说,土匪也能说啊。电视剧里的土匪强盗、江湖人士不就常爱说这句话么。
少年沉吟道:“王家有批重要的货物要运至顺天府,途中需过百望山。百望山近年来有强人出没,喻先生定是知道的。这批货实在重要,不容有失,仆此番前来,是想向先生请教一个过百望山的万全之策。”
百望山的土匪,官府出兵清剿了几回,总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不生”。如果要过百望山,货物又贵重,那确实有些头疼。
喻大爷微微笑了笑,“三少是听到传言,知道我家二弟曾陷于百望山强人之手,后来却毫发无伤的回来了,是么?”
喻二爷当年被土匪捉了,又被喻大爷亲自驱车赎回,这本来也不是什么秘密。有人会在十年以后还记得,因此想上门求教,也不算意外。
少年道:“惭愧,正是这个原因。”
向喻大爷这样的读书人、隐士打听土匪的消息,说来也真有些不可思议,不过,百望山的强人来无影去无踪的,和他们打过交道而能活下来的人并不多,喻家兄弟便是其中的两位。
喻大爷温和说道:“太原王家信誉卓著,店铺开遍全国三十行省,实力不容小覤。内子的嫁妆铺子和王家打过交道,公平交易,彼此满意。三少是王家少主,既向喻某开了这个口,喻某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当日我二弟被强人捉了去,先是有人和他谈论诗文,评价文章,之后喻某带了名珠重宝前往山中赎人,强人为财帛所打动,叹息:‘盗亦有道,我不收这些财宝,舍不得;收了这些财宝,便不得不放人’,犹豫良久,还是收下财帛,放我兄弟二人下山。三少,这是金银玉帛的功劳。”
喻大爷说这是金银玉帛的功劳,也就是在委婉告诉王三郎:我和百望山的土匪没有交情,想向我请教过百望山的万全之策,属于徒劳。
少年大概早已料定喻大爷会这么说,并无异色,自袖出取出一件物事,请喻大爷看,“喻先生请看这枚玄铁制成的腰牌,您可曾在别处见过?”
什么玄铁制成的腰牌啊?玲珑大为好奇。
她从书架后面伸长脖子往外看,但是看不到;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过去,还是看不清楚。这时她已挪到了最边上,最边上的书架是单独的一个,书架上的书也不多,稀稀拉拉的,她一用力,书架便慢慢的向外倒去。
“啊?”玲珑惊呼出声。
别砸着人啊!出了伤亡事故可就不好了!
幸亏,这书架也不够高,倒地之后,并没砸到坐在桌案前的喻大爷和王姓少年。
桌案前的两人一起回头,只见书架倒地,一个肤光胜雪、眉目如画的小姑娘呆呆站在后面,不知所措。
喻大爷徐徐站起身,“倒便倒了,不值什么。”唯恐吓着才病过一场的宝贝女儿。
少年目光掠过玲珑光洁莹润的脸庞,简朴的衣着,不置一词。
玲珑不好意思的冲喻大爷笑了笑,惭愧的低下了头。说好了不出声的呀,这可倒好,不只出声,还出了这么大的声!唉,太失礼了。
玲珑低头看到自己半旧杏黄色棉袄、青色棉裙,灵机一动。
喻老太太不喜奢华,向来朴素,今天玲珑本是打算中午去陪喻老太太的,便穿的很不显眼。“我扮小丫头好了。”玲珑迅速做了决定。
如果是喻家的姑娘推倒了书架,其实有些丢人。如果是小丫头失手,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姑娘丢人事大,小丫头若是丢了人,谁去理会她。
玲珑运气很好,旁边书架下方空处放着方旧帕子。她弯腰把旧帕子拣起来,冲喻大爷曲曲膝,陪着笑脸,“大爷,我是扫洒上的丫头小铃铛,正闷头擦书架呢,不知大爷来了客,便没来得及躲出去,我……我太笨了,这便到管事嬷嬷面前领责罚……”
“珑儿你瞎折腾什么。”喻大爷见她硬要装成小丫头的样子,心中好笑。
却不戳破她,微笑道:“你是无心之失,不必在意。”
玲珑才做了件冒冒失失的事,索性扮个憨憨的小丫头,傻笑了两声,“是,大爷。”蹲下身子,兢兢业业的擦起书架。
喻大爷回身对王三郎致歉,“惊到三少了么?抱歉之至。”少年站起身,“哪里,仆虽称不上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动,却也不至为这等小事受惊。”
倒下的书架好像没人看见似的,两人依旧坐下来,又去看那枚玄铁制成的腰牌。
“我丢了这么大一个人,受了这么大的惊,不就是想看看它长啥样么?”玲珑心里痒痒,慢慢摸到了桌案后头,偷眼看了过去。
喻大爷是文人,没练过功夫,听力只是寻常,少年却是习武之人,身后有人,如何能不发觉?知道玲珑在后偷看,眉头微蹙。
喻家这自称小铃铛的丫头,也不知意欲何为。
少年的目光掠过来,玲珑不由的打了个寒噤。
这王家是个什么样的人家,怎地养出了这么个孩子?离他还有一丈远呢,便冷的直打颤!这种人如果是在夏天出现,会很人讨喜欢的,不用冰了,自然凉。
喻大爷将腰牌拿在手中看了看,好像嫌光线不够,有意抬起胳膊,放在手掌中仔细端详。
这样一来,玲珑就看得很清楚了。
玲珑瞅了眼那腰牌,不禁大为失望。有什么呀,黑黝黝的一块,上面印着有图案,可是图案狰狞,半分不好看。
“不好看。”玲珑腹诽。
少年看在眼里,心中颇费思量。这小丫头虽自称是洒扫上的小铃铛,可是她脸白白嫩嫩的倒罢了,一双手白皙细润,哪会是小丫头的手?喻泰方才看她的目光温和慈爱中又带着担忧,不像家主在看小丫头,倒像父亲在看女儿。现在这么做,分明是故意要她偷看这枚腰牌,待她更不像小丫头了。
躲在父亲书房生事,推倒书架之后还不自省,又溜过来看腰牌……喻泰这位名士、隐士,养的这是什么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