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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④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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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④章—6

    司藤一觉睡到临近中午才醒,起身时感觉已经舒服多了,不似昨夜那么难捱,但脖子肩胛关节处还是酸痛的厉害,她活动着脖颈打开门,客栈里静悄悄的,秦放和颜福瑞都不在,只有店主人捧着盛了腊肉白饭的碗蹲在院子里吃午饭,见她出来,忙笑着向她捧了下碗,那意思是:“吃吗?”

    司藤还没来得及说话,外头忽然传来嘈杂的人声,有个当地人打扮的小伙子进来,用方言急吼吼向着店主说了两句之后拔腿就跑,司藤听不懂,问老板:“怎么了?”

    老板解释说,有辆车在山那头出了车祸了,车撞变形,窗门都卡住,这里离县城好远,救护车一时半会过不来,所以回来通知寨子里的壮劳力自发带上家伙去帮忙,连治跌打骨伤的苗医都被叫过去了。

    小地方就是这点不好,出了什么事救援不及时,只能靠当地人群策群力,司藤百无聊赖的,没那个热情去助人为乐,索性回屋里看电视。

    看到一半,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司藤还以为是秦放,进来之后才发现是颜福瑞。

    颜福瑞挺惊讶的样子:“秦放不在吗?”

    真奇怪,秦放一定要在吗,还不准人家有个私人空间什么的了?

    司藤盯着电视频幕,漫不经心回了句:“出去玩儿去了吧。”

    颜福瑞更奇怪了:“他说有要事要通知你啊。”

    司藤的目光终于从电视上挪开了:“要事?

    他能有什么要事?”

    颜福瑞赶紧把一早遇到苍鸿观主的事讲了一遍:“苍鸿观主提醒司藤小姐提防那个央波,说他很不对劲。

    秦放听了之后就急着回来告诉你,怎么到现在都不见人呢,会不会……出事了?”

    司藤觉得,秦放应该是出事了,不过她也并不怎么着急:反正一命同源,她不死的话,秦放也不会死,既然死不了,就称不上什么大事。

    如果央波真的绑架了秦放,末了总是要来找她的吧,耐心等着好了,她连沈银灯都不怕,会怕这么一个不入流的小角色?

    当然了,颜福瑞理解不了这种淡定,三催四请之后生了气,自己跑出去找了,临走前还嘟嚷了一番,大意是:司藤小姐怎么这样呢,秦放好歹也是一直跟着你的,太没人情味了!

    搁着从前,有人敢在她面前说三道四,她能抽得他找不着北,不过现在,听颜福瑞嘟哩嘟嚷的,倒觉得这个人挺有意思挺憨直的。

    不止颜福瑞,秦放也同样,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是这样的性格,也不希望自己是这样的性格,但是坦白说,她挺喜欢的:和这两个人相处不累,他们没那么多弯弯道道,有时候,情绪都写在脸上:司藤小姐,你怎么这样呢?

    试想想,如果身边跟着的是另一个自己,或者另一个沈银灯,这白天黑夜,明里暗里,猜忌算计的,该有多累?

    正想着,颜福瑞高八度的声音配合着蹬蹬磴的楼梯声一起响起:“司藤小姐,不好啦……”

    颜福瑞沿着秦放可能会走的路仔细查了好几遍,在一个岔路口的石板上发现了血,边上的泥地还有拖拽的痕迹。

    他非常笃定是央波揣着木棍躲在墙后,趁秦放不备砸晕了他,推理完了之后说,司藤小姐,你快想个办法啊。

    又说:“司藤小姐,你是妖怪,你快开天眼,看看秦放在哪啊。”

    特么的还开天眼,这颜福瑞是西游记看多了吧,司藤没好气:“我不知道他在哪。”

    “你是妖怪啊!”

    妖怪怎么了,司藤气极反笑:“要是什么人不见了我都知道在哪,我就不是妖怪,是国宝。

    什么大小逃犯失踪人口我都能找到,我一个人顶一个公安部了。”

    颜福瑞没大听懂,但是也知道她是不高兴了,讷讷住了嘴,顿了顿听到司藤说:“大事应该是不会有的,不过挨打挨揍就保不准了。”

    颜福瑞插嘴:“已经挨了打了,都流血了。”

    司藤说:“再等等吧,到了晚上如果还没消息,我自己出去找,白天运妖力的话,会吓到很多人,反而麻烦。”

    颜福瑞的眼睛里露出艳羡的光来,眼前似乎出现了司藤驾着云头在苗寨上空飞来飞去,眼神犹如x光在每间屋子嗖嗖嗖扫射搜寻秦放的场景。

    有妖力就是好啊。

    不过这场景他终究是没有见到,晚饭时分,两个入山打雀的猎户扶着秦放回来了,说是在半山一个屋子边上发现他的,那时候他手脚被捆,爬在门外,脸色黑紫,好像是误食了毒蘑菇的样子,两人赶紧用土法给他灌肠,总算是拣回了一条命。

    真是奇怪,这央波绑架了秦放,要杀要砍的随便,给人喂什么蘑菇嘛,颜福瑞纳闷的不行。

    那两个猎户离开的时候,颜福瑞看到店老板追上去问:“是不是那两个逃犯啊?

    今儿挨家挨户都通知了,说是晚上锁好门,要小心。”

    逃犯?

    这又是什么情况?

    颜福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店主解释说,中午的时候有辆车出车祸,叫寨子里的两个人发现了,其中一个就在那守着,让另一个回寨子找人帮忙,谁知道一群人赶过去了才发现,守着的那个人被打昏在地,车里的两个人都不见了,这事挺严重的,他们已经往乡里县里报上去了。

    有人猜说,这两个人很可能是犯了案子在身上的,或者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所以受伤之后宁愿逃跑也不愿意被送院救治或者登记身份——虽然只是猜测,但小心点总没错的,所以整个寨子里都已经通知下去了。

    从秦放口中,司藤得知了整个事件的始末。

    沈银灯在死后还能设法安排窥探秦放的记忆,确实在司藤的意料之外,事情比想像的要棘手一些,司藤沉吟着没有说话,秦放内疚极了,说:“都怪我意志不坚定。”

    他脸色苍白着,身上沾了好多血迹,在地上爬了那么一程,身上全是灰泥,何其狼狈的,却小孩子一样愧疚地说:“都怪我意志不坚定。”

    司藤笑了笑,拿毛巾在脸盆里拧了,递给秦放示意他擦把脸:“沈银灯毕竟是妖,妖术又不是严刑拷打,光靠意志坚定就能撑过去的。”

    她要是像从前那样,骂他“智商短板”或者“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秦放只怕还更好受些,忽然这样大度宽和,秦放都有些不适应了:“那……会很麻烦吗?”

    司藤淡淡笑了笑:“不麻烦。”

    ——“沈银灯的确为自己安排了后路,但安排仓促,操作拙劣。

    那个银首饰盒子打开时还有残存的怪异味道,我猜第一次打开时有瘴毒,用来迷幻和控制央波,但她分量没有算好,高估了人对瘴毒的承受程度,以至于央波吸入之后,有些疯疯癫癫,虽然还照着她的要求行事,但是顾前不顾后,破绽百出。”

    秦放回想央波的所作所为,的确是丢三落四,窥探到他的记忆之后哈哈大笑拔腿就跑,甚至没想过把他重新关起来锁好。

    ——“你算一算,从我复活到现在,我花了多少日子,多少精力,才重新得回妖力。”

    ——“她沈银灯即便用同样的方法复活,也不可能得回妖力。

    他们如果躲在附近,我会用妖力去找,如果想逃出苗寨,四面八方,天上地下,哪条路我都会封死。

    复活了有什么用,后路没有想好,活过来也不过是多死一次罢了。”

    秦放愣愣听着,居然无言以对,末了叹了口气:“听你这么说,我忍不住都要觉得沈银灯可怜了,机关算尽,都没能从你掌心翻出去。”

    司藤也有些感慨:“是她是运气不好,其实在青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如果她就对我下手,我早就死了。”

    何止是在青城,直到黑背山对阵之前,任何时刻,只要沈银灯敢下那个狠心出手,司藤都必死无疑。

    司藤一路险棋,步步惊心,居然最终问鼎棋局,也不能不佩服她那句,富贵险中求。

    留颜福瑞看护秦放,司藤独自上了黑背山。

    这一晚没有月亮,云气在山头翻滚,四下死寂,风吹过时树动叶摇,嘤嘤嘤像是有鬼夜哭,洞口隐隐流动着若有若无的腥臭之气,赤伞经营千年,从来没有想过会全盘崩在她的手上吧。

    她读书时,看了许许多多故事,朝代兴替,兄弟阋墙,后宫争斗,阴谋设计,反复问自己,要做个好人呢,还是坏人?

    后来觉得自己是想的太多了,她根本连个人也算不上,撇开道德认知,只有利益权衡,选哪条路,都只不过为趋利避害活的更久而已。

    她缓步进洞。

    不需要光,妖力助她双目视物,越往里走,腥臭之气越盛,巨大的毒蝇伞已经开始萎缩腐烂,探身下望,可以看到潘祈年道长的尸身,面朝下戳在尖利的石峰之上,血迹道道下流,已然紫黑。

    司藤长叹一口气,右手微举,洞底骤然起火,哔哔剥剥,黑烟缭缭,她转身继续往内洞走,细细的鞋跟踩在石地之上,声响异乎寻常的明显。

    再然后,她的步声猝然停止。

    她看到了沈银灯和央波。

    沈银灯的尸身平躺,三根尖桩分别自心口和左右肋下透体而出,尖桩的上方插在俯身向下的央波身上,同样是心口和左右肋下,分毫不差。

    尖桩已经被鲜血浸湿了,两人身周地下浸了好大一滩,司藤站了一会之后,缓步走到他们身边。

    央波的左手兀自捏着那个秦放提过的银首饰盒,右手紧紧握着沈银灯骷髅般的手爪,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

    不需要她再去搜寻或者封路,沈银灯根本没有复活。

    司藤站了很久,脸上渐渐笼上戾气,顿了顿转身就走,走了不到两三步,沈银灯和央波的尸身开始着火,火势好大,瞬间不分彼此,只剩了一个巨大焰球。

    山洞开始撼动摇晃,石块不断落在一步一步往外走的司藤身边,直到她出到洞外,洞里才轰隆隆一阵巨大轰鸣,烟尘腾起,洞口坍塌至完全不见。

    沈银灯为什么没能复活?

    那时候,她在囊谦崖底复生,自己都好生诧异,在她的认知里,死了就是死了,从来就没有复活过的妖怪,赤伞百年后妖踪再现,并非死而复生,只不过因为当年根本没被杀死。

    她追问秦放前因后果,一度觉得,或许只是阴差阳错,让她偶然间得知了妖怪复生的秘密:原来人心之血滴入妖心,是可以促成妖怪复活的。

    直到今日,她才惊觉,自己可能忽略了一件事。

    或许复活的关键并不在于人的血,而是在于,那是……秦放的血。

    时近午夜,司藤回到苗寨,木制的寨门在半空中划割出巨大的圆弧,几乎没有亮灯的人家了,整个苗寨和整座山,都安静地像是几乎不存在。

    拾级而上,鞋跟叩着条石,发出蹬蹬蹬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传出去很远很远。

    身后忽然吱呀一声轻响,司藤眼神一凛,瞬间回头,厉声喝了句:“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