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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时人讲究厚葬,凌四爷一场白事也办得辉辉煌煌。及至下葬,入土为安了,才算终于结束了。
宾客散尽,亲朋归家。凌家在金陵的府邸终于回归了宁静。凌昭也才终于睡了个踏实的觉。
这一觉睡得沉沉,可他已经在京城为官七载,常要伴驾,养成的作息已经改不了,第二天依然是天未亮人便已经醒了。
睁着眼盯了帐顶片刻,他起了身。
母亲也劳累了多日,昨日里看起来十分虚弱,想来今日必要晚起。凌昭洗漱完毕,便去了书房。
身边的书童唤作南烛,挑灯为他研墨。这僮儿年纪不大,手却很稳,研出来的墨汁浓淡正合凌昭心意。
舔饱墨汁,凌昭不需沉思便落下笔锋。奔父丧,自然要上表丁忧。
这是公文,于他来说直如吃饭喝水一样,笔走游龙,片刻间便书就一份申报丁忧的文书。
他十六岁就进士及第,点为探花,出了名的文采风流。偏这一份文书朴实到堪称制式公文,既无哀婉凄惨,也无华丽辞藻。
至哀之处,哪有那许多卖弄。
丁忧的表文写完,接下来是给在京城的大伯父的信。
必得要给大伯父汇报一下家里的情况,且在京城得到消息走的时候太匆忙,为父守制要二十五个月,还有许多未尽之事要交待、商量。
想起临行前大伯父反复叮咛,祖父、祖母年事已高,白发人送黑发人。尤其祖母,老人家第二次丧子,务必要小心安抚劝慰。也要给大伯父交待一下祖父、祖母如今身体、精神的情况。
公事、家事都细细写完,窗外已经大亮了。南烛吹熄了蜡烛。
凌昭将几封书信文书都封好交给了他。看着南烛揣着书信离开,他肩膀才放松下来。
这些天的累,从身体到心里。接下来,要面对长达二十五个月的丁忧。
凌昭揉揉肩膀,起身走到到窗边。
推开嵌着明瓦的雕花木格窗,便是开阔的湖景。六月的晨光洒下来,湖面上的烟气淡了却还没散尽,有些缥缈之意。
水的对岸,是一片梅林。
凌昭多年未回金陵了。
他自幼有神童之名,早早取得功名,从秀才到举人到进士及第,比旁人更早入仕,久居京城。
如今望着老宅湖边梅林,勾起了许多少时的记忆。
夏日里,他喜欢在梅林摆上书案背书练字,喜欢在竹轩里调香抚琴,喜欢在湖边垂钓……人一旦开始回忆往昔,便颇觉岁月逝去,一时不由生出许多惘思。
凌昭自然不是那种伤春悲秋、多愁善感的人。只是新经父丧,又忆少年,偶生怅然罢了。
他自嘲地一笑,待要转身,只迈出半步忽又停住,眯起眼,向对岸梅林望去。
迟了几日才跟着大件箱笼一起从京城赶回来的婢女进来换茶,忽听自家公子问道:“去看看那边是谁?”
婢女微诧,不知道凌昭说的“那边”是哪边?
“对面,梅林里。”凌昭冷淡地说,“有个女子,去看看是什么人。”
“赶她走。”
凌昭今年二十三岁,在京中颇是见过一些女子。
有在街上与他“偶遇”的闺阁千金,有在酒宴上眉目传情的青楼美人,亦有府邸里心怀野望的丫鬟婢女。
他是十分讨厌应付这等事的。于他看来,十分地浪费时间和生命,还败坏心情。
这个时间,纵各房堂妹们已经起了,也该是用早饭、去给长辈请安问候的时间,断不会出现在对面梅林里。
对面的必是什么不相干的人。
书房的婢女是十分知道他这脾气的,虽然透过窗户瞧了一眼,什么人影也没看到,还是快步出了水榭书房,绕着湖边亲自往对面去了。
只是这么大一圈绕过去,梅林里哪还有什么人?转了一通也没看见什么人,只得气喘吁吁地回去复命。
凌昭却已经不在水榭里,一问,已经去了四夫人那里。只能等他回来再汇报了。
这几天凌府里事情很多,所有人都很忙碌。林嘉乖巧地缩在自己的住处做绣活,根本没出来。
待到府里的丧事办完了,所有人都一副累得要死的模样,她才又早早起来,趁着清晨露重的时候,赶来梅林收集了梅露。
梅露虽轻,采集却是个极细致需要耐心的活儿。要特别小心看叶片上是否有尘土或者小虫。以三夫人的脾性,但凡有一次,大概就没有下次了。
这个事看着轻松,实际上集满一瓶颇是累人。
待塞上塞子,抬头望了一眼对岸,正看见水榭有人推开了窗户。看身形是个青年男子,咦,会不会是传说中的探花郎?
林嘉如今十四,是大姑娘了,她对府里的年轻公子们没有野望,很识趣地尽量回避。但“探花郎”在她心目中算不上“男子”,而是更接近于一个符号,令人仰望的那种。
别看戏文里、评书里,动不动便是中状元、点探花,手持尚方宝剑代天巡幸。实际上现实里,秀才就已经是很体面的身份了。
有了秀才功名,交的税都不一样了,还有米粮领。
到状元、榜眼、探花,已经不能算是“人”,那得是文曲星下凡。
林嘉从未见过传说中的人中金鳞凌九郎,但谁不想见识一下文曲星呢,她忍不住把手举在额上,向那边张望。
那个男子似乎也在看这边,好像又扭头说话。远远的,只能看见个身形,看不清脸。
既看不到什么,林嘉便失去了好奇心。梅露不宜久置,送过去越新鲜越好。
虽然三夫人在凌府只是一个守寡孀居,说话没什么分量的隐形人。但对林嘉来说,她就是凌府里最重要的人。
文曲星也比不了!
林嘉捧着瓷瓶,殷殷地给三夫人送水去了。
她不知道,对面的凌昭,正是看到她举手张望,以为她在窥视水榭,心生了嫌恶,侧头对身后婢女说:“赶她走。”
婢女匆匆离去,他的另一个僮儿飞蓬赶过来禀报:“夫人的院子有动静了。”
听到母亲已经起身,凌昭离开水榭,往父母……现在是母亲一个人的住处去。
凌四夫人着一身雅淡素服,虽有了年纪却依然不失美丽。只新丧了夫君,眉目间都是凄婉郁郁之色。见到儿子来请安,忍不住擦了擦眼角,问一声:“可休息好了?”那声音听着,也是柔柔弱弱的。
幸好只是四房媳妇,不是长房宗妇。
凌昭压下这一闪而过的念头,恭敬地给母亲行礼问候,又回答了她的问题:“家乡气候宜人,休息得很好。”
其实并没有,他在京城待久了,干燥惯了,回来金陵会觉得潮湿。
这还是梅雨季已过,太阳灿烂的日子。若早些时候,那雨淅淅沥沥的,一个月不停,才叫人难受。
凌昭问候完母亲,建议道:“我陪母亲一道去给祖母请安。”
四夫人还不能从悲伤的情绪里抽出来,道:“倒不必,你祖母免了我的晨昏定……”
话未说完,便看到儿子一双深邃如潭的眼睛看过来,那目光有种凉凉的意味。四夫人的“省”字尾音便不由自主地弱了下去,好像一口气不足。引得房中的婢子都忍不住飞快地抬眸睃了一眼,又赶紧垂下眼去。
凌昭不疾不徐地说:“祖母自然慈爱宽和,只我们做晚辈的,岂敢有一日放松?我自知母亲为父亲伤心悲痛,只祖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只比我们哀毁更重,正是切切需要我等围侍宽慰的时候。”
他说着,站起身来,深深行了一礼:“母亲与祖母,皆是世间儿至爱之人。然祖母年事已高,唯望母亲保重身体,侍奉身前,替父亲尽孝。”
压迫感扑面而来,四夫人有苦说不出。
人人都羡慕她生了个金鳞儿,大周朝最年轻的探花郎。
妻凭夫显,母以子贵,她自然也是以这儿子为骄傲的。只是旁人不知道的是,这儿子自小便与别的孩子不同。他从来看不上同龄人,从小就被他祖父带在身边亲自教导。稍长大,就取下了秀才的功名。
公公便送他去京城游学,受他大伯训导,一路便到他进士及第,只在中间考乡试的时候才回来过一次。
这些年,这儿子都是在他大伯身边,跟亲生父母一别便是许多年。
先祖父,后大伯。凌昭是受着凌家两代家主的亲自培养长大的。他自然是处处都好,处处都强,唯有一点缺憾……便是与自家父母不是那么亲近。
这一点,四夫人也只敢跟丈夫念叨念叨,是不敢对别人宣之于口的。
如今儿子就在身边了,四夫人非但和他亲近不起来,还莫名有些惧他。
她的丈夫凌家四爷,和凌家大爷、三爷一样是老夫人所出的嫡子。凌四爷实际上就是老夫人最小的幺儿。幺儿自有幺儿的娇宠,被娇宠出来的幺儿自然和要撑门立户的长子不一样。
凌四爷就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子。
恰四夫人也是家中幺女,这夫妻二人不仅门当户对还琴瑟和鸣,性子十分相投,都有几分娇气。
眼前这儿子明明是亲生,气度神情却像极了四夫人的公公凌老爷,没一点像他那闲散逍遥的父亲。
四夫人心中微微生出怨念。
她三嫂一样孀居,就能过得十分闲在,每日里作诗品茶,也并不是日日都去给老太太请安的——老太太也早免了她每日的问安了。故她想去的时候才去。
这亲儿子怎就不能体谅一下,让她像他三伯母那样过日子呢,做什么非要用这些孝道和大道理来压她。
四夫人怏怏,却无法反驳,凌昭话说到这里,她反驳一句都是不孝了。只得起身,道:“那一同去吧。”
凌昭上前一步,伸出手臂,微微躬身。
四夫人含怨看了他一眼。
你说他疏离不孝吧,他又一副至恭至孝的模样,叫人挑不出一点错来。
四夫人悲伤地意识到,凌四爷这一去,世上再没有一个男人会那样宠着她,凭她任性了。
她轻叹一声,把手搭在凌昭伸出的手臂上:“走。”
凌昭垂着眼睛,声音温柔而恭敬:“母亲小心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