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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芝不饿,也不馋,用手帕托着番薯。
徐仲九嘿嘿笑了,“有意思。季家想退,沈先生不肯收,烫手山芋最后到了你手上。你呢,退还是收?”不等明芝回答,他撕开番薯皮,埋头吃了起来。
明芝看他吃得香,便把自己手上这只也让给他,“我什么都不知道。别人要给,为什么不拿。”徐仲九百忙中点头称是,“说得对。”想想又摇了摇头,“现在你明明知道了,还这么做,有没有想过置我于何地,你是我的太太。”
明芝一声冷笑,拿手帕抹过手,站起来走到水边抱手看远处的天际。已经立过春,但寒风料峭,冰棱棱的依旧冻人,她的声音更冷,“那么你呢,突然跑回来窝在青浦,打算做什么?”
徐仲九咽下嘴里的食物,一本正经地说,“看你过得好不好。还有办点事。”
那天他送信进来要求见面,明芝固然满腹疑问,却终究欢喜的成份占了上风。只是近日被他种种作为勾起警惕,她懒得查探,干脆当面质问。
这回答不尽不实,却也在明芝意料之中。她提起脚来一踢,一块石子掠过湖面,扑楞楞飞出十几米,咚的一声掉下去沉入水中。与此同时她下了决心,“我不管闲事。你也差不多就行了,又不是没有出路,非得把自己卖给别人,样样都做,比狗还不如!”
徐仲九啃了一口番薯,慢吞吞地咀嚼,好半天咽了下去。他脸上恢复笑意,若无其事地说,“我的季老板,你大人大量,一点都不记恨你家了?当时恨不得一把火烧了,现在不想了?”
恨吗?
明芝愣了下,断然道,“没有的事。”原本拿不准,但回过一次家她想明白了,早已桥归桥路归路,从此各行其是,谈不上爱与恨。
徐仲九到水边仔仔细细地洗了手,起身拂开明芝额前的碎发,看进她的眼里,“我宁可你记得,不然早晚有天要吃苦。”他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做人要聪明些。”明芝向后一仰,避开徐仲九的手指,但他并不在意,双手向下一探,刚刚好搂住她的腰。明芝要是再退,就会掉进水里,一时僵住了。
两人身贴着身,目光尽在对方脸上,仿佛要从对方那里找到某些“证据”。
也没有很久。徐仲九叹了口气,扶着明芝站稳,用手背抹过她的脸,“你放心。”他低笑一声,“我仍然是个人,也有丢不开的东西,只是不太多。谁让我只有一颗心,放了你就快要我的老命了。”
明芝并不说话,侧过脸,仍然定定看着他。他又是一笑,把她的脸按在自己胸口,凑到她耳边说,“再看我,我要忍不住了,这里可不是咱们家。”没等明芝反应,他用力搂住她,紧得跟铁箍似的。
静静地站了会,徐仲九松开双臂,“走吧,夜了就冷了。”他替她整了整大衣的衣襟,打量了一会,笑嘻嘻地说,“幸亏你没跟我走,成天呆在山里,准跟我一样土得掉渣。”
他穿着青黑色老棉袄裤,头发乱蓬蓬的,眉目依然英俊,但眼角下多了两条笑纹。美玉微瑕,多了几分风霜。
明芝学他刚才的样,也用手背拂过他的脸,被他一把按住手。
“自己小心。宝生也罢了,阿冬那小子不是特别老实,别给他耍心眼的机会。顾先生处少去,他脚踩两条船,早晚出事。还有,既然走了这条路,别想着给人留后路。”说到这里,他森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记住了,斩草要除根。”
说完徐仲九放开手,催促道,“走吧,别来了,过两天我也要走了,咱们有机会再见。”
明芝低头从大衣口袋摸出皮手套,一只一只戴上,头也不回走了。
桔红色的日头悬在水面上,夕照拉出长长的影子,然而天地间没多少暖意,徐仲九目送明芝离去。
等到看不见人,徐仲九才发觉双脚已经冻得发木。他赶紧轮换着跺脚,一边轻声骂娘。浙江山区的方言,叽叽咕咕,谁也听不懂,可以直接拿来发密电。
徐仲九掏出火柴点了枝烟,跟老农民似的蹲在地上抽起来。
他有一肚皮的阴谋诡计,可一个人做不完所有的事。要是带上一队人,他又觉得还是一个人来得好。
他刚才差点告诉她,他替她做的那些事-件件整得季家不得安宁。
幸好没说。
他吐了长长一口烟,剩下的大半枝扔在地上,用鞋子慢悠悠辗熄。
没有做不成的事,他已经有了新点子。
枯草悉悉作响。
徐仲九猛地抬起头。
不知何时暮色四沉,云层吞没了一半落日,远处数缕炊烟。
明芝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低头光顾着在草上蹭鞋帮的烂泥,“多少钱?这活我接了。”
她已经不是昨日的季明芝,只要想知道就能知道,他瞒不过她。不过他的意图也很明显,说那么多,不过为了找她联手。
可那怎么样,明芝心想,反正她承担得起。
这个初春,申城爆出一件大新闻,上次劫川沙“制药”工坊的人马被黑吃黑,整批货落到季老板手里。季老板受人之托,当中只收了佣金,但如今她放出话,只要价钱合适,走货的事也不是不能谈,一车六十块保护费,比市场上便宜了足足二十块。
一时之间议论纷纷,然而几个老头子铁了心不发话,下面的人打又打不过,委委屈屈跟着下调价格,背后大骂乱插手的那女人是“做坏行情”。
明芝不靠这个赚钱,只是既然打通路线,不妨顺路带一带,不管别人说什么她稳若泰山。
钱来得越发快,明芝给母校捐了一大笔,社会名流一片声地道好。因她手头有两家厂的股份,居然商会变更理事时把她也列入了候选名单,以体现新时代妇女的风采。
明芝只求财不想出名,虽然名利双收是好事,可出名往往意味许多麻烦,总有一些人要跳出来主持正义。
她不怕,不过麻烦就是麻烦。
第九十九章
申城往安徽方向的路颠簸不平,黄泥糊在车轮上,每前进一步发动机都发出沉重的喘息。卡车摇摇晃晃,坐在上面的人也跟着东倒西歪,心肝肠肺样样不得安宁。
路的两边遍布绿色,油菜花高高挑出,但因为缺乏打理,东一丛西一丛。也有桃花,灼灼地开在河岸边,天地间多出数分亮色。田里衰老的农妇淡漠地注视着车队的远去,弯下腰继续刚才的劳作。
打破这片平静的是拦路杀出的吉普,为首的扬手朝天打了一梭子,啪啪啪跟过年炸开了鞭炮似的。小青年卡车司机,差不多整个人站起来才在紧急中刹住车,车头几乎碰上吉普的车身,只差一张纸的距离。
吉普车群很有心机地前后左右围住卡车,人手一把汤普森,为首者是个大嗓门,“留下车,放你们走。”押车的互相交换眼神,识相地跳下车,缓缓退向田野。他们是练家子,但血肉之躯不是枪子儿的对手。
不用吩咐,从吉普下来两个人,麻利地去揭卡车后厢的防雨罩。押车的人见状跑得更快了,在田野间像兔子一样乱蹿。吉普车上为首的隐隐约约感觉到危险,大吼一声,“别动!”然而晚了。
庞大的火球冲天而起,轮胎玻璃飞得到处都是。
三辆卡车炸了两车,还剩一辆孤零零在后面。拦路者多多少少都受了伤,两个去察看卡车的首当其冲,跟着卡车一起成了碎块。
该撤,但又有人不死心,用目光向为首者请示。为首者点头,他们小心翼翼靠近,拔刀插进雨篷的缝隙破开箱子。这一车没问题,是他们正在等的东西。一下子全围了上去,有的跳上车,有的在下面接,蚂蚁搬家般开始传递箱子。
那帮押运的早逃得老远,眼看一切太平,有这一车货收获也不小,所有人渐渐放松警惕,开始嘻嘻哈哈把刚才的事当笑话来讲,“赵老三趴得那个叫快,刚说查这车,他闹着要走。冲他这个熊样,回头钱可得少拿一份。”
“胡扯蛋,我是小心驶得万年船。你不怕?刚才差点尿裤子的……”
话语凝结在枪响的瞬间。
一个苗条的身影从箱子后站起来,左右连发。眼前的人接连倒下,在汤普森嗖嗖的枪火中她一撑一跃间下了车,一边走一边还手,迎着为首者而去。
而这个时候,宝生聚拢刚才散开的人,不声不响回来了。
一边全体受了伤,一边刚才跑了跑,活动开筋骨,体力正在峰顶。
一轮混战,一小时后胜负已分。
宝生热腾腾的,脱得只剩贴身的白褂,露出两条肌肉结实的膀子,忙得热火朝天。手下把俘虏一个个绑起来,吊挂在卡车边上,他就地取材,用绳子做活套充当审问的工具。
等俘虏双眼翻白,舌头快吐出来的时候,宝生松开手喝道,“说,谁叫你们来的?”
这帮毛贼连抢了两次货,明芝二话不说,按原价赔给货主,把宝生心疼得不行。
“毛贼”大口喘气,却没有要招的意思。
宝生懒得跟他废话,手里使劲,空气里一股臭味。被审的人大小便失禁,吐出舌头死了。
宝生视线移到下一个俘虏。
那人抖着看向自己的老大,既怕死,也怕万一不死的话叛了老大还是得死。
宝生皱皱眉,抬起手就是一枪。
红白溅出,那个大嗓门的老大一声未吭上了西天。
俘虏眼泪鼻涕流了一脸,“我说我说,我们是孙三爷的人。孙三爷知道你们负责押货,给了我们家伙让我们来抢,抢到就五五分成。”
宝生回头看明芝。孙三是一个赫赫有名的大哥,几乎什么生意都做,有人说他背后有靠山,火力装备充足。明芝跟他没起过冲突但也没往来,没想到他居然在背后下手。
俘虏还在哭哭啼啼,“我都招了,饶过我这条狗命吧。”
明芝面无表情,“恶心。”
她转身就走。
宝生手一抬,送这人见了他老大。
明芝没走远,站在河边出神。等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开了口,“交给你和阿冬,行不行?”
宝生会意,“行。”
明芝又想了想,也是时候给宝生和阿冬独立做事了,至于两人私下的不和,合作多了就不是问题。不管怎样,他俩是一伙,由利益绑在一起,在不能单飞之前不能腹背同时受敌。
过了大半个月,宝生和李阿冬带着一帮人把孙三堵在他常去的澡堂。事后,巡捕房抓了两个小喽啰,定为“酒后争执致人死亡”。误杀判了五年,明芝让宝生给两人家里送了五百银洋。反正巡捕房这边收了钱,不会为难小角色,他们家里只当儿子出门做工,有个三五年也就回来了。
宝生忍不住劝明芝停掉这一注生意,俱乐部现在日进斗金,加上杂七杂八的来源-他们犯不着替徐仲九卖命。徐仲九靠这又升了职,他们呢,有什么好处?而且他跟着师傅学武,心里自有是非观,有些事可以做,反正社会弱肉强食,没有他也会有别人;有些事却害人,做了要被人骂一辈子。
何苦。
明芝听了好笑,好比五十步和一百步,有区别吗。当然,可以拿来自我安慰的说法也有,他们在为国做事,不过如今她早就不纠结,没必要找理由,自己知道为的是什么。只是没想到宝生看着五大三粗,居然也有自己的想法,可见真是长大了。
宝生最最讨厌的便是徐仲九,此刻见了明芝的表情,大致也明白她在笑他,顿时在心里又把徐仲九砍了七八十刀,差不多剁成肉糜方能解心头之恶。
黑暗里,徐仲九腾的睁开眼。
他哪都没去,仍在床上,但疲惫不堪。
“我说什么了?”
医生拧亮灯光,开始收拾针筒等东西,“什么都没说。”
徐仲九用手抹了把脸,迷梦中他忘记自己是谁,只一直在走,身边有她。她不语,他也沉默,但有人陪伴,是好的。
药性让他背上发冷,头隐隐作痛。
喝了半杯热水,徐仲九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水喷得到处都是。他嘀嘀咕咕,你啊你,随便想想就可以了,何必想得这么用力,女人就是女人,不懂事。
第一百章
拂晓时分,列车进站,吐出一口长气如释重负停下来。
徐仲九打了个寒颤。那些乱七八糟的迷梦渐次退却,车厢露出真容,乘客们拿行李的拿行李,牵儿女的牵儿女,相互之间不是碰着就是磕着,吵吵嚷嚷,热腾腾的挟卷而下。
徐仲九缓慢地眨动眼睛,想起了此行的目的,难免有几分得意:这才多久就能回来,而且短时间内不用离开。他主动提出做“吐真剂”的实验品,在履历上多一笔成绩,而且证明了自己的忠诚与可靠,撑得起所要担的任务。
只是半个月实验做完后,他进入了恶性循环:没办法好好睡觉-缺乏睡眠加重幻觉-分不清现实与迷梦不敢好好睡觉。为防止舌头说出不能说的话,徐仲九给大脑下了死命令:不许开口。好几次牙齿咬到舌头,他把血咽下去,也不上药,任舌头带着伤肿胀不堪。口齿不清也好,万一漏出什么,也有几分推托的余地。
好在,徐仲九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这不都过去了么。他利利落落下了车,三步两步超过前面那些拖儿带女的,出了站。
天色仍暗,但路边已经支起早点摊,热气缭绕很有几分人间烟火的韵味。徐仲九挑了个馄饨摊,要了二两小馄饨,又在相邻的包子摊那里要了二两生煎、一笼小笼。他热汤热食吃得狼吞虎咽,也不管舌头上的伤不能碰咸味。
吃完徐仲九叫了辆黄包车,找了家旅馆住下来,狠狠睡了一觉。
梦里有许多鬼,不过他不怕,这些人活着的时候都没能把他怎么的,难道死了就能变厉害?其中也有罗昌海,紫胀的脸,舌头吐出来半截,瞪着铜铃般的眼伸出手像要讨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