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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过去十六年在嫡母手下过日子的经验,明芝知道现在不是问长问短的时刻,识相地管住嘴迈开腿,使尽浑身力气只求不扯徐仲九后腿。
两人蹿进车子,发动机咆哮着如同猛虎般向外冲去。
还没等明芝坐稳,徐仲九一手把住方向盘一手粗暴地拉开储物格,拔出两把枪。把其中一把扔到明芝怀里,他简短地下令,“打。”
怎么打?这可是人!打死打伤人可是大事!明芝捧着那件宝货呆了数秒。
外头跟炸开了鞭炮似的响起来,对方已经先开了火。
徐仲九怕流弹打中自己,弯着腰低下头,拼命地踩油门,一时也来不及管明芝。虽然有点可惜,毕竟她代表着一大片土地未来的收益,但跟自己的命比起来还是微不足道的。
在这世上,徐仲九最珍惜自己的命。
第十一章
明芝并没犹豫多久,实在是形势对他俩来说有些不妙。车窗玻璃碎成了筛子,徐仲九想走,可走不成,对方人多,四面八方地摆出瓮中捉鳖的架式。他把着方向盘,偶尔也回两枪,但都落空了。她学徐仲九缩着头,把枪管伸出去试试探探地来了一发。
子弹打在地面上,把那边的两人吓退几步,但没伤到人。然后报复性的回射来了,啾啾啾如同密集飞近的大黄蜂。明芝闻到死亡的气息,反而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她在和徐仲九同生共死啊。趁车子三百六十度原地大转弯的机会,她抱住后座稳住身体,把枪架在臂上,对旋转而过的目标们连连扣动扳机。
对方先前没把明芝放在眼里,一个女流之辈能兴什么风浪,没想到她出手稳准,转眼间伤了数人。他们跟徐仲九并不相识,今天相遇也是偶然,只是领头的嚷了一嗓子,仗着人多势众动了手,并没有以命搏命的意愿,碰上硬点子不约而同往后退。
只要有人退后,包围圈就有空档,徐仲九抓住机会,把油门踩到底,饱受磨难的车子轰鸣着冲了出去。没跑出多远,车身突然一侧,车子歪歪扭扭坚持着又跑了几百米,终于支撑不住停了下来。幸好远远的传来警察的哨声,对方不想把事闹大,扶着受伤的人跑了个无影无踪。
徐仲九左肩火烧火撩的痛,衬衫粘满血,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他知道自己中了弹,不过没什么,死不了,麻烦的是怎么给季家一个说法。
徐仲九思索着转向明芝,后者仍然握着枪,警惕地看着后方。
在他眼里明芝三拳打不出个闷响是面瓜,缺了点血性,没想到关键时刻还有几下子,可见会咬人的狗不叫,用好了没准能派大用场。
徐仲九拍拍明芝的肩,温声道,“没事,他们走了。你也赶紧走,警察快来了。”她在,反而不好办。他加重语气又叮嘱道,“别告诉任何人,就说你想买东西没跟我一起走。”
明芝的劲一松,整个人立马得得地开始发抖,总算剩下的理智让她没随手扔掉枪。被徐仲九催着下了车,跑出一段路后明芝才想起自己有许多问题要问他,这群人干什么的?他怎么会惹上他们?万一他们躲在别的地方又拦截他,那该怎么办?
她回头看向徐仲九,发现他几乎半边身子都是血,忍不住往回走了几步,却被他严厉的手势给阻止了。
“走!快走!”
明芝一口气跑回沈家,连门房的招呼都没搭理,一头钻进自己住的客房。她在房里转来转去,既担心徐仲九,又怕连累到自己,毕竟打伤了人。
回想起来,刚才的一切不可思议,前一分钟还和徐仲九缓步慢行,下一分钟却命都快没了。开枪的时候没得选择,现在才晓得后怕,明芝摸着胳膊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以为今天是做了场梦,先和友芝吵架,出其不意得到徐仲九的表白,接着是还算愉快的聚会,最后以一场刺激的惊险结束。
太刺激了!
她的心在胸口怦怦乱跳,脸烧得烫人,双手神经质地绞在一起。
警察来了,季太太肯定会知道刚才的事。徐仲九叫她离开,绝对是帮她撇清的意思,可他怎么办,警察会不会为难他,要是把他关起来,谁能去救他?他是一县之长的秘书,应该有脱身的办法?
想到这里明芝安定了些,不管怎么样沈凤书肯定不会任别人为难徐仲九,只要伤者不出来追责,这事闹不大。再说那些人怎么敢出来闹,是他们光天化日拦路先动的手,她和徐仲九属于正当防卫。
胆气一壮,女学生的浪漫便冒了头,和徐仲九共度患难了,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怕了她?她可是毫不手软地开了枪,一点都没有女性应有的柔弱。
明芝摊开自己的手,认真地审视。
这双手白皙修长,右手中指有个浅浅的笔茧,摊开来整双手大得不像女人的。
她闻到淡淡的火药味。
所有经历过的,都不会了无痕。
明芝站在屋中,屋外是一汪老太阳,亮得耀眼。天空碧生生的,树叶已经长老了,不知从哪块土钻出的新蝉扯着嗓门嚎了又嚎。
她抬起手,仔细地闻指尖的火药味。想也想得到,一路奔跑回来的她没了该有的样子,头发乱了,裙子皱得像团纸。可是又有什么关系,门房见到了讲闲话又怎么样,何必把别人的话放在心上,徐仲九说得对,人们关心的是她能够得到的身份,而不是具体她这个人,她已经谨慎微小十几年,却没得到任何好处。
明芝一番遐想,想得头涨脸热,直到敲门声把她拉出迷思。
“谁?!”
“是我。”友芝在门外应道。
友芝躲在房里生了整个上午的闷气,醍醐灌顶般想通了,又不是头一回见识明芝的窝囊,别说当头棒喝,恐怕真的一棒子敲下去这人都改不掉。气头过去,她便想找明芝道歉,自己的态度太差,不是妹妹对姐姐应有的样子。
明芝沉浸于打开新世界的感触中,此刻并不想跟任何人说话。然而友芝是很坚决的作风,不容别人不接受她的道歉,一个劲地敲门,明芝只好把她放进来。
友芝原有许多话要讲,一时之间却又说不出口,既不能批评母亲的做法不对,又不好再怪明芝不争气,犹豫了许久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语句,房里只听见明芝在床后换衣服的悉悉声。
明芝换了条裙子,又打散头发重新梳了两条辫子,心里气着友芝霸道,不肯说话。两人一个坐在梳妆台前,一个坐在圆桌边,默默无语。
午饭她俩和沈老太太、季太太一起用的,明芝见季太太面色如常,不由得诧异,松江也就这么点大,难道刚才的事情没传回沈家?她心里暗暗捣鼓,哪里吃得下东西。再加上积重难返,尽管难得地给友芝摆了一次脸色,但到季太太这里,明芝顿时又退回去成了吱吱唔唔的德行,悄声静气地捡摆在面前的菜吃了几筷,用了半碗饭。
沈老太太以为她害羞不好意思多吃,因此看向季太太。季太太一笑,“她在家也是这点饭量,我们都说过,想想还是随她,积了食也不好。倒是三女怎么吃得很少,外婆家的饭菜不合胃口?”她早听说小姐妹俩吵架的事,以为友芝仍在不快中,故意逗两句。友芝恹恹地看了一眼母亲,虽然外婆慈爱,该有的规矩总不能废,“饭菜都好,是我不习惯长途坐车。”
饭后沈老太太照例要午睡,季太太这才和两人提及徐仲九。
明芝越听越惊讶,也不知道徐仲九怎么办到的,竟然人生地不熟都能大事化小。他让人送信回来,说路上遇了几个外地的流氓,人受了点伤,但不碍事,明天可以照常回去。但有老友自沪西来,需要应酬一番,就不回沈家用饭了。
季太太下午要见沈家田上的管事。说完徐仲九的事,她感慨了几句今时不同往日,连一向太平的松江都有流氓招摇过市,也就让她俩退了。
明芝牵挂徐仲九受的伤,不动声色想了个办法。她拉着友芝回房,悄悄说了上午的事,但瞒下了自己开枪,也不提那帮人和徐仲九有旧仇,光是把功劳都推到他身上。
明芝低头抚弄衣角,“我走的时候看见他衬衫上全是血,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友芝大吃一惊,“应该告诉太太,拿了名片让警局把人找出来。”
“要是老太太、太太知道我也在场……”明芝抬起头,眼睛里含了一点泪,楚楚可怜的样子,“就是……白白浪费了徐先生的好意。”
话外的意思,友芝完全明白。
明芝又低下了头,“我想去看看他。要不是他,万一落到那帮臭流氓手上,我……”
“我陪你去。”友芝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明芝说这些并不是想说服友芝一起去,她委委婉婉地表示如果友芝一起去了,家里容易发现她俩出门了,事情捅到太太那里,不定会惹什么麻烦,是她和徐仲九都不想的。
“徐先生应该是为了保护我,才把事情压小,……”
于是友芝留下来打掩护,要是有人找明芝,就说明芝头痛在房里休息。
沈家的门房坐在那打瞌睡,一晃眼似乎有人出去,睁开眼细看又没有。
第十二章
徐仲九年幼时很吃过苦,炼出一付铁石心肠,然而外面的皮囊还是肉做的。送走明芝,他和赶来的警察们进行了交涉。凭着县长秘书的头衔,又是沈家的客人,徐仲九得到优待,被送去松江最好的医院,由最好的医生处理伤口。
子弹穿过他的身体,留下一个血肉模糊的洞。
徐仲九不愿意被麻醉,他不知哪得来的认定,觉得麻醉过一次人会笨一点。医生尊重他的意愿,只打了杜冷丁。探查伤口、清疮、冲洗,病人一声不吭,半睁着眼,也不知道在看哪里,挣出了满额头的虚汗。护士在旁边看着替他痛,帮他轻轻按去汗水,他弯弯眼睛,回了一个感谢的微笑。
手术结束,徐仲九叫来的人也到了,一个帮他在警局打点,一个留在医院照顾他。两人都是老头子身边得用的人,办事利索话又少,徐仲九安心地躺在床上想心事。
罗昌海怎么从北方回来了?
徐仲九和罗昌海一起混过街头,罗昌海年纪比他大,体格比他强,处处压着他,动不动打上一拳踢上一脚。徐仲九正面打不赢,暗地里的手脚没停过,罗昌海吃了亏还手打得更凶,每次非要见血不可。
这样你来我往,直到干爹想办法把徐仲九送回徐家。小瘪三成了小少爷,跟罗昌海的交集少了,然而两个人的争斗从未停过,渐渐成了彼此的眼中钉,恨不得拔之而快。干爹冷眼看着他俩闹,并不插手,一则以为两个臭小子闹不出花,二则不愿费那个心养出一对哥俩好,谁知有天罗昌海说要走,还真的跑去当了兵。
罗昌海跟蛮牛似的,在江南处处不讨人喜欢,谁知换了个地方竟凭着横劲闯出了名堂。徐仲九听说他已经是营长,总以为和这个丘八后会无期,没想到仍有狭路相逢的一天,说起来也真是冤家路窄。
徐仲九闭着眼,后槽牙却悻悻地磨了又磨。不过伤口痛和头痛两下夹击,他纵有千般怒火,一时之间不得不服从身体的需求,昏昏沉沉睡着了。
徐仲九睡得不好,乱梦轰轰地从大脑中驶过,留下连串沉重的回响。一时是干爹和罗昌海的脸交替出现,一时是沈凤书和季太太的细眉长眼,前者固然让人头痛,后两位却也不是省油的灯。徐仲九知道自己在做梦,因此很平静地紧闭嘴,免得有不该讲的话漏出去。
从睡到醒就在眨眼间,徐仲九睁开眼,看到床边的一双大眼睛。他以为自己还在梦中,故而闭了闭眼,再睁开那双大眼睛仍在:明芝坐在床边,呆呆地看着他,像兔子一样纯良而蠢笨。
徐仲九十分厌烦,差点抓起手边东西朝明芝扔过去,都受伤了,能不能给点清静。但惯性夺过脸部肌肉的控制权,他送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你怎么来了?”没等明芝开口,徐仲九扫了周围一眼,没找到老头子派来照应他的伙计,“阿荣呢?”
明芝摇头,“我进来的时候没看见有人。”她出了沈家,一路打听附近有什么医院,没想到那么顺利,一找就找到了。不过话又说回来,生大病的宁可费点力气跑去仁济、广慈之类大医院就医,本地的难免发展不大,也就是徐仲九,受了伤还顾着季太太一行人明天回去的事,宁可留在这治疗。明芝自个可以太太长、太太短地奉迎嫡母,见徐仲九如此周到,却浑不是滋味。
徐仲九心头一沉,一定有事,否则阿荣不会走开,这里不安全。
徐仲九默不做声坐起来,止痛药让外界的声响又闷又遥远。明芝的嘴张合个不停,进入他大脑却成了缓慢的语句,“你现在不能动-”“我可以叫护士来帮你-”抢在她出去叫人前,他一把抓住她,不容置疑地喝道,“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
“马上离开这里-”这句话同样在他大脑中缓慢地回荡,钝刀子般割肉般疼。
徐仲九苦恼地发现允许医生打杜冷丁也错了-他熬得住,一时的疼痛算不了什么,好过大脑指挥不动四肢。
明芝没有再说话,她苍白了一张脸在徐仲九面前晃来晃去。片刻后徐仲九被披上一件不知哪来的衬衫,被她扶出病房。
还没走到走廊尽头,他俩听到大门口的动静-有外地口音在跟护士打听他的病房,不约而同但又十分协调地转了个身,闷声不响朝另一头走去。在经过一间空房时,徐仲九扯扯胳膊,明芝不动声色搀他进去,关上了门。
徐仲九抬头看向窗户。
如果跳窗偷偷跑出去,尽快回到沈家,罗昌海绝不敢跟过去闹。罗昌海知道干爹布置给徐仲九的任务,闹大了一拍两散,即使如今他已经混上营长,干爹也有办法治他。
但是明芝怎么办?她能跳窗吗?徐仲九按住额头,两个人目标太大,可也不能留下她。
明芝跟着他的目光,把他的意图化为行动。她走过去,轻轻打开窗,小心翼翼打量了一下高度,笨手笨脚爬了出去,然后在外面向徐仲九伸出手,是可以扶他的意思。
徐仲九没料到现在的女学生竟然动静皆宜,倒也有些意外,不由心中讪笑了一声,以为季家是徐家吗,季家的新式教育是讲健康的。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到了窗边。
正当双手撑在窗框上正要向外一跃时,受伤的肩膀突然大痛,徐仲九啪地趴下,滚地葫芦般摔到了窗外。
明芝吓了一跳,扑过去扶起他。她刚想问摔痛没有,徐仲九眼明手快一把按在她嘴上。他用力过猛,明芝下半张脸辣辣生疼,但她瞬间已明白他的意思-此时不宜嘘寒问暖。
明芝再不多话,和徐仲九矮身靠墙走。
两人耗子般蹿出医院,又蹿进一条巷子,徐仲九才发现明芝脸上多了几条红杠,不问也知道是刚才他的手笔。他倒是没想到这丫头关键时刻着实可靠,说不定真可以做个帮手。明芝没注意到徐仲九的目光,她做贼似的四下打量,生怕突然又钻出什么人要害徐仲九的性命。
是赶紧回沈家,还是找个地方等一等阿荣?明天回去的车还得在阿荣身上落实。徐仲九一时有点拿不定主意,如果罗昌海自己来了,肯定不会放过他,自然逃得越快越好;但来人追查得马马虎虎,简直有放水的嫌疑,想必阿荣也只是中了调虎离山计。
不过,他的肩膀痛,摔下时好像脚也受了伤,估计蹭破了油皮,膝盖处热烘烘的。
明芝没看到可疑人物,一颗心顿时安定。她理理头发,看向徐仲九,想从他那得个主意。没等徐仲九开口,她发现了他腿上的伤口,裤管磨破了,露出皮开肉绽的一块,害她看着都觉得疼。
徐仲九想好了,还是得等阿荣,否则明天季太太那里没法交待。他朝明芝笑了笑,“吓着了?”
明芝一摇头,“你怎么样?”她指指他膝上的伤,“还能走路吗?”
“没事。”徐仲九为难地说,“我的朋友不知去哪了,我怕他回来不见我会着急。二小姐,你可以替我去找一找他吗?他可能会回医院。”他不是存心害明芝,实在是自己不能出去。万一明芝不走运,竟然落到那帮人手里的话,徐仲九心念一动,垂头叹了口气,“算了,太危险,二小姐你当我没说过。我朋友开车来的,我本想托他明天把我们都送回去。”
明芝懂。她在徐仲九的手上轻轻一按,“你在这里等着,我回去看看。”不等他挽留,她已经匆匆而去。
徐仲九找个地方坐下,他真觉得自己浑身都要散架了,幸好还有这傻丫头在。
巷口有脚步声,他抬起头,是明芝回转。她塞给他一条手帕,“先把腿上的伤口包一包。”
女人就是女人!
徐仲九怕错过阿荣,又不好对她发火,闷闷地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