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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京师的西市街上,熙熙攘攘,有摆摊子卖货的,有杂耍说书卖艺的,热闹得紧。路上之人或买或卖,或驻足瞧热闹,或是舍上几文钱进茶馆里听戏文。
宇文睿手上托着自己的面人小像,边走边噙着笑赏玩。
“朕都长这么大了吗?”她自顾自地絮絮,“当年阿姐领朕来这儿玩耍,捏的面人小像还是个小孩子呢!”
申全随在他身侧,又怕路人挤着她的“龙体”,又怕别人踩了她的“龙足”,再猛的听这一声“朕”,瞬间惊了一脑门子的冷汗。
“爷,我的爷啊!您现在是公子爷,不是……咳咳!”他止住话头,可不敢让那个字儿从自己的嘴里溜达出来。
“哦,朕省得。”宇文睿答得心不在焉。
申全扶额。
“哎,可惜了,阿嫂要是陪朕来,朕就让捏个阿嫂的面人小像,岂不好?”
她说着,遗憾地撇撇嘴角,“罢了,只好回去把朕的小像送去陪她,省得她总是见不到朕,再想念得紧,嘻嘻……这叫睹物思人!”
主仆二人一路闲逛,踱到了一处高峻楼阁下。
宇文睿仰起脸,凝着头顶的牌匾——
珍馐玉馔楼。
就这儿了!
“全子,你可知道这里?”宇文睿由着酒保引自己进入,寻了个临窗的桌子坐了。
申全摇头。他是苦出身,家中没了生计,爹妈图那几两银子才让他净身入宫的。哪里来过这等所在?
“这珍馐玉馔楼,远可追溯至高祖年间……哎?你怎么站着?”宇文睿点指着自己对面的椅子,“坐啊!”
“奴婢不敢。”宇文睿是皇帝,能和她同席而坐的只有太皇太后和太后,就算是朝中重臣、宗室子弟,也是要让她坐尊位的。自己一个小小内监,哪敢和她平起平坐?
“有什么不敢的?”宇文睿挑眉,“这又不是宫……”
见申全变了颜色,冲自己又是挤眉又是努嘴的,宇文睿会意,忙改口道:“……又不是家里,哪儿那么多规矩?”
申全还是坚辞不坐。
酒保跑过来抹桌子,见二人古怪,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宇文睿忙道:“全子,你再不坐下,爷可不给你讲这珍馐玉馔楼的来历了!”
说着,眼风斜扫酒保。
申全无法,只得臀部搭着椅边,勉强坐了。
“小公子还知道咱家的来历?”酒保露齿一笑,对这银娃娃般的漂亮小公子大有好感。
宇文睿微微一笑:“你家是起自高祖年间,这话不错吧?”
“小公子说的是啊!咱们家可是百年老店了!”酒保恭维道。
宇文睿颔首:“你家老店主当年同高祖皇帝义结金兰,过命的交情,他还是前朝杨氏的贵戚……”
酒保初听她说到“同高祖皇帝义结金兰”,脸现得意,刚要炫耀一番,突听到她后半句话,登时脸色大变:“什么贵戚!小人、小人可不知道……”
宇文睿也不在意:“只拣你家最拿手的菜品端上来!去吧!”
酒保巴不得她一声呢,忙一溜烟跑去安排菜肴了。如今边事日益吃紧,北郑伪朝廷打的又是前朝杨郑的旗号,谁人不知?何况,此处是京师,谁晓得来吃饭的有没有公门中人,或是达官贵人?若被听了这等敏感话语,怕是自己都要被连累。
宇文睿看着酒保远去的身影,笑道:“胆小得很。”
申全一缩脖子:祖宗,您当都是您呢?您是皇帝,说什么谁敢管?咱都是小民,行差踏错都能要了命的!
宇文睿说得口渴,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
她刚放下茶杯,似有所感,倏的转头——
隔着一张桌子,一人一盏,三四碟菜蔬。那是个年轻的女子,一身最普通不过的江湖人打扮,青衣青衫,身侧放着一只包袱,鼓鼓囊囊的撑得结实,不知装了些什么,包袱上搁着一顶斗笠。此刻,那女子正面无表情地打量着自己。
应该是个闯荡江湖的女侠吧?
宇文睿心道。
她自幼就有一腔子江湖情结,是以见到这等身份的,就忍不住心生好感,遂冲女子展颜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女子不提防她这一笑,愣怔一瞬,旋即冷然如常,扭过脸再不瞧她。
原来是个冷性子的姐姐。宇文睿挑了挑眉。
嘻嘻,不过冷性子的大多热心肠,不知这位姐姐是不是个急公好义的好侠女。
不一刻,诸般菜品、点心、羹汤流水价般端了上来。
那酒保阅人无数,认定宇文睿是个贵介人家的小公子,焉会替她省钱?
宇文睿看到满桌子的琳琅满目,不由得食指大动,这一筷,那一口,简直比吃宫里的御膳都热心。
申全看得呆住。祖宗,您这是几辈子没吃过了?
宇文睿大嚼大咽了几口,从碗里抬起头来:“全子?你愣着做什么?吃啊!这么多,朕一个人怎么吃得了?”
额……申全拗不过她,只好动筷。也不得不承认味道确实好,似乎仿佛有点儿御膳的滋味。
“朕小时候,只有做生日的时候,云大人才会带着朕和阿姐来这里‘开荤’……唔,着实想念这滋味啊!”
宇文睿说着,眸色一黯:“云大人也不在了……这世上,朕的亲人越来越少了……”
天家事申全不敢插|嘴,只有陪着小皇帝,她吃他就吃,她喝她就喝。
如此混了个肚儿圆,宇文睿心满意足地停箸:“吃到这些,不枉此行了!”
正说话间,忽听得身侧不远处传来酒保的声音。
“客官,咱家是百年老店了,从没有过赊账的说法儿!”
宇文睿好奇地撇过脸,只见酒保正叉着腰立在隔桌那江湖女子面前。
那女子低声说了句什么。
酒保不屑道:“您这话说的!今儿您说遭了偷儿,明儿他说遭了偷儿,我家这店还要不要赚钱了?”
宇文睿忍不住起身,凑了过去。
店内的客人也都听到了酒保的高声呼喝,皆都停箸张望。
年轻女子显然不惯于被如此关注,苍白的脸色瞬间通红如血。
酒保见引来众人的关注,唯恐惊动了店掌柜自家再受责罚,慌道:“你说你钱袋子被偷了,看你这包袱倒还实诚,干脆先押下它,等你有钱了来换。”
说着,张手去够那鼓囊囊的包袱。
年轻女子原来涨红了脸,闻听这句话,登时眼中寒光大盛,“砰”的一把扣住酒保的手腕,清冷的声音响起:“你敢!”
“哎哟!哎哟!”酒保痛得尖嚎,“这娘们儿手劲儿忒大!”
宇文睿看得啧啧称奇。她实没想到,年轻女子削瘦的手腕竟然如此大力。她耳力好,已隐隐听到“格格”的声响。再这般下去,这酒保的腕骨都得被生生捏碎了。
那包袱里是什么?值得女子如此珍重?
她扫了一眼包袱,开口道:“这位姐姐息怒!”
女子对上她的眸子,身形不由得一抖,手上的动作便松了。
宇文睿忙抬掌一拂她的手背。
女子顿觉一股黏力覆在自己的手背上,温热,骨感,似是想要拂开自己的手掌。
她神色一凛,冷冷地看着宇文睿。
宇文睿吐了吐舌头:“姐姐莫恼!朕……咳……我无意同姐姐较技,只是这酒保错不至死……”
女子眸色幽深,定定地看着她,扫过她喉间,又扫过她胸口,心中了然。
宇文睿浑然无觉,续道:“姐姐既然遭了偷儿,我看这样,我替姐姐会了账,姐姐放过他可好?”
说着,也不等女子反应,唤道:“全子,会账!”
申全眼见这小祖宗管闲事,头皮发炸,只好替女子付了饭钱。
女子幽幽地睨着宇文睿:“我与你素不相识……”
宇文睿摆摆手,哈哈一笑:“天下人管天下事,萍水相逢,便是有缘!”
不待女子说什么,宇文睿要过申全手中的钱袋,掏出一锭大银,扣在自己的桌上,冲酒保道:“店家,这是我们的饭钱,可够了?”
酒保揉着红肿的手腕,犹自心有余悸,怯怯地道:“够了,够了……”
“那便好。”
宇文睿说罢,将剩下的一袋子银子递向年轻女子:“姐姐且收着留用。”
女子低头看了看那细绸缝制的精美钱袋子,没动。
宇文睿只道她羞涩,索性抓过她的手,把钱袋按在她的手心里:“行走江湖,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姐姐不必客气!”
“我并不认得你,这么多钱,如何还你?”女子冷然问道。
我家就在御道尽头禁宫里啊!
宇文睿暗道。
她当然不会如此说,而是笑眯眯地凝着年轻女子:“姐姐何时手头松快儿了再说。不还也没关系……唔,姐姐若是非还不可,嘿,江湖有缘,自会再见面的!”
女子说了句“多谢”,便默然不语。
所谓“一文钱憋倒英雄汉”,她纵然武艺高强,却也挨不过偷儿的惦记。被偷了钱袋子,她自恃身份,绝不会做出那等恃强凌弱甚至打家劫舍的事儿。宇文睿此举,确是救她于危难之中,这声谢倒是发自内心。
宇文睿自觉帮助了个江湖中人,心中畅快,之前的抑郁也一扫而空。她好奇于“女侠”是如何闯荡江湖的,很想同这位姐姐好好聊聊。
女子被她一瞬不瞬盯得微赧,别扭地撇脸。
“姐姐忒客气!不知姐姐怎么称呼?”宇文睿眨眨眼问道。
女子略一沉吟,才道:“小八。”
这名字……好生奇怪!
宇文睿还想再问,申全可是听不下去了:这祖宗问这问那,一会儿再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人家!
他咳了一声,凑近道:“爷,您看咱是不是该回府了?太夫人可是惦念着呢!”
宇文睿听到此,扁了扁嘴。
“小八姐姐,我得走了,咱们后会有期!”
宇文睿带着申全,离店而去。
女子却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无论如何都移不开眼。
“管天下事吗?后会有期吗?”她苦涩轻笑,“但愿,后会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