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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亢鸣响天彻地,鬼畜哀嚎遍野山林。
华阳紧捂耳朵蜷倒在地,剧烈的鸣啸声冲击寨中房舍坍然倒塌,更生起狂风卷石飞沙。
他强眯眼观察周遭动静,茅草纷飞砂石拍脸,原本红彤光亮的大红灯笼经狂风卷落,掉在地上灭的灭毁的毁,除了几处散落在地的摇曳火光,整个寨子陷入一片昏黑凌乱之中。
响彻云霄的声音让他有些精神恍惚,分不清是否梦中,交叠错乱的思绪杂乱心头,这鸣啸声仿佛在哪里听过。他晃晃脑袋,被人拉扯躲在一个巨大碾石跟底,是县令王云看他呆愣赶紧拉扯了一把。
“华阳小兄弟,快快躲避藏好。此般境地已不是我辈能出手参和的了。”王云捂着脑袋遮挡风沙。
“王老哥,那天上到底是个啥东西?”华阳同样以手做挡,谨防飞石袭身。
王云也打不准主意,只轻声叹道:“今夜能否安全脱身,全看那二位高人的能耐了。”
顷刻间山摇地动,立站不稳。
既看不明白,华阳索性闭了眼目,运起一门能闭目起觉的妙术神通。这门妙术以心识催发,若细说起来,倒还得从前些日说起。
有一日他于睡前静坐,正盘复各种觉识的妙用,在通了眼、耳、鼻、舌、身此五般身识后,以前看不见的、听不见的又或体感不着的诸多细微渺远景象,纷纷真切起来。这夜,他于冥冥中起念,琢磨念之生发本根,正苦思不得其因时,忽听闻窗外有寒雀振翅声音,原来是这老雀为了过冬,正衔草含枝为一窝幼小缝补窝巢。
这老雀飞来往去倏忽二三里远,或停农人草垛,或停枯藤密林,净挑软草细枝往自家窝里缝补。老雀振翅之间纤毫毛羽如在眼前,一啼一叫如在耳边。华阳惊觉,无论这雀鸟飞到哪里,他都能看得清楚听得明白,好奇之心大起,便足足“观”了雀鸟一夜筑巢,待到天光放亮窝巢缝补完整,一窝的雀儿叽叽喳喳欢闹不停,母雀出巢觅食,老雀伏在窝中闭目歇息,华阳这才退出心识。
等他睁眼时已是神思疲竭,肢体酸痛劳累不堪。他恍然得知,自己参悟了一门了不得的神通,与《圭旨》参照之下,赫然就是能外放觉察天地灵妙的神识,纵是闭眼塞听也能万物尽显于心的神通妙术。
待得神思饱满,他重整思觉将神识外放,周身景物无不收纳其中,能细察纹理遍览特征,就连鸟兽虫鱼、道路行人也一一清楚分明。只是这感应也有界限,寻着一个方向探伸神识只二三里便模糊不清,想来是自家这混元引气的法门锻运得还不纯熟所致。
却说这仙矶山上突生变故,华阳暗展神识感应周遭变化,他感应到千百名剿匪官兵、民壮纷纷倒伏在地惶恐不已。
匪山二当家被缚在地,耳朵眼睛渗出血来,狞笑连连,口上大呼着“你们全得死!”
一道青衫身影傲立狂风之中,手上连连掐诀起势,他目光朝向天空层层密布乌云,其间雷光隐隐,更有百丈巨身的妖兽在乌云中翻转腾挪。
忽听那青衣道人疾声厉语。
“神麟兄速退!”
语振云霄,待传到剧烈翻腾的乌云中时,随即有四蹄麟兽从云中摔落,落在山上牵连大地振动,就地一滚竟变成了个赤裸麟身的男子,正是自称钦天监的神秘人物,神麟。
华阳紧锁眉头胸腔起伏不定,那落地麟兽的肖身和《杂俎》里关于麒麟的描述,竟有七八分相似。若这神麟真是传说中的麒麟种,那天上还在翻纵弄云的庞大怪物又是什么!他额头出汗,一个隐约模糊的答案已经在他心里有了猜测。
见时机已到,青衣道人口中疾呼。
“雷火速起,电雹速奔,群魔游识,尽解雷霆!疾!”
一声喝出,天上滚滚乌云乍放光明,竟是漫天雷火布天网,闪电交织结樊笼。无数雷电在云中劈闪,电光闪耀穿透朦胧乌云,终于显出那云中翻腾身形,竟是条数十丈长的游空巨兽。
华阳抓了抓发麻的头皮猛搓面目,心里惊骇不已。
“这世间真的龙!”
只是这天上一幕,除了青衣道人忘机,和落地化作人形的神麟,便只有躲在巨碾底下以神识偷偷观察的华阳了,其他人若么被风沙迷得睁不开眼,若么被山摇地动轰隆大作的动静吓得昏死过去。
华阳赫然发现,那乌云层中翻腾不休的巨龙不但没有遭受雷劈电击的痛苦,反而如沐汤池,只是巨龙鳞身斜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宝光长剑颇为刺眼。
冥冥中华阳生出一道危险感应,胸腔起伏只觉天发杀机。
“噼啪!”
一道炸雷轰然落在耳边,华阳耳膜欲裂。刺目白光闪过随即风雨大作,再看那青衣人,竟被乌云所生雷霆劈震猛击倒飞出去,如个断线风筝飘摇摔落丈外,滚了几滚才停身下来。等他翻身坐起时,七窍已震出血来。
乍见此变,麟身男子双脚猛踩地面直冲天际,冲至半空已再次摇身变成个巨身麒麟,却见他猛吸口气将半天的乌云全吸进腹中,再一喷吐竟放出炎炎火浪烧向云中翻腾的巨龙。
谁知巨龙不甘示弱同样鲸吸云气,再一吐出也是熊熊烈焰朝着麒麟烧去。若仔细看,麒麟全身笼在火中焦灼不堪,而巨龙身躯颇长只被烧了半边。麒麟灼痛难忍率先败阵下来,落下云头就地一滚重又变成了个赤身男子,已被烧灼得面红身赤。
顷刻间乌云散去狂风停歇,龙虎寨里烟火弥散,哀嚎痛哭不绝于耳。
神麟落地护在青衣道人跟前,那道人端坐在地调机理气,一时半会儿怕是没什么抬手之力。
“前辈!且听我一言!”
赤着胸膛的男子护在青衣道人跟前,挡着身前来人。
华阳越过神麟的臂膀看去,在一片烟火中,正有一道身影分散烟雾走了出来。
那人身姿与常人相等,一身衫裙被火焰灼烧已有些焦卷,长发挽束在顶以玉簪扎着,几缕丝发散落下来经风吹拂凌乱飘摇。额心一道神秘印记一闪而逝,才一放彩便隐没不现。俊美面容微微皱起,却是因为一柄贯穿肩头的宝剑拉扯牵动所致。细认面目,竟是个女子形容!
瞧着倒是年轻,只是华阳断然不觉得那人就是这般芳华模样,他心里明白,那人真身可是个传说里的真龙咧!若是按照王云老哥的说辞,也不知她是天龙种,还是那地龙身!
“限你三句道明因果,说得差了,纵你天生瑞种便也留下吧。”
那烟雾里现出身形的女子声音清脆,听来如微风抚铃,玉石相击。
她也不作怒,仿佛对遭受的冒犯和肩头伤势并不如何在意,只凝眉拔出肩上宝剑,待整剑拔出肩头已是鲜血淋漓。她举剑略一打量,便随手丢在地上。
神麟整理一番措辞,冷静道:“还请前辈悉知,受我家先生指派,这番前来一为助庐陵知县平治此山匪患,二为助昆仑弟子脱身。我家先生如今身居人朝,统辖一国山水根运,执掌神鬼监察职能,今朝钦天监化名神机是也。”
阴雨随这女子落地便开始下,越下越冷,有凝冰化雪的势头,打在人身上侵染一身寒凉,冻得人直打哆嗦。
“此为第一句,我不在乎你家先生是谁,纵是当朝皇帝来了都不行。”
女子自顾将发丝拢束规整,身上仿佛披了一层朦胧泽光,虽雨水密集,却滴毫不沾裙裳。
神麟想了想,重新说道:“来时我家先生告知,他有一位旧友在仙矶山清修,想来就是前辈了。先生曾言,曾于汉时与您云山赏雪、蟾宫对弈,曾于唐时与您四海探幽、桂下品茗。五十年前,先生还亲身来此会访过您,只是那时因世事牵扯生了些误会。”
说话间,雨水已经变成细密冰珠砸落下来,打得人脸生疼,再顷刻已成鹅毛大雪纷扬落下。那女子伸手出去,汇天地风雪覆满一捧,轻轻按压在肩头流血的剑窟窿上,一抹而过伤口闭合如生新肌。
“这赏雪对弈、探幽品茗,我早已记不得了,只是依稀记得五十年前的确有个泼皮非要跟我攀旧,被我打发走了,没想到他竟诓骗了你这愣种给他卖力!你还有一句。”
大雪落地,没经多久便覆了满地,将地上杂乱的骷髅、尸血、炭火掩进雪里,倒显得干净许多。
神麟有些慌张,已经搬出自家先生那人依然不讲情面,还剩一句辩驳机会,说不好得话怕是要吃苦头,只是自己天生麟甲皮糙肉厚,山上这群凡夫怕是要没了性命。
他正愁不知该如何是好,忽有人振声呼道:“你这贼女子能耐颇高却不分善恶,帮助贼匪虐杀人命,纵是化了人形修了人道,怕也是条孽龙吧!”
这张声的正是华阳,他勇气陡生哪管生死,自是言辞振振,只是苦了那神麟慌忙举手捂了他的嘴,暗声叮嘱。
“我们的命此时还捏在人家手里!小兄弟谨言慎行呀!”
那女子仿佛见着了难得一见的事情,不但没有生气,反而乐笑起来。这些年来,敢与她在言语上争锋的,除了五十年前那个被她打得半死的骗子外,这人倒是头一个。
只是瞧着他身上破烂,看来也只是个爱逞口舌的凡夫而已,这种人她见得多了,千百年来有多少自以为是的豪杰君子为博美名,在她跟前装腔作势又或吟诗弄赋,徒增她心里笑话。到头来还不如与山风为伴,与虫鱼为邻,与贼匪饮酒直抒爱恨,与亡徒称兄坐谈性真。
她笑了一阵,低头看了看绑缚在地的匪山二当家,这野修阴狠歹毒手段残忍,在她看来不过是蚂蚁争食时,钳镰锋利些而已。她见过太多是非曲直与生杀夺予,也早已厌烦了人间辩论善恶的游戏。
“小乞丐,你们人间法讲求个证据,你何时见过我助贼帮匪虐杀人命?若是说不明白,我倒是要先碎了你!”
女子言出携风裹势,无数飞雪如生锋刃,刮擦在脸立即现出条条血痕。
男子一身褴褛在风中猎猎作响,扬身挺胸迎着女子目光屹然不动。
“你既修了人道,当知人秉天生,因和而立,因养才成!这些贼匪生杀随心罔顾人和,已违了人间法,你非但不制止反而乐见滋长,修的是个什么道!”
华阳挺身而出言辞振振,他却不知此时的这番言论,已牵引了背后的数道目光。就连坐地闭目调理气机的青衣道人,都举目望向那个迎风傲雪的单薄背影。
那女子眉头微蹙,信步踏了过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说辞,重又眉头舒展冷声道:“你既说人秉天生,天之性不悲不喜、不恶不厌,人存于世却因食色所需、喜怒所求、好恶所趋、利欲所向蒙昧心扉,戕害同族杀伐异类的事可少做了?这人呐,在我眼里与那飞羽虫鳞并无不同,当生则生欲灭则灭,这就是我行的道。”
漫天飞雪如锋如刃,随她踏步向前凌厉呼啸飘斩落下,打在石上迸擦火星,打在房屋摧木断舍,打在人身割皮伤筋。那些个暴露在风雪里的官兵和百姓,已经有人难经风雪凌刃切割,满身伤痕如个血人。
而那个迎在风雪最前端的单薄身影,浑身仿若铜皮铁骨,飞雪锋芒除了打碎一身衣衫,落在身上“乒乒嚓嚓”却不能伤其分毫。
“大错特错!人道昌兴能异鸟兽虫鳞,因仁,因义,因道,因德。”
华阳不惧这天地风雪威势,不惧那女子性情僻冷,径自向前迈步出去,与那女子丈远相立。
一时间风雪铺天盖地,几要模糊二人身影。
“我知前辈手段玄妙,可敢与晚辈打个赌?”
女子看向跟前这个不知死活的乞儿,无畏无惧的模样倒是有几分熟悉。
“赌?赌什么?输了如何?赢了又如何?”
华阳脸上浮出一抹笑意。
“晚辈上此山前,曾与人论物‘格火’,判研火之真髓,有幸观览了我那朋友的三般火法,甚是精妙!只是我这心里也有一般格火所得,想在前辈面前献献丑。”
王云一拍额头,满脸的羞愧。那三般火法,是他灵机随起的名字,倘若被这华阳小兄弟当了真,岂不白白害了他的性命!想到此处他立即将头探出,迎着下刀子般的风雪朝前张望。
风雪之中,忽有声音远远传来。
“华阳兄弟,我那三般火较不得真,都是唬人的说辞!你快撤身回来,勿丢了性命!”
却说那钦天监的神麟此时护在青衣道人身前,也被这小哥风采折服,纵是凡夫俗子,想不到竟有这般豪杰英雄胆。无奈对手神通广大,连自己都败阵下来,只能谨慎小心地护着这一地人命,却是不敢贸然乱动。
“小兄弟,这天寒地冻纵是有火也难生起,快回来吧!”
还待神麟继续劝阻,身后坐地虚弱的青衣道人却咳喘了起来,看着眼前那道迎风而立的身影,反而突生奕奕神采。
“宗门典籍记载,这世间倒是有一种火,不是天火不是地火,也不是石火!”
“嗯?”
神麟转身看向青衣道人,不明所以。
风雪无休天起寒,不敢点引寸火烟。
“我观前辈能吸云半亩,吐息成火纵横千丈,如今我们就在这火法上攀个高低如何?我若赢了,前辈就此罢手,待这满山贼匪缉拿干净,自放他们离去。”
华阳镇定自若模样,惹得女子冷笑不已。
“你若输了呢?”
“我若输了,这条命是生是死任前辈处置!”
女子凝眉看着眼前的小乞儿,越看越猜不透他的底气究竟何来。
“你这短命的蠢人,可知本王来历!”
“也罢!也罢!这世间有趣的人不多了,倒真是死一个少一个。”
“在你死前好让你这狂儿得知,我的前身乃感天地阴阳而生的真龙,虽在千年前应劫陨身,蒙昧之中轮生三世,三百年为飞羽皇,三百年为草木精,直到这一世才重新以金鲤身得脱樊笼,化鱼成龙!这纵火术,更是为龙时的天生神通!你区区凡胎,如何逞能!”
此话一出,华阳喉结滚动也有些拿不准了。他转身看了看身后躺倒一地的伤患,咬牙道:“生死有命!前辈莫不是怕了?”
女子气笑道:“怕?”
一道烈焰凭空而起如圈牢笼,将二人裹了进去。
“本王念你身躯渺小,怕是一口气没烧完就变成灰灰儿了!就让你先来吧!”女子已有些恼怒。
华阳冷静下来,镇定道:“不急,我这火还是第一次起用,不烧无名之人。敢问前辈姓甚名谁?有何名号?”
女子笑个不已快要笑出泪来,笑起来花枝乱颤,身姿飘摇几欲站立不稳。
只是落在华阳眼里,好一个风姿纤巧俏佳人。
“你这小乞丐才真是个颠疯,好话不学,偏学那些狂妄之辈唬人的黑话。”
“告诉你也当无妨!本王化龙前,得遇恩人点化,因生在灵泉,泉底有玉石常伴相随,便得了个唤名。”
“琳琅。”
风火牢笼包裹二人身形,冰雪如油,落在火上非但不使火灭,反而助长火势越烧越大。
火牢笼外,一道道人影站立而起,紧张不已。
火焰中忽有人声大喝而起。
“恶龙琳琅!见恶不止,与恶同罪!枉直不分,罔求道真!火起三昧,焚尔秽身!”
那女子经这一喝,蹙起眉再没了笑意。一点飞火赤中带黄,黄中带青,青中起白,白极生黑,飘忽飞来。
她退了三步,连着声息都有些不稳,“你究竟是谁?”
“在下吴华阳!”
“人赠名号,捉妖盟大当家是也!”
风火作笼隔绝内外,这火笼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又说了什么,火笼外的人却无人知道。
火焰牢笼外,青衣道人抹过眼上一缕污血,微笑道:“神麟兄,这世上倒是有一般火,其名‘三昧’。”
火焰牢笼瞬间爆散裂开,一条巨龙痛苦嘶鸣,滚在地上翻腾不休,巨大身躯触石则裂碰土则坑,却无论如何都滚不灭驱不散身上灼烧烈焰,疼痛苦楚直击灵魂。
“嗷!”
巨龙冲天而起,向着后山泉池猛扎坠落,三五息后露身出来火焰依然燃烧不休,悲鸣痛苦之下再次翻腾起身,朝着远天疾驰而去。
仙矶山龙虎寨,就此彻底平成一片废墟。
风雪已停,废墟中的一道道人影缓缓站了出来,却都寂静无声。他们目光交错全在一处,那是一个孤勇的人影。
那人转身朝着人众笑了笑,两眼一黑昏死在地。